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痕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山风裹挟着松涛灌入胸腔,仿佛要将他肺腑里的最后一丝犹郁也吹散。
他抬起眼,目光如磐石般坚定,直视着远方被夜色笼罩的、早已荒芜的归途。
“无论村子如今是什么模样,”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凿出的石碑,“无论那些逝去的亡灵是否愿意原谅我们当年的懦弱与逃避,我都必须带他回去。”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地上那具亲弟弟的遗骸,目光柔和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这是我们欠村子的血债,需要用一生去偿还。也是我,欠他的承诺,一个我用半生光阴都未能兑现的承诺。”
路仁沉默地站在他身旁,远处房子残灯的灯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早已见识了痕那磐石般的决心,知道任何劝说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痕的脸上,那半边脸庞枯槁得如同百年老树的树皮,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里都写满了风霜与悔恨。
路仁长叹一声,那叹息悠长而沉重,仿佛承载了过往所有的悲欢离合。
他缓缓抬头,望向深邃无垠的夜空,星光点点,却照不亮人心底的幽暗。
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感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吟道:
“三身果报自凡根,六界因缘无了痕,
善逝从来非本相,枯荣生灭尽空门。”
诗句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一种超脱世外的悲悯与了悟。
“……枯荣……生灭……尽空门?”了痕低声重复着最后几个字,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雷霆击中,瞬间僵立在原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小友,”他猛地转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你说的‘无了痕’,是何意?是说一切皆空,过往种种,不过是一场大梦,醒来便无痕无迹?”
路仁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眼中却有复杂的光芒在闪动:“我并非此意。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痕’,未必是肉眼可见的伤疤。
它或许深植于心,是执念,是因果,是无法割舍的牵绊。
你说你欠他,欠村子,这‘欠’,便是你心中的‘痕’。
它若不消,便永远存在。”
“可若真如诗中所言,‘尽入空门’,那我此行,又有何意义?”了痕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迷茫与痛苦,
“我执着于将他带回,执着于偿还,是否本身就是一种‘着相’?”
路仁摇了摇头,轻声道:“意义,不在结果,而在你的心。
你若认为该做,那便是意义。
空门,并非让你忘却,而是让你在铭记中,寻得一丝解脱。
枯荣是自然,生灭是轮回,你我皆在其中。
你带他回去,不是为了改变过去,而是为了安放你自己的心。”
了痕怔怔地听着,路仁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中一圈圈漾开。
他再次低头看向地上的遗骸,星光下,他那半边枯槁的脸庞显得愈发沧桑。
良久,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褪去,重新被一种更深沉、更通透的坚定所取代。
“我明白了,”了痕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释然后的平静,
“枯荣生灭,自有其道。我这心中之‘痕’,或许便是我此生的‘道’。
我带他回去,不是为了求得谁的原谅,而是为了告诉自己,我从未忘记,也从未真正逃离。”
他抬起头,望向那条通往故土的、被夜色吞噬的小路,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阿弥陀佛!”
了痕口喧佛号,双手合十向路仁深深一拜,神情肃穆而虔诚。
路仁神色凝重,抱拳回礼,衣袖轻动,似被夜风拂动心绪。
礼毕,了痕周身死气如雾消散,再无半分滞涩,双眼如古井般幽深,静谧中透着洞悉世情的清明,仿佛幽邃深处蕴藏着不竭的甘泉。
一股生机,如甘泉,汩汩涌出,自内而外流淌不息,仿佛干涸千年的河床重获春汛。
了痕已经斑白的眉毛,竟然肉眼可见地转黑,干枯松弛的脸也渐渐变得圆润起来,肌肤泛出温润光泽,皱纹悄然舒展,仿佛岁月倒流,枯木逢春,天地为之动容,连风都静止了一瞬。
“嗯?不对!”慕流年眉峰骤蹙,仰头望向夜空——方才还被晚风撕裂的云层,竟如墨潮翻涌般重新聚拢,越压越低。
那云初时如泼墨般漆黑,深沉厚重,仿佛天穹低垂的幕布。
然而不过瞬息,这浓墨般的云层边缘竟泛起了一层诡异的暗金,如同熔金在深渊中流淌,透出一股毁灭与新生交织的恐怖威压。
点点星光被逐一吞噬,连月华也在这暗金边缘的映照下,显得苍白而扭曲。
“哪里不对了?”蒙小诗茫然四顾,尚不知危险将至。
路仁神色一凛,迅速将慕流年护至身前,一手按上蒙小诗肩头,向后拉拽,沉声道:“退后!”
“是先天雷劫!”慕流年目光如电,死死盯着天空中那团边缘熔金、中心依旧漆黑如墨的劫云,以及云中翻腾闪现的电光,声音低沉而紧绷,“了痕大师要突破先天境了!快离广场,雷劫之下,凡人难承其威!”
“居然是先天雷劫!”路仁与蒙小诗齐声惊呼,脸上的血色褪了几分。
路仁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广场中央静立如松的了痕,低语道:“糟了……偏偏是这个时候!他刚力战强敌,真气几近枯竭,又强行催动往生咒超度亡魂,现在哪还有余力抗衡天劫?”
“那怎么办?”蒙小诗声音有些发颤,“都怪你嘴炮太强了,要是……”
“闭嘴!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慕流年厉声打断,喝道:“立刻撤离!这是命令!”
“小悟缘还躺在那边!”蒙小诗猛然看向广场的另一边,转身就要冲过去。
路仁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调转方向,掌心在她后背重重一推:“你先走!别添乱!”
话音未落,他已咬牙冲向小悟缘倒卧之处,脚步踉跄却毫不迟疑。
抵达后,他一把将昏迷的孩子捞起,扛上肩头,任凭体内伤势翻涌,仍拼尽全力朝广场外疾奔而去,背影在明暗不定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重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