(【叶秋枫】第一人称)
不知不觉间时间的流逝把天空染成深沉的黑幕,星辰盘踞的景象总是让我心生向往。
这样的星空几乎每天都在头顶,但我一直不想把它当成是是一种「习以为常」,理由我并不是非常清楚,大概是因为那样做会让为数不多的可以让自己欣赏的东西又少一件,又或是从一开始把这个景象当成理所当然这件事就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口袋里的手机和那时缠绕在身的愁事一起被扔进垃圾桶之后,里面就显得空荡荡的,就算把两只手完全塞在里面,剩余的空间还是让夜晚的冷风钻了空子,不论我怎么摆弄自己的双手,它就像我的围巾永远挡不住冷风一样带来冰冷。
长街上的人群不见稀少,反而在绚丽的街灯下变得更加密集,行人们享受着这个夜晚,他们不止是今天如此,在这之前的每一刻,这个街上的情形都是如出一辙,即便走在其间的人们相貌不尽相同,可是共同构成的城市之景不论用言语还是其他艺术表现形式都不会有所差异。
那么,此时此刻身在这条街上的人们都会充当这幅光景的一个点缀,保持原本的自己;再或者,他们会因为想要让一切变得顺其自然,而刻意的把自己粉饰成应该有的模样,说到这里可能会有人提出否认,再甚者作出鄙夷。
「你在说什么鬼话?」,这样的鄙夷。
怎么...经历了之前的事情让我变成杞人忧天的「哲学家」了吗?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没有什么能力去作出改变,总是顺着他人的心意扮演在某个时刻必要的角色,面对困难总是以「坚强」和「随遇而安」的方式聊以**并加以逃避,真的遇到无法躲避的困境时又只会摆弄自己的任性,大吵大闹甚至不安好心,这都是「叶秋枫」的所作所为。
恶心,令人无法直视,可能唯一能看得过去的只有自己这张脸蛋,这和靠脸蛋和充满腥臭软床吃饭的娼妇的区别仅仅只是物质上面的区别而已,放在其他人的身上肯定没人愿意承认这样的人会是自己...但是,我愿意承认,毕竟我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坐在路边长椅上的我全然不知,接下来要去哪里,之后要怎么做,只有两件事在我的思考中被确信,一个是「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就好」和「必须要做点什么」,真不敢相信这两个矛盾的想法会同时存在,要偏向哪一种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好烦人啊。】
【是在说我吗?】
长椅另一边的长发女性把嘴从奶茶习惯上挪开,把视线投向我这边。
伊老师本来打算和我寒暄几句就离开,可是在那个两旁布满枫树的街道说了那些话之后,她就一直赖在我身边不走,我不论说什么她只会用「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为由留下来,明白她从那时开始就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后我就放弃劝她离开了,就这样让她跟在旁边对我也没什么影响,有个人陪着总比这时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要好得多。
当然,两个人一起发呆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不是在说您......】
【吓死我了,还以为被秋枫讨厌了。】
【才不会呢...】
伊老师出于师生之间的照顾给我也买了一杯奶茶,我对这方面并不挑剔所以某种程度上也让她省心了,伊老师自信满满的说那架奶茶店的商品都很美味,结果也确实如此,奶茶的味道我很喜欢,只是脑子里装满了别的东西,没有按照伊老师所希望的那样好好品尝,如果换做是之前的话,我一定会以此为契机多说很多话吧。
伊老师重新看向眼前的人群,柔和的商店街灯模糊了她的面容。
【秋枫...感觉换了个人呢。】
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如果之前的「叶秋枫」已经不复存在,那么现在的自己又是谁,我不指望友人能告诉我,这些东西只有我自己知晓,但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这个我本来应该了然于心的东西现在却完全没有头绪,仿佛一个本应该写满答案的纸上出现了数不清需要填上答案的问题一样。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那就是现在的自己,不是真正的「叶秋枫」。
真正的她在哪里?我不知道呢,可能还在某个地方熟睡等待着苏醒,也可能在很久以前就伴随着家庭的破裂死掉了,总之她不在这里,也不在我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她可能已经放弃了等待,独自一人前往应该去的地方了也说不定。
【嗯...虽然不想承认,能看清事实也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吧...】
【嘿...这个优点也是装出来的吗?】
啊...该说伊老师不愧是个老师吗?完全不留情面。
周围的人眼中的我是一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在这之前我都是这么认为的,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想必我也会把这种想法保持下去,可是面对伊老师的时候我做不到,先不论她早就知道我的所作所为,这等同于真老虎假扮小野猫,欺骗她本身就是愚蠢的做法,在之前和她说完那些话以后我也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把我的事全都看穿了,所以不用隐瞒,把自己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就好了。
【如果算上假装的...我的优点可不能用「为数不多」来形容啊。】
【哈哈哈~真敢说啊。】
如果换做是和星海或者诗如说这些话,他们会做出反应足够我想出很多种可能,不过那其中绝对不包括像伊老师这样一笑带过的情况。
伊老师全都明白,我现在的痛苦和无助,她全都经历过。
她只是在尽到一个老师和一个长辈的义务,陪在正深陷在这看不见活路的黑暗中挣扎的孩子身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鼓励她,她自然清楚无法为我做些什么,但她没有对此时正在做出的行动感到疑虑,身为每一位她关心的学生的「守护者」,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自信。
这就是我一直无法与伊老师相提并论的地方,在我迷茫的时候,她总是目视前方,好像无时无刻都能看清方向,我眼眶湿润欲哭无泪的时候,她总是能微笑以对,还有就是...
在我偶尔想变成像她一样的时候,她总是能用行动告诉我她值得被我如此仰慕。
【伊老师...以前也会有这种时候吗?】
我明知故问,因为我想得到的并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更进一步的东西。
既然伊老师也曾经像自己一样经历过这种毫无希望可言的日子,也曾想放下一切任其发展可又无法不去在意,也曾迷茫到无处可逃从而变得自己不再像自己,注定不会迎来想要的结局,被悄然降临的命运束缚无法挣脱,那时的她...
是怎么做的呢?
伊老师显然对我的问题感到惊讶,她下意识的愣住,但很快又恢复成原本随和的笑容,她没有问我说的「这种时候」的含义,这种东西她当然清楚。
【当然,我是活了快三十年的人啊。】
伊老师很在意自己的年龄,不过这也是她能如此自信的缘故,平时对于她宣称自己那不堪入目的年龄时我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在心中吐槽,可是现在她说这些话在我听来完全没有之前的感觉,相反的,这将近三十年中所承载的事物,让我望而生畏。
我习惯性地点头,接下来就是...
【那伊老师当时...】
【我当时可什么都没做啊。】
【...唉?】
没等我问完,伊老师就给出了答案。
什么都没做?...什么意思?
伊老师这样的人,在那种情况下的选择是「什么都没做」,是这个意思吗?
这怎么可能,也许伊老师只是认为这些都是我独自经历的过程,所以不希望用自己的经验来让自己逃开,或者只是单纯的不希望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学生,那里面包含了很多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东西,因此用「什么都没做」来当借口蒙混过关,不论是哪种说辞,我觉得都完全合理。
但是...伊老师脸上的表情,还有她那注视着我的双眼,仿佛在向我传达这全都是事实的讯息,尽管我无法接受,但它就是存在于那里。
她保持着笑容。
【秋枫,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伊老师?】
【不管是星海,诗如,还是你,大家都是这么看我的,我很高兴能被这样看待,但实际上完全和你们想的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伊老师总是运筹帷幄,经常微笑,时不时的怨天尤人但依然热爱生活,一直是工作上的佼佼者,被学生们尊敬被同事们学习,她能理解其他人的烦恼,能做出令所有人都满意的行动,说出让所有人都感到温暖的话语,相信不仅仅是我,换成是别人,对于她的印象也绝对会是这样,我可以断言。
但是...「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只见她把手中的奶茶一饮而尽,仰望头顶的夜空。
视线被璀璨的灯火围绕,眼中的星空被屋檐的边缘局限,她的双眸淹没在光芒之中,种种回忆此刻全部涌入她的脑海,这其中掺杂着悲伤、痛苦、绝望,同时也拥有幸福、欢笑、希望,即便记忆的碎片多如星宿,她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她并非麻木,只是单纯的接受了包含在其中的全部事物。
从她的口中呼出一口白气,紧接着内心沉寂已久的感情转化为言语。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的,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让你痛苦又令人愉快,在我看来,生活...不对,「人生」就是这样的吧...啊,这么说自己好像一个老太太...】
【伊老师......】
【哈哈哈,抱歉抱歉。】
经过一阵憨笑过后,她继续说道:
【所谓的「什么都不做」,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我当时也和你一样,只是坐以待毙而已...不过...这是有前提的。】
【前提...?】
【嗯。】
「什么都不做」的意义,原来不是放下一切坐以待毙的意思吗?
她轻轻地点头。
【秋枫,「什么都不做」的意思呢,可不是双手放下不作为,而是竭尽所能不强求哦。】
【......竭尽所能...不强求?】
【当你把能做到的都做到后,你就可以什么都不做,等待命运来临就好,届时你可能会感到不公平或者感到痛苦,但是...这能保证你不会后悔。】
原来...是这个意思...
确实,就算是「什么都不做」,伊老师依然是伊老师。
那并非抛下一切自暴自弃的意义,那不过是一种「自杀」,在没有任何作为的情况下等待结果,对糟糕的结局感到不满,抱怨命运的不公,然后在寂静中慢慢的腐朽直到被自己遗忘,最后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忏悔,抱着最后前辈的自尊,继续苟活于毫无希望的时间里,那时不管接受与否,都无法脱离「愚者」的称谓。
这时我眼中的「什么都不做」,而且...我正在这么做,我向伊老师询问便是为了脱离这种束缚,而她给了我想要的答案。
即便字面上没有任何区别,但背后蕴含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竭尽所能,把眼前自己能做到的任何事都做好,不管多么不值一提,就算这毫无意义,只要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做好,哪怕只是能起到微小的作用也足矣,让能影响到命运的事物全部紧握在手中,这样得来的「问心无愧」就不是白费。
一个静候灭亡的小丑,和一位在绝望中持剑的战士,我不愿意选择前者,虽说我此时此刻正是那个小丑,但我很确信我不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我明白...我都知道,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那...竭尽了全力...却不想痛苦呢...】
贪得无厌,无稽之谈,我想这些词语刚好适合说出这句话的我。
只懂得去争取却没有勇气却面对,简直不可理喻,伊老师就算现在站起身子失望的离开,或者就这样对我破口大骂,我都可以接受,因为这就是我心中所想,我从来不是什么坚强成熟的人,那都是我扮演「叶秋枫」得来的东西,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属于我,至少在放下那个角色的此刻,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我在害怕,我不想感受悲伤,我什么都不想失去,我没那种勇气。
平静的语调之中隐约的颤抖,我保持着以往冷静的姿态,扶持着已经破碎不堪的人格。
伊老师听到后,收起了笑容,她一定很生气吧,自己重视的学生竟然是这种人。
【是吗...这样啊...】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总是这三个字,对星海和诗如是这样,对妈妈也是这样,除了任性的大喊大闹之外,我剩下的只有这三个字。
嗯,我只配说这三个字,一个连自己都对自己感到悲哀的人,还能说出别的话吗?
不可能的。
这时,伊老师把手上空空如也的奶茶瓶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陷入了沉默。
被我忽视的冷风此时再度拂过我的脸颊,我聆听着在我耳边戏谑的风声,把视线转向自己的双脚,留有污渍的石砖地板上面映射出我的双眼,无神如同死去的潭水,遍布全身的寒冷让我不禁颤动肩头。
街上的行人不断来往,他们有的独来独往,大部分结伴而行,他们肯定有着各自需要担忧的烦恼,但脸上都挂着笑容,面对生活的压力他们还有余力去欢笑,而我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是我太过于脆弱了吧,还是我太多愁善感,过于感性,不管怎样,这都已经接近病态,我看到那些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一直觉得他们太软弱,现在看来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同病相怜而已,我没有资格去取笑别人,因为那看起来就是在取笑我自己。
终于,身旁那个人的话语打破了寂静。
【竭尽全力后...不想感到痛苦,十分任性的要求啊,倒也符合秋枫。】
【......嗯。】
无法否定,伊老师也明白了吧,这就是我。
【不过,这并不是不可能。】
接下来的话,大概是因为太过于惊讶我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地听着,让内心渐渐冷却的炉火重新燃烧,使名为希望的点点星光,重新照亮属于我的黑夜,在我看来,这绝对拥有着这样的地位。
她这么说着。
【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好了,秋枫口中的「竭尽全力」,决定这四个字分量的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你认为自己竭尽了全力,可能也确实如此,但是...】
她微笑着。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远比你想象的能有所作为呢,如果你能够改变眼下的现状呢...】
她看着我。
【如果......你比你所扮演的「叶秋枫」更厉害呢?】
我被我自己的无能伤害,我对我自己无比的失望,我觉得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做了。
我想断然回答「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但是这句话早在徘徊在脑海的时候就已然消散,我不想说出口,不能说出口。
这是最后的希望,这是让我能在灰暗的光景中能看到的渺小星光,让我把它亲自摧毁,我做不到,正因为我害怕痛苦和失去,此时此刻我才更要去相信。
我扮演的「叶秋枫」做到了她能做的一切,但是真正身处这里的我并不是她,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确信我不能超越那个「叶秋枫」的呢?
因为她被周围的人喜爱,被所有人爱戴吗?
因为她总是能保持笑容,面对困境无所畏惧吗?
不是这样的。
我害怕的根本不是痛苦,而是单纯的害怕那个我扮演的角色,她太过于优秀以至于让我感到自卑,心里默默的接受了她比我更加强大的虚假事实,我的怯懦令我没有去与之相争的勇气,背负着被遮掩者的化名我在黑暗中静待消逝。
但是...我注意到了,这正是我所遗忘的东西。
朦胧的灯光下,我看到了,那位名为「叶秋枫」的少女正注视着我,她沐浴在灯火辉煌的黑夜街道,晶莹的热泪从眼角划落,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容,仿佛一直注视着沉睡的孩童,终于睁开了双眼一样。
我看到她了,她的身影也就随之化为头顶的灯光,散发微光。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扬起,这个表情已经从我的脸上消失了多久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它从我脸上逃离。
身边的伊老师一直等待着我的表态,可是她在看到我的表情好好像也不再在意,她等待的可能是我从迷惘中脱离的激动的言语,但现在...我做出了比言语更加强烈的回应。
【伊老师...】
回想起不久前在那条小径上所说的话。
【嗯,这个表情才适合你,果然发生点好事才好啊。】
【谢谢您...】
【这些你能听懂了吧?...那么...】
她站起身子,向我伸出纤细的手掌。
这不是同情,正如她之前所说,我不需要同情,这是一个证明。
【叶秋枫同学......你是谁?】
一个自我的证明。
我保持着属于我自己的微笑,把手轻放在她的手心,轻微的碰触,冰凉的指尖传递出流经胸腔的温暖。
用一如既往的声音,作出回答。
【我是...叶秋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