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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交扬顿挫的女人的声音正在低声浅吟。
缓慢的唱着根本就听不懂内容的诗经。
昏暗的烛光摇曳着,眼底映出一片橙黄。
【今天也是虔诚的一天,我们将如此赞颂上帝。】
穿着黑色而朴素的连衣裙,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的女性,是我的母亲。
每天不知厌烦的做着相同的行为,她将此称之为对主的虔诚。
而我,为了继承这份浓厚的富有感激之意的沉重情感,每次都正坐在母亲的身后仔细观摩她的行为,并且在内心默默祈祷。
从小便在如此的环境下熏陶长大的我,自认为有着比任何人都要信仰、尊敬天神大人的心。
同时,也是最不信任的。
【今天,表现也很出色哦…………U筱。】
母亲用温和的声音说着的同时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顶。
我仰着头凝视着她那深邃的瞳孔。
仿佛能够透过母亲的双眼看到自己的姿态———
穿着和她如出一辙的朴素衣裳,正在为母亲的夸赞而沾沾自喜的我。
然而,母亲的眼里只有宛若沉寂夜色般的黑。空洞且无力。
母亲是个盲人。
是生出我之后才变成盲人的。
会如此信仰神明,是自从父亲去世的时候开始的。
而父亲的去世,也是从我出生后发生的事。
【这孩子简直就是不幸的化身啊。】
虽然刻意放低了音量,但是在父亲葬礼上我还是听到了那些为了八卦闲谈而聚在一起的亲戚们的谈话。
或许并没有恶意。
只是单纯的想要这么说而已。
但还是有种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的感觉。
可能是擅自听到了她们谈话的我的不对吧。
一个人的时候,将房间里的灯全部关掉,然后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抱住膝盖。
背后抵着墙壁,明明很冰冷,却有种像是被人拥入怀中的安心。
每当有这种感觉、让浮躁的心情沉淀下来,我总是会这么想。
神到底有听到自己的愿望吗。
考试的时候拿到了高点的分数、祷告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和响动、没有做让母亲烦躁的事情。在做了这些[正确]的事情之后,总是能够得到大人的赞赏。
但是。
神明是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的吧?
[不在与言语的多少,只求心灵的对话。心存感谢与赞美,忏悔和祈求,神便会听到自己的愿望。]
这是母亲常常对我说的话。
因为听过太多遍,所以到现在可以直接一字不漏的脱口而出来。
我信任母亲,因此也赞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希望自己的身边不要再发生任何不幸的事情。
[那个孩子简直是不幸的化身啊。]
不想要再听到诸如此类的话语。
明明只是和其他人类一样,遵循自然过程诞生下来。
为什么我会变成错的一方呢。
为什么会招惹到不信呢。
虽然不想承认,也不敢正视。
但我———U筱,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并抱有愧疚。
好在母亲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或使用尖锐的话语奚落抱怨一番。
空洞的双眼,总是那样温柔的注视着我。
母亲是盲人。
她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注视着的根本不是我也说不定。
…….不想承认。
我害怕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最喜欢的母亲的心中,其实也是憎恨着自己的这一残酷的事实。
【那我去学校了,妈。】
默默直起身子,拍了拍站在膝盖上的细微尘土。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呼出。
看着不知不觉已经比自己矮上一些的母亲的身影。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毫无障碍的打理家务事,母亲也不用再像从前那样照顾我而力不从心。
她现在的工作,仅仅只是每天履行的祷告,和静静等待着女儿从学校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这十几年来从未中断过得虔诚祈祷的作用,日子过得虽然一成不变的无趣,却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平稳而又安静。
这正是我希望的。
【一路顺风……..】
细微得几乎听不到的从母亲口中传出的声音,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点了点头,虽然明白母亲根本就看不到,却依旧做了这样毫无意义的动作。
母亲常常用指尖触摸我的脸庞,刻画般描述着我的模样。
不知疲倦的一遍又一遍。
感知女儿似乎便是她除开念诵经诗以外最长做的一件事情。
并不经常用语言交流,失明了的母亲伴随着时间的流失,其他的感官似乎也丧失了功能。
语调及慢的声音,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辨识其中蕴涵的意义。
和学校里的友人交流时,能够通畅无阻的进行。
但依旧是习惯不起来。
总是会下意识的怀念起母亲的不疾不徐。
表面上母亲总是依靠着我。
无论是生活还是家务。
但实际上真正缠着母亲不放、离不开她的人就是我吧。
…….我并不想否认。
所以今天也快点结束在学校里的时间,赶着回家吧。
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和朋友玩耍的时间。
也可以我行我素的拒绝掉社团履行的会议。
母亲不能没有我。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连自己都不记得的长久。
[我说U筱你啊,每天似乎都是在重复着呢。]
T矢好像有对我说过这种话吧。
抬起头仰望天空,依旧是那样没有任何瑕疵的纯粹湛蓝。
白云飘过,思绪也跟着远离到远方。
直到天际,消失在水平线上。
[简直就和机器人一样,嗯。]
仿佛是要加重肯定,T矢在慎重的凝视我一番后,发出确信的声音。
[每天都这样,难道不会厌烦吗。]
[少啰嗦…….]
我一点也不想被喜欢用各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规矩拘束住他人的T矢说教。
[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啦。]
T矢总是喜欢把我当做小孩子。
所以讨厌她。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
[T矢才是那个最无趣的人吧。]
心底却对于某人能够关心自己而喜悦着。
[好过分!!……话说你又戴着美瞳来上学吧,严重违法纪律了哦,快点给我摘下来!]
[才不要。]
然后接下来将要迎来的是更加滔滔不绝无止无休的T矢的论说。
她总是会来追着我逼迫我摘下自己的美瞳。
而我也总是十分不耐烦的躲闪着。
这种场景一直持续最终变成了日常。
算是在间接承认T矢变成了自己日常的一部分吗……
并不清楚也不想明白。
心中流淌着的是意味不明的情感。
我到底是为之高兴还是在感到厌烦呢。
无论如何,我珍视着目前拥有的平静。
U筱作为学生会的文艺委员而活跃着。
拥有自己的友人和兴趣爱好。
不幸似乎并没再降临周遭的迹象。
U筱也再不是被成为【罪恶】的孩子。
而是单纯的作为一名普通高中生活着。
从家里出发直到学校二十分钟,会叫上居住在附近的友人一起同行,在嘻嘻哈哈大闹的同时来到学校。
慢悠悠的打开鞋柜换鞋调侃同学或聊些八卦碎谈。
上午的课程无所事事的望着窗外发呆,对于满黑板的算式和演算毫无印象,私下偷偷和周遭的女生传递着小纸条。
直到中午五六个人围坐在一起食用午餐,互相比较着便当里的菜色,而后在休息时间走到学生会会议厅。
今天也毫不例外履行着每天必做只是。
……..这样的平静。
真是讨厌啊。
诶……..?
走在进学生会会议厅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猛地冒出来这样的想法。
刚浮现在脑海之中,便被自己强制性的抹去。
即使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却让我受到冲击般的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发热的脑袋像是被某人从上空浇下来一盆凉水。
……….为什么。
平静的生活,这明明是我一直向神祈祷的愿望才对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搞不懂,不明白,无从得知答案。
我烦躁的用指甲抠着另外一只手的手背。
留下残忍的红色印记。
过了许久才感觉到刺痛。
手背被自己抠破了皮。
我无助的叹了口气。
然后愣愣的盯着门板发呆。
思维放空,我的存在仿佛消失了。
【喂,不要挡在门口发呆啊。】
直到脊背被某人从后方重重的击打,有如硬是要把我唤醒,T矢不断放大的面孔倏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怎么了?】
看着那张戴着厚重黑框眼镜的规矩傻脸,我清醒了不少。
【……没事。】
随便应付过去后,我匆匆走进了会议厅。
有种被拯救了的感觉………
真不爽。
随便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懒散的趴着在桌面,一点劲也提不起来。
而后朝窗外投去目光,继续望着天空发呆。
我注视着白云的走动。
不知不觉中,天色变暗淡下来。
时间的流动十分缓慢。
却又总有种瞬间逝去的错觉。
谁都说了些什么,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完全不知道。
唯一意识到的是,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间。
母亲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
T矢的发言已经结束。
带有沉重心情的S纱也背过了身去。
我像是个设定好时间的机器,反射性的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
【回家去吗。】
【是的。】
不知为何,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喉咙有些干涩。
刚才T矢的发言,到现在还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带有温度。
[[我果然还是想要信任社长……]]
她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莫名其妙的回忆起来,不安没有一点消失的迹象反而急速扩大。
实在是很不妙………
【那你走吧,已经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了。】
T矢点了点头,意外的没有抱怨我的行为。
这是否能够归为,异同平日的反常呢。
……..怎样都无所谓了。
如此想着,我吸了吸鼻子,绕过一排排塑胶座椅和过长的方形桌子。
保持着坐姿已经经过了太久的时间,导致腿部有些发麻的无法动弹。
我一面想着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傻坐着一个下午,一面慢悠悠的朝门口挪动。
然而。
空气中却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往后方拉去。
执意踏往归途的脚步停止下来。
我扭头朝后看去。
不清楚后方到底有些什么。
却总觉得非去不可。
那里有着,将会把一直以来自己辛苦维持着的东西全然击碎的事物。
非去不可。
…….
身体比大脑更快的行动了。
毫无感知的自己不知何时走向仓库的方向。
平日里只需花费不到一分钟便可以通过的转角,在这一时刻的这一瞬间,骗人似得伸长了。
宛若置身于蛇腹之中。
蜿蜒扭曲起来。
肉眼可视的黑暗,急速堆积在前方的一点。
轻轻握住门把而后向下扭转。
感受到了异常的沉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神啊。
曾经和现在都有这么像神祈祷过。
请给予我平静的日子吧。
没错,这便是我的愿望。
不要再出现任何扰乱平静的纷争亦或是不幸。
只要持续那平静而枯燥的日常就好。
我是如此希望的啊。
思维和肉体剥离开来。
如果把门打开。
击碎日常的事件一定会与之到来。
将辛苦维持到现在的统统化为乌有。
明明很清楚这一点。
明明很明白……
但是,依旧不受控制的打开了仓库的门。
超乎日常的事物正在吸引着我。
———于是,打开了门。
视线慌张的扫过四周,最终在昏暗的终点停止下来。
我看到了【那个】。
人类以不可思议的形状朝着诡异的方向扭曲。
像是被拦腰折断了的花朵,作为人类生命脉动的脖颈向着我所在的方向弯下。
那上面缠绕着类似于结束他生命的凶器,跳绳粗细的麻绳。
我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他的目光懈怠而又无神。
有如嗫嚅着什么,微微张开双唇。
眼下呈现而出的是沉寂灰暗的阴影。
完全失去的生命的迹象。
充斥、悬浮在那僵直身体周遭的是类似于一切崩坏的碎片。
无依无靠格外脆弱的在风中摇曳着。
夹杂着时不时传递而来的风的呼啸。
不安的情愫从地面极速往上蔓延。
形成一道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灰色地带。
将仅限于仓库内的狭小空间堵得一丝不通。
心脏的声音过于明显的传入耳中,从前从未有过的真切。
我捂住了胸口。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是神从未听到过的愿望。
请击破这虚假的现实、粉碎和平的假象吧。
这便是少女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