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临江省海州市郊区太平山。
太平山虽称山,实为连成片的丘陵群,并不如何峥嵘,低矮而连绵,大体上头尾相衔,无端无终,状似开了口的浅袋,当地人便也唤作“细袋口山”。
现值四月初旬,开春不久,气候不是很暖,正逢着雨季,口袋的内里饱溺雨珠后,又因自身结构而难以外泄。时间稍长,哪怕老天爷不泼水,山体的内侧也自会萦系着几近固化的湿冷水雾。
水雾在漫出口袋后,经常掺弄起四周飞扬的尘灰,同其一起朝外扩散,互相糅合后又下沉至谷底,整座太平山就这样由内而外罩上了极重的霾,即使有风,那亦是浓得化不开。山内事物的结局,大多是无奈地与各类泥泞腐淤的味儿一同积在谷内缓慢发酵,一段日子后空余万般腥臊。
山的上空,同因雾气的遮蔽而被迫呈显出大面积的黑灰之色,最盛时就连滚圆的日头也会在敞亮片刻之后惨遭吞没,天地间光线迷离,晦朔也难分,倘有人此时将自己弄丢在了山的深处,那不仅是方向,连同对时间的判断也会被剥夺了去。
整片山景所望之处,尽数是单调黯淡,孤拎出来与人一瞧,只道像是世外绝地,如何也谈不上江南道的半点潋滟旖旎。
这就是太平山,名不副实。
而此刻,就在这座实际情况与名字唱着反调的太平山的山腰部位,有一只猎斑鸮正在盘旋。
虽说近来时日,雾气算不得太重,但寻常鹰隼爱惜鸟羽,此等天气是鲜少会选择外飞的,更何况猎斑鸮是夜行性的猛禽,其主场向来都是在晚上。
可这一只偏偏反常,即使受限于恶劣的环境,它依然不断地在附近振翅来回,鸟喙一张一合,不时发出三两尖啸。
同侧的山脚部位,有不少两两一组间隔地较开且正在动作着什么的黑点。
即便猎斑鸮于白日里视力不佳,却也能锁定个目标的大概范围,这亦是它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原因。
那是一队人。
这队人是国民军第六军团十二军军长孙魁英的亲信部下——第廿五师师长马祁阳的直隶部队。这只部队并没有所谓的编号,也只有一个排的体量,建于军长孙魁英之手,直接受命于师长马祁阳,再不供其他人调遣。
不同于寻常用于亮相彰显自身势力武德的大头兵,无名部队平日里并不抛头露面,也从不上那炮火连天的火线。所做的活儿就是为孙魁英去搜罗异宝与猎奇,且干的多是那拆坟、挖地与炸山之类的损德之事,难以见光。所以,孙魁英也一直有意地压着这只部队的消息,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而他们现今之于太平山,便是听从了王八蛋头子孙魁英于两个月前的大年之际所释发的混账号令。
“奶奶个熊,这傻鸟要他娘鬼叫到什么时候!”
兵痞模样的黑壮络腮胡男人重重一掷手中的铲子,插入土丘,抬眼向上看去。他放下卷好的袖子攥在手头,揩走头上的汗液与环境里的湿气结合而成的黏腻恶心的混合物,匆匆甩向一旁。即便环境气温不高,但干的活仍是让他汗流浃背。
看着周遭,络腮胡男人皱起短粗的眉,心间烦躁顿起。
“还不是你自个儿欠,闲淡地卵子痛,非要给人家筑巢的树给掘了?”
附近,一个左脸颊带疤的精瘦男人停下了动作,倒提铲子立在一旁嗤笑,视线随着那猎斑鸮的飞行轨迹而动。
络腮胡男人锁眉成川,冲他扭头骂去:“老子拆的那是鸟窝,又不是你屋里祖坟,你接个屁的话,掺和个卵毛。”
不等回呛,络腮胡男人又猛啐一口,冲着天空的猎斑鸮重囔道:“狗曰的,老子要给你打下来才舒服!曰你老姆叫叫叫!”
“嚯唷,那鸟的老姆你也要曰啊?怎么?这段时间没去馆子里用你的黑膘肉压小娘子的白肚皮,憋不住邪火了?”刀疤脸男人的视线转了过来,咧出一口黄牙,笑得很是阴阳。
“曰你老姆才对啊,龟儿!鸟叫已经够烦了,你还跟个狗一样叫唤!”络腮胡男人眼白猛翻,已是不耐烦。他拾起铲子,于下一刻快速抬手并大力下铲,切向了一只刚冒出土的无辜地龙。
嚓。
看着断成两截仍在奋力扭动的小东西,络腮胡男人又提起劲儿拿鞋跟剁碾,直至虫子彻底黏糊成了泥,方才抬起脚。
“啧啧啧,啧啧啧。”
刀疤脸男人目睹完,夸张地咂巴着嘴,见对方只是黑着个脸冷着个眼而并没有回话,他的心思如轱辘般一转,再清了两下嗓子,开口说道。
“咳,我跟你说啊,这鸟我认识。当地人叫什么什么猎斑鸮。那可是——嘬嘬嘬——凶得很喏,还老记仇了嘞,小心晚上搁哪儿卧炕的时候,它给你眼珠子啄走呐。”
“凶你娘的死人脑袋!啄你娘的臭卵,闭上——你的狗嘴巴子……”
络腮胡男人抬声咒骂,声势却在逐渐减弱,最后一句也失了原想表达的怒意,变味儿成了有点自顾自的嘟囔。他突然感觉累了也腻了,脏口的宣泄似乎变得有限,嘴上逞雄已无太大作用。
只因络腮胡男人刚刚惊鸿一瞥了自己的咸湿手,便我见犹怜地哑了言。
那是一双沾满了湿红泥、通体明显发白肿胀、皮肤深处晕着许多块充血红斑的手。他难过得将手翻来覆去,明白自己这是在片潮得不像话、压抑得如活蒸炉一般的鬼地方待得太久了。再继续检查,手心还有几丝新添的豁口,先前有些汗液就顺了进去,难怪自己有些辣与疼。络腮胡男人总觉得他能够感受到伤口边缘那细微的撕裂感,体会到正一丁一点朝大脑传播的切肤痛意。
既是懒得骂人,他便看向远方的天,迷糊地记得那是京平的方向。他晓得自己那顶头上司孙魁英此刻就在京平,距这儿有着两千五百多里。
老远了。
京平是块好地方,有前朝老儿的皇宫,里头的宝贝不胜枚举,一个个跟个菜名儿般难念,那搜刮的民脂民膏更是如山似海,随便一抓都嫌坠手,就连空气,也是充盈着金子味儿。
可这里,海州?太平山?
穷,破,除了绿树,就是要命的灰雾和杀千刀的红土。
络腮胡男人愈发觉着孙首长此事做的不地道。当初哄着说太平山有宝贝,所谓特派二字将他们打发了过来。可来了这里实地观测之后,就连他这种只学了个皮毛的半吊子也能瞧出这座破落小山的风水是如何的普通,尤其是在这地方漫无目的跟个二傻子似的挖了两个月后,这种“自己他奶奶的肯定是被忽悠了”的想法的产生,也是越来越频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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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写了,因为隔太久已经接不上剧情了,原先的剧情发展也不满意,直接破开重立。楔子部分我保留了大体框架和部分文本,其他百分之90都重新写。正文部分则是全部推倒重来。现在写的很慢,暂时也保持一日一更,但不敢保证,怕大家再次失望,对不起。现在也可以先不看,等到养肥了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