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相片到这里就算拍好了,请周日来取吧。】
自称艺术派,将头发留得很长的摄影师在如此说着的同时走了过来。
那是童年时代和我相处最久的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总是会说一些对于小孩子来说十分稀奇古怪的事情,对于我这种平日几乎不会怎么和外界接触的,所谓的[大小姐]来说,具有微妙不可言喻的魅力。
记忆中的初春,除了刚过完四岁生日这点以外,还有一个值得提起的具有纪念意义的事件。
原本是由三个成员组成的家庭,又要多出一个位子。
我不得不肩负姐姐的责任,去照顾打着弟弟名号的家伙。
【在想什么呢,P央。】
父亲的手轻轻落在我的头顶,用着平日根本听不到的柔和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格外喜欢这种感觉。
只有在此时,才有真正的身为他的女儿的意识。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是相的第一张全家福呢。】
视线落在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上,我用着除了自己以外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母亲您也肯抱抱我就好了呢。】
我认为这个叫做相的家伙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爱。
尽管父母对待我的态度和以往没有多大差别,但我却能够察觉到那细微的变化。
父亲和母亲常年奔波与工作,为了赚到更多的金钱,他们一年之中能够在家的日子几乎没有几天。
平日都是女仆和管家在照顾我的生活,但我对此并无怨言。
因为在每年父母能够回到家的日子里,他们会将一年中所有的爱全部补回来。
拍摄全家福就是补偿欠缺的爱的一项必备行程。
然而打破这维持许久的平衡的,是相的诞生。
父母付出了待我更多的爱意去照顾相。
P央是不会为了爸爸和妈妈陪你的时间少了一些,就抱怨的吧?
因为是姐姐嘛,P央也长大了。
这是今年听到次数最多的话语。
说长大了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我今年也只有四岁而已。
父亲和母亲只是单纯的把本来是属于我的爱意,分出一半交给了相。
我讨厌弟弟。
从母亲怀孕,到临产,再到出生。
我没有一刻不在诅咒那个好运的家伙消失。
现在也是如此。
【怎么了,P央酱,眼神很可怕哦。】
自称艺术派的摄影师蹲了下来,附在我的耳边说悄悄话。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虽然他曾经有写给我看,但那个字读起来实在太绕口,我总是不能记下。久而久之,对于叫喊他的名字感到烦躁的我,用叫起来最简单的元音[阿]来命名。
那么现在就叫他[阿先生]好了。
【弟弟真讨厌啊。】
我毫无顾忌的说着。
阿先生是唯一不用保留的对象。
和他见面的时间几乎要比父母、管家还有女仆多的多。
我喜欢和阿先生交谈,他总是能够理解我。
因为阿先生曾经说过。
渴望被爱并没有什么错。
【想要杀掉他。】
我死死盯着相几乎整个包裹在婴儿帽中的脸。
去死啦。
再一次的诅咒着。
【说出这种话的时候表情都变得凶恶啦,一点也不可爱唷。】
阿先生笑了起来,似乎只是把我的话当成小孩子的无心抱怨。
【听说婴儿是很脆弱的吧,用棉被裹着似乎连挣扎的办法也没有。】
【额?为什么会知道这种知识啊......】
【家里的女仆如果在给相君盖被子的时候,不小心把相的脸也捂了起来。】
【我说......!】
【那一定会不得了的吧。】
【P央酱!】
阿先生抓住了我的肩膀,打断我的滔滔不绝,硬是把我的身体扳到他的正面。
平日笑眯眯的不正经表情被难得的严肃取而代之,阿先生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什么嘛,刚才还不是一副无法还嘴的样子。
我不屑一顾的努起嘴巴。
【这可是犯罪哦。】
[犯罪]
阿先生说出了比起他的名字对于我来说更加拗口生涩的词语。
【那种东西我才不知道呢。】
【总之是很严重的......你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的弟弟吗。】
【呜......】
本来是想要回答[当然啦]......这种不计后果的话,却在即将说出的瞬间停了下来。
其实关于[杀死]的意义我也不是很明白。
只是总是听到女仆私下抱怨时常常会说去死或者杀掉他啦......之类的话语。
【是很恶毒的词吧......】
声音无意识的变小,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了。
明明这个词是我先提出的。
【当然哦,如果想要杀死谁的话,就要做好承受罪行的准备。】
又冒出来了不知所云的词语。
今天的阿先生总是说莫名其妙的话嘛。
我一面抱怨着一面听着。
【但是P央并不想当罪人吧。】
【罪人又是什么啦!】
我有些烦躁的喊了出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可能会被父亲听到,又再度闭上了嘴巴,改成小声的嗫嚅。
【不要总是说这些话啦,我根本就听不懂阿先生在说什么。】
【总而言之......】
阿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怎样才能让我也能够理解他说的话语。
【罪人是不会得到[爱]的。】
【......】
[爱]的意义,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我极度渴望着的东西。
虽然[爱]的意义具体是怎样,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知道,没有那个不行。
【所以说,总想杀死谁啊这种犯罪的事情,是绝对不行的。如果P央想要得到[爱]的话,就一定要做出与之相符的行为。】
【与之相符?】
【没错......比如,你觉得父母把属于自己的[爱]分给了弟弟,相君。对吧。】
【是这样没错啦,那家伙,没经过谁的同意就擅自冒出来。简直就是强盗!】
说到和相有关的话题,让我再次愤愤不平起来。
【啊啊,这个先暂且不提,刚才那个话题......如果无论如何都讨厌相君的话,不如换一种方式理解?】
【怎么换嘛,阿先生你说话还真是喜欢绕耶。是因为图片看多了所以用文字根本表达不清楚了吗。】
【可恶......明明只是个四岁的萝莉,说话不要这么刻薄嘛。】
阿先生好脾气的笑着。
无论我的态度怎样恶劣或者怎样奚落他,都从来没有见过阿先生发过脾气。
不管怎样都是温柔着微笑着......
说实话,这点很帅。
【刚才说的换向思考......相君是P央酱的弟弟没错吧,姐弟之间可以说是一体的哦。所以说呢,相君从父亲和母亲那里得来的爱,也是属于P央酱的。如果P央酱好好对待相君的话,那些爱意也就都是属于P央酱的啦。】
完全不懂这个家伙在说什么......
只感觉阿先生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废话的我,皱起了眉头。
总而言之是要我好好对待相那个家伙吗。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而且也没有他是自己的弟弟这一意识。
不去讨厌他已经竭尽全力,要让我也对相付出爱意什么的......根本就做不到吧。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P央会被爸爸和妈妈讨厌的哦。】
仿佛看透了我内心的想法,阿先生打断了我的思考。
【会被讨厌也就是说,一点[爱]也得不到,会降为负值的哦。】
【!!!】
一点也得不到。
那不是比现在还要糟糕得多吗。
绝对没有办法接受。
如果未来真的演变成这样的话......
会死掉的,P央会死掉的。
【那么为了不变成这样......我一定要去像阿先生说的那样,试着喜欢相吗。】
【是的唷。】
阿先生点了点头。
看着陷入纠结中的我,他满意的笑了起来。
【想好了吗,P央酱。】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仿佛早就知晓我心中的答案。
那种高高在上,把人全然看透的模样让我很不爽。
【好了,P央会试着做的。】
我拍开了阿先生的手。
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呼出,僵硬的走到母亲的旁边。
【P央?】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母亲轻声询问道。
【.......】
那是我第一次无视母亲的呼唤。
将视线全然放在被抱在怀中,穿着奶黄色婴儿服的相的身上,让我腾不出任何多余的精力。
我伸出手,学着父亲抚摸我的头那般,摸了摸相的脑袋。
婴儿的肌肤有着独特的触感。
软软的,很不可思议。
在触摸到的那一瞬间,有种拿回了原本属于我的爱意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
是真实的。
相笑了起来,母亲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从来没有真正的触碰过相的我,突然间做出如此举动一定很令人诧异吧。
母亲悄悄投向我的目光,让我有种被注意的满足感。
自从相出生以来,这样认真的注视着我的行为,母亲几乎一次也没有做过。
这样的满足感,充斥在内心深处的每一个角落。幸福得快要哭出来。
啊......这就是阿先生所说的能够将父亲和母亲分给相的爱意全部拿回来的意思吧。
总之,不会有错的。
真是要谢谢你啦,阿先生。
让我重新体验到了久违的爱意。
那么为了能够让此时的满足感和感动能够永远的维持下去,我就把自己的爱意稍微分给相一点吧。
只是一点点。
去尝试着喜欢他。
尝试着去爱他。
讨厌的弟弟唷。
*
【P央酱有个很可爱的弟弟呢。】
【是叫做相......君吧?】
【对唷,是亲爱的弟弟呢。[笑]】
【有照片吗,我也想要看看耶。】
【啊......照片?有的有的,我总是随身携带着的呢。】
【P央酱也是弟控啊~真好唷。】
【弟控?是喜欢弟弟的意思吧,我是很喜欢,不如说已经到了爱的地步。】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每次在说出这句话时,听到的人几乎都是这种平庸的无趣反应。
我喜欢小自己四岁的弟弟。
十分喜欢,已经到了爱的地步。
而在被问起弟弟的事情时,我也总是给予如出一辙的答复。
我念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弟弟是国小五年级的学生。
由于学校离得很近,弟弟总是会在放学后来找我。
久而久之,他也和我的朋友们熟悉了起来。
擅自的闯入我的生活,擅自的加入我的圈子。
弟弟总是很受女生欢迎,也许是他那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吧。
[相君以后一定会很有人气很抢手的吧。]
曾经有人这么告诉我。
弟弟被抢走是迟早的事情。
清楚的意识到这点是在目睹了小女生递给弟弟情书的一幕。
那家伙先是装作害羞的笑了笑,而后含糊不清的说了些道谢的话。
在给了对方希望的同时,拒绝了她。
结果那有礼的态度,让小女生更加喜欢他了。
就算被甩了,还是一直默默的喜欢着弟弟白痴。
照这样下去,说不定那天弟弟就会抱着[玩一玩也无所谓吧]的态度,和某人交往下去。
会被人夺走。
属于我的[爱]会被夺走。
......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不断放大的少年稚嫩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温和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硬生生的闯入脑中。
推开那还有意更加靠近的身躯,我沉默着望向他。
我的弟弟。相。
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他比我矮了一节,有着柔顺的和我相同的薄荷发色,浑身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
站在我的身边时,总有种小动物的错觉。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或许是我的视线比以往都要强烈,弟弟像是害羞了的别开了脸。
【没什么。】
我露出笑容,代入姐姐的身份,把背包拿了下来,翻找了两下,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精致的纸盒。
高级的硬质纸板上印着金丝雀的图案,从开口的缝隙中隐约传出诱人香甜的气息。
里面放着这一代很受欢迎的新开的蛋糕屋里的甜品,是我特意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买来的。
【给你吃的哦。】
我一面揉着弟弟的脑袋,指腹轻轻摩擦着他的发丝,一面将装有甜品的盒子递给了弟弟。
【这个莫非是......】
接过纸盒弟弟露出了预料之中的表情。
【我一直很想吃这家的甜品耶,谢谢你啦姐姐!】
【喜欢就好。】
毕竟是几乎排了一下午才买到的东西,就连自己也从未品尝过。
不过是为了弟弟的话,再怎样辛苦都无所谓。
在好好对待弟弟过后,父亲和母亲总是会用放心的表情看向我。
那便是对我最好的奖赏。
是属于我的[爱]。
弟弟还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看着把甜点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准备一口咬下去的弟弟,不禁如此想到。
明明什么也不用做,却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宠爱。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里......
如果能够消失就好啊,弟弟。
许久未出现的危险想法浮现在脑海的瞬间被我刻意的止住,以免一直压抑在内心的负面情感统统爆发而出,我再度用微笑和宠溺的动作掩饰。
我揉了揉弟弟的脖颈。
真想就这样掐下去直到弟弟咽气为止。
......
..........
如此想着,我却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只是带有笑容的死死盯着即将把甜点放入口中的弟弟。
【叮~~~】
行动电话的铃声不适时宜的响了起来,甜点在触碰到弟弟唇瓣的瞬间停了下来。
他把甜点放回纸盒里,接起电话。
在和对方交谈了几句之后,弟弟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抱歉啊......姐姐,现在可能得出去一趟。】
弟弟不好意思的起身站起,拎起放在沙发上的背包,匆匆走到玄关。
似乎是着急着要去做什么事情。
【啊,那个甜点,姐姐先吃了好了。可能得晚点回来。】
如此说着,弟弟拧开门把,走出家门。
【.......】
我沉默着透过窗户看着弟弟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我才再度把视线转到被弟弟放回去的甜点上。
弟弟最近有些异常。
身为姐姐的我能够清楚的感觉到。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所谓的反抗期,弟弟总是不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个让人担心的家伙呢。】
我轻轻叹气,把糕点装回纸盒里,看也不看的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弟弟一点也不知道体谅我的好心。
花了半天时间磨成粉状,又小心翼翼混合在糕点里的大量安眠药又报废了。
【看来得想其他的办法了。】
和小婴儿事情的弟弟不同。
仅凭着将棉被包住口鼻这种无心的行为,已经不能杀死弟弟了。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能够理解[犯罪]和[杀死]的意义。
但想要[杀死]弟弟的心情,却从未改变。
只是现在,并不是因为憎恨和埋怨才想要这么做。
经过常年的相处,我对于弟弟的存在产生了无法表达的爱意。
疼爱弟弟能够使我得到更多的父母的爱。
几乎可以说是极端的这个思想形成后,如同烙印般的记在了我的大脑深处。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怀有[爱意]的想要[杀死]自己的弟弟。
我一直牢记阿先生在四岁时给予我的警示。
从来没有打破那番话语,我努力的维持着姐姐的身份,分出自己爱给弟弟,去换取更多的属于父亲和母亲的爱。
阿先生的形象,也因此在我的心目中壮大了起来。
那是一位伟大的人。
这便是我对阿先生的评价。
说起来,我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阿先生了。
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叫出他的本名,只碍于习惯了用阿先生来称呼他才没有改口。
阿先生自从年初便去了欧洲的一个小镇寻找灵感,正在为突破自己摄影师职业生涯的瓶颈而努力着。
不过再过几天,我就能久违的见到他了。
马上将迎来年末,一直在外地的父亲和母亲会回到家中,与留在家里的儿女拍摄一张全家福以来履行整年欠缺的爱。
拍摄的工作自然由阿先生来完成。
相册里的全家福相片,总共积攒了十五张。
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那一瞬间,便是我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或许会这么永远的拍下去呢。
直到那本厚重的相册再也装不下,直到自己和弟弟,还有父亲母亲都年迈到无法动弹。
永远也不会停止......
..........
当时的我,是这样的想的。
那天真的想法,现在还能清晰的回忆起来。
果然,我还是太小看永远一词的含义了。
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永远。
*
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是我极度渴求、追寻着的东西。
却从未在真正意义上理解过它。
父亲抚摸我的头时,我感受到的幸福是否能够称为[爱]呢。
母亲露出欣慰表情时,我感受到的满足是都能够称为[爱]呢。
还是说,在我将自己的[爱]分给弟弟时,他露出的笑容,就是所谓的[爱]呢。
缓缓的扶着墙壁前进,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心跳。
比起任何一次都要平稳、安静。
宛若熟睡中的人。
过往发生的事异常清晰的一幕接着一幕浮现在脑海,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所谓的走马灯。
啊啊,果然是要死了呢。
P央,就要这么死在这里了。
大脑一片混乱,脚下胡乱的前行着。
轻轻抚摸嘴角,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微笑的模样。
真是的,一直以来,究竟都在笑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