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一定”
听起来就像是以一定会失约为前提,而许下的约定。
是碍于当下的气氛而做出的委婉拒绝,带有成年人色彩的随机应变。
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可信的话了。
硬要说的话,也只有“再睡五分钟”能与之相提并论。
虽然明知道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联想。
和江晨告别后不久,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篮球场上的比赛也已经结束,分散的人群正逐渐集结成两个阵营,以班级为单位。
大部分男生似乎还沉浸在比赛的余韵之中,仍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先前光顾着和江晨聊天了,也不知道比赛结果如何。
明明是事关班级的比赛,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于置身事外了?
我自认为不是一个缺乏集体荣誉感的人。
事关团体的活动,比如拔河又或者合唱的时候,我也会认认真真的,绝不浑水摸鱼的,参与进去。
但是像篮球比赛这样,仅由部分代表群体,而我又没有参与其中的比赛,则实在难以引起我的共鸣。
我反而不能理解的是,那些仅仅是因为个体优秀,进而觉得与优秀的个体身处于同样集体中的自己,也同样的优秀的人。
如果只是为此感到自豪的话还好说,尚可归结为对集体归属感的强烈。
但要是在此之上,产生出所谓优越感之类的情绪,就完全不可理喻了。
唉,难道不正常的还是我这边么?
「子衿,一起回家么?」
体育委员在费了一番功夫之后,终于点完了全班的名字,然后由体育老师宣布下课。
解散的时候,张瑾走了过来,对依旧待在原地的我说到。
我看了看她身边的几个同学,她们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团体。
「你们先走吧。」
说完我便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先走。
人际关系的构建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一个违心而且费力的过程,更何况是要兼顾这么多个人的场合,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拒绝了。
果然不正常的还是我自己。
习惯了当边缘人的我,连融入一个团体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别人?
目送着她们走出校门后,准备再打发一会儿时间的我,抬头朝着天空望去,却正好看到一架飞机飞过。
缓慢而又均匀地,留下一条笔直的尾巴,在此刻无云的天空中,显得十分扎眼。
十几年来见惯了这个场景的我并没有觉得什么新奇,只是觉得天空对于飞机来说是何等的空旷,看似自由却只能按照着既定的航路前行,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寂寥。
像结痂的伤口。
我望着那道仿佛撕裂天空的尾迹,有些恶趣味地想到。
估算着时间,确认她们应该已经走出了很远后,我才动身。
路过操场的时候,心里想着“江晨该不会还没走吧”的同时,又一次搜寻着江晨的身影,却看到他居然又回到了那个树荫下的台阶,正抬着头望天。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似乎和刚刚的我做着一样的事情,凝视着那条飞机的行迹,怔怔出神。
过去的我总喜欢用一只手对着飞行中的飞机虚握,仿佛这样就能把翱翔天际的飞机掌握在手中。
傻里傻气的......
我在心里吐槽,然后朝着他走去。
说实话,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心底便按耐不住地感到了喜悦,和刚刚面对张瑾时完全不同。
只不过这股微小的喜悦,在我还没来得及细究其根源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又觉得有些烦躁。
拜这情绪波动所赐,我渐渐放慢了脚步。
心有所感一般,在我离江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突然回神,然后朝着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短暂的愣神之后,他对着我微微一笑。
「虽然看起来触手可及,但实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哦,就像梦想一样。」
我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说着不明所以的话来掩盖刚刚心底的微澜。
「在说飞机的事?」
或许是因为我的话题太过跳跃,他有些不确定地问到。
「已经放学很久了,不回家么?」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率先对他还逗留在学校这件事表示疑问。
都说放学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像这样放学了以后还在学校里发呆的人,除了“我”以外,应该没几个了吧?
「正准备回去。」
说完这话他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已经背好了书包,先前借他的小说,应该是放进了书包里了。
「走吧。」
我对他说着,然后扭头走在了他的前面。
直到确认他跟了上来,我才稍稍加快了脚步。
没有刻意约定,因为遇到了所以走在一起。
这是我和他所谓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今我有些庆幸这份默契能够得以延续。
「下周三就是国庆了。」
走在路上的江晨这样说到。
「这样啊.......」
人们对时间长度的感知,总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迟钝。
这似乎是因为,人们有限的记忆力总是会有选择地去记住一些特别的事情,而平淡且往复的日常则很容易被遗忘。
连续的时间就被变成成了记忆的片段,时间的长度自然就被压缩了。
「时间过得真快......」
我的语气有些许的感慨。
「这可是七天的假期,你一点也不期待么?」
他似乎对我话语中的平淡感到难以置信。
「因为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能够拥有七天的假期当然很高兴,但完全没到期待的地步。
无非是消磨时间的方式更加自由了。
「还真是你的风格。」
他点了点头,一副确认了什么的样子。
「你呢?」
我转头看向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很少因为期待某事而觉得开心了。
眼前这个会因为七天的假期而感到喜悦的江晨,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么?
「我要先回老家几天。」
其实不问我也知道的,自我记事起,像这种稍长一些的假期,妈妈都会带我们回她乡下的老家几天,看望外公外婆。
我能够体会到,她对于“亲人”这一纽带的珍视和对故土的依赖。
对我来说,这也是个承载了诸多童年回忆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回去看看。
「回老家?」
话虽如此,我依旧是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恩,离这里蛮远的一个村子,周围都是山,还有一条小溪,我还去摸过鱼......」
一谈到这些,他就变得眉飞色舞了起来。
「外公种了很多蔬菜,每次去了之后我们都会带一大堆回来......」
外公虽然是木匠出身,但还是用空余的时间,打理了很大一片菜地,这或许就是根植于中国人身体里的种田基因吧。
小时候的我很喜欢蹲在田埂旁边,托着腮帮,看着外公浇水施肥,一看就是大半天。
「真好啊。」
顺着他的话语,我也开始拼凑起记忆中的景色。
「到时候还可以把小说带去看。」
他用右手拍了拍身后的书包。
「可以的话你还是带些作业回去吧。」
我又开始纠结,推荐给他一些课业无关的东西到底是好还是坏。
「作业的话,等我回来再写,诗琪应该也会一起。」
和我的担心不同,他倒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也对,有诗琪的监督,我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
「到时候你来么?像暑假那样。」
他顺着话题对我发出邀请。
「不知道。」
说完这话,我们两个就同时沉默了下来。
对于诗琪,我依旧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所以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而江晨则是听出了我潜台词里的拒绝,所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吧?
我从来都不是能言善辩的类型,一旦话题陷入僵局,我也只能沉默以对。
还不如说“下次一定”,我在心里懊恼。
我们就这样低着头走了一段路。
「来玩么?跳格子。」
当我们来到一条,铺着二色地砖的人行道上时,他突然说到。
「啊?」
直到他开始一蹦一跳地,以十分费力的姿势,踩着白色的砖块而故意避开黑色的砖块时,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幼稚......」
只不过此刻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江晨似乎没听到我对他的控诉。
作为报复,在他快要成功跳出这片铺着二色砖块的路段时,我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理所当然地被我推得踉跄了一下。
其实我是很排斥和别人有肢体互动的,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只不过在面对江晨的时候,却又偏偏感觉不到这种束缚。
这么看来就像那些喜欢用恶作剧来捉弄女生的男生一样了。
用不带恶意的小小坏心眼来吸引对方的注意,观察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只可惜玩笑与嘲笑之间的界限太过模糊,稍不注意就会招致对方的反感。
对于不善表达的学生来说,还真是相当青涩又笨拙的方式。
好在江晨对我来说就好像开卷考试一样,这种程度的恶作剧,连让他稍微生气的程度都不会有。
「啊!踩到岩浆了。」
他低着头看着踩在黑色砖块上的半只脚,有些遗憾地说到。
当然,青涩什么的与我无关,只不过用这种方式打破沉默的我,说是笨拙也不为过了。
在这一点上,我甚至不如江晨。
输给过去的自己什么的,有点被打击到了。
「三秒内把脚收回来就安全。」
我站在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同样踩着白色的砖块,对他说到。
看着他这副呆呆的样子,我稍微有些理解那些恶作剧男生的心理了。
「这里也有三秒定律么?」
虽然是疑问句,他还是乖乖把脚收了回去。
「卟卟,已超时。」
我双臂交叉在胸前,朝他摆了个大大的“X”。
「怎么这样!」
他这才回过头来,有些忿忿不平地说。
「放心吧,我会带着你的那份好好活下去的!」
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垫着脚踩着他脚边的那块白色砖块,轻轻一跃,跳到了终点。
这也是我们放学路上同行的终点,这个路口之后,我们就该分道扬镳了。
「现在是我赢了,所以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落地的那一刻,我双手抓着书包的肩带,转过身面朝着他。
「我可不记得有打赌啊。」
他挠了挠头,一副困扰的样子,言语之中,却充满了游刃有余。
「我刚刚决定的。」
我笑着说。
「这种事情......麻烦提前决定。」
他学着我的样子双脚一跃,像是要和我分个胜负一样,落在了比我稍远一些的地方。
真是奇怪的胜负欲。
或许是有些用力过猛,又或者是为了避开我,他在落地的时候又有些踉跄。
「诶!」
我只好从后面拉住他的书包,帮他稳住了身形。
「这样就扯平了。」
他转过头来有些得意地说到。
「书杯。」
这是我今天第几次这样叫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