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作者:奴家唤作皇甫铁牛 更新时间:2024/3/16 23:52:22 字数:4415

“大王。”

远处有女人传唤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很柔,但不媚。

是谁……在说话?

刘卫喜睁开眼。

他看向四周,发现已不在那座诡异的小屋,但也不知道是哪,只觉得很暗,深处还隐有黑浪翻涌,目之所及什么都看不真切,也孤零零只有自己一人。

这是在哪?我是……死了吗?

刘卫喜想起自己前胸的凹陷,低头一抚,没有触到伤口,却摸到一副铜甲,身体也无任何的不适,他抬起头来,有些迷惘。

“贱妾晚归,大王恕罪。”

女人的再度响起。

叫谁大王呀?这年头都叫大帅啦,还有啊,别说大王了,那清帝都退位好多年啦,小姐你还活在梦里吧。刘卫喜想说。

“不晚,美人有劳。”自他嘴里道出的,却是另一番奇怪的话。

嗯?什么?这是自己说的?刘卫喜一怔。

“劳不胜大王宰御三军。”女人的声音渐近。

所以……大王是在叫我?刘卫喜扭头看来看去,还是只有自己一人。

嘿,大王?自己这是死了在地府当上阎王了是吗,也不知是那秦广王还是转轮王,不过这阎王爷也要披甲的吗?他摸着上身甲胄,不着边际地瞎想。

有一团模糊的人形光晕自侧方走来,边缘的轮廓不断逸散,又在反复重组,始终是看不透。

脑内有东西很吵,不属于刘卫喜自己的记忆正在疯涌而上,心底的浪潮在腾越到最高点后化为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对他说,这是虞美人。

虞美人?

好像古代有个小娇娘也叫这个,丁四毛念过她的故事,挺生猛的,能以一己之力鏖战刘项二人,是说的这个虞美人吗?刘卫喜愣住。

随着那声音落毕,眼前人形的轮廓骤然开始改变,线条逐渐归位,光晕不断退去,视线重新聚焦,刘卫喜能看清了。

眼前的虞美人,生得很是好看,身段修长,眉目如画,穿着端庄,手中正端着一副食案。

漂亮得很呐。刘卫喜眼中有光。

周围仍旧暗淡,全世界都是望不到边际的黑,有形体的东西只有他和眼前人,还有那盛了酒肉的食案。

“美人上座。”他又脱口而出一句不经大脑同意的话,如同台本。

虞美人浅浅一笑,走上前来。

光线自她的身后逐渐点亮,脚下踏过的地方步步烁华,事物都跟着有了具体的模样,当她走到刘卫喜面前时,周围的一切都已然清晰。

刘卫喜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帐内,帘外站一大纛,中间立一青鼎,背后挂一字符,左侧悬一长剑,右面秉一红烛,脚下卧一软榻。

所以是……啥玩意?他眨眨眼,并不认识身后所写的字符。

心间杂乱的声音再起,对他说,楚。

刘卫喜回头,晦涩难懂的笔画正慢慢分崩离析,再看时,已是重新拼合至眼熟的位置,他发现自己认识了那个字,仿佛一直如此。

楚,什么意思,是说我是第二阎罗楚江王?可这办公场地是不是有点太寒酸了,阳间的九品小吏都比这好。

还是说,这是那楚汉的楚……?

刘卫喜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开窍。

虞美人将食案置好,再缓身跪坐在刘卫喜旁边,挨得近了,刘卫喜能嗅到她身上好闻的气味,有点忘形,也懒得再管那个破字。

虞美人的脸上一直附着温婉的笑,她专心做着眼下的事,手悬高壶,指拈扁觞,将斟好的酒缓推至刘卫喜的面前,说道:“大王,请。”

居然还有这样漂亮的娘们给自己敬酒,真好。刘卫喜一把接过。

一旁的小刀被虞美人拾起,她于盘中割下一块一口量的鹿肉,抬手静候着。

淡淡的粮香自喉头落下,滚入胃里,度数不高,滋味不错。

刘卫喜有点高兴:小美人快快快,满上满上。

“这是何酒,竟如此败倒。”言不由衷的话语,再一次被说出。

喂,这不对啊。刘卫喜皱眉。

余下半碟多的酒被置在案上,他眼睁睁看着酒被自己拉远,想喝却又抬不起手。

甚至这次,连身体都是不受控制。

虞美人面露奇怪,交与刘卫喜鹿肉,拾起那残盏,亲身试酒,素袖掩口尽数饮下,喝完后,虞美人疑惑地看向刘卫喜,恰逢见他吃下鹿肉后眉间锁得更甚:“此又为何肉?酸涩难以下咽。”

屁啊,这个好吃的啊!他想。

虞美人没有再试鹿肉,而是难过地轻声说:“大王莫不是仍念着昨日垓下之围,这心苦口也苦,便是百般无滋味呢……”

刘卫喜没有出声,他要说话,又讲不出来一个字,就连视角都被固定住。

反反复复的心口不一,让刘卫喜有点发傻。

为什么自己一直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突然一怔。

难道先前丁四毛也是这样……

如果真是,那……

莫非自己没有死,真实世界的自己也在做一些奇怪的事?

刘卫喜心头一寒。

“大王莫要难过,容妾与大王助兴。”

什么……?

刘卫喜的思绪被打断,他这才感觉自己被允许抬头,他见虞美人耷着眼睫,缓缓站了起来,手中重新攥起那把割肉的小刀。

虞美人割破食指后,将刀在案上摆放齐整,她涂血于眼梢作半面红妆,金鸾鸟钗翘翅一双随意地簪在后脑,周围没有伴奏,心中似有节拍,须臾,她的颈项一动朝后昂扬,不怎扎牢的发丝便猛一泄出,再也不胜挽好。

绯色披帛随她肩膀滑落,余下的衣纱轻薄,贴身略透,她的躯体有些瘦小,可随着动作渐起,裙带在一来一回间挥动拉伸,虞美人纤薄的体态就在暖黄的烛辉与延展开的衣袂里奇异地充盈着,似阙月正走着一轮月相,被自身的光华补完,直至圆满到让人心觉有力量。

一曲未毕,虞美人戛然遏住动作,再道一声失礼,抽出一旁的长剑辅舞。

不失礼不失礼,嘿嘿,小娘们长得好看跳舞顶呱呱还这么懂礼貌。刘卫喜心里是美得直冒泡。

重启后的舞姿,开头状似寻常,可越跳,虞美人脚步越促,越跳,手中剑也越快。待到快至极点,舞到剑花绽光,虞美人又毫无预兆地改了招,她的身体正在持续放慢,一改先前的迅疾,此刻犹如铁铸一般迟缓,大开大合间竟蒙蒙不若阴柔女子,而是形同男儿,通身遍布刚烈,长剑平举,凌厉划开一道气流,她保持此般姿态,就此停住。

尚无其他动响,本以为行至收煞,不料虞美人忽地再起,无声肃杀的气氛随她的身躯一同软化,重新再添几分婉转,已呈刚柔并济,纤细腰轻拧徐摇,如湖畔迎风长柳绦,髻上垂珠步摇响啷当,腕中剑花细密掠影浮光,缥缈足快转快停轻微点地,鲜罗裙如莲旋如莲闭艳四方,不漾春心不卖娇,女子舞剑亦铿锵。

虞美人左手朝前一指,本是柔软织物的白云袖便如内里有支撑,应着方向直直甩去,一收一回摆弄间,有被撕裂的风在呼响,她右手延长的青光再闪,方向直指刘卫喜,长剑曲如银蛇后又快速回直,剑身因承压而颤动不已,结束了,这是最后的收招之式。

此刻整个帐内,只余虞美人的轻喘与未散的剑鸣,还有那轻跳的火烛声,分明只一人,只一剑,气势几欲滔天却又反常地沉敛,如那千军万马捐甲徒裎潜藏在暮色中奔袭,人谧马静,唯闻蹄声踏水。

真漂亮啊,真壮观啊,如果不是最后拿剑对着自己就好了。刘卫喜还沉浸在气氛里,不由赞叹,可慢慢地,又觉得有点不对。

等一下……这剑怎么还戳向我啊,总感觉这不是剑舞的一环……

而且那杀气,好像也是一直对着自己……

他皱眉,死盯着那半空中遥指自己的长剑,又瞥向神色有些奇怪的虞美人。

烛光无风却在跃动,兀自歪斜,虞美人的脸在抽搐的光线中半明半暗。

“大王,你听见了吗?帐外四方奏有楚声,是那汉王齐王掠完了所有的土地,我们……都逃不掉啦!”

虞美人居高临下,莫名发笑,花枝乱颤,呼吸急促,波涛起伏,剑也在抖。

外面如先前般无声,刘卫喜没有听见任何动响,只有寂静。

“大王何不发言,是在害怕吗?”虞美人收住笑,神色一凛又踏前两步,剑已直逼咽喉,她再是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莫怕呀,这世上还有玉碎之法呢,还请大王自戕!”

不是这样的吧?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没有一点转折的吗?原本是这样发展的吗?不是这样的吧!不对吧!

刘卫喜汗如雨下。

“大王,请!”

虞美人斩钉截铁,不容拒绝,先前道这一声时还是在敬酒,现在已是要取性命。

疯了吧你!刘卫喜的眼神发着冷,开始觉得身前的虞美人相貌丑陋。

还未多想,心中那芜杂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它此刻低沉款款,煽动而又蛊惑。

抽出剑吧,往脖子上架吧……

马上就可以解脱了……

快啊,你还有何颜面啊……

只需要一剑,就结束了……

刘卫喜的眼神随心底的呢喃而逐渐暗淡,抵抗的念头也在慢慢消散。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他着魔地抽出佩剑,徐徐朝脖子挪去,皮肤被一点点压迫,再被冉冉切开,渗出丝丝热流,虞美人的眼波跟着发灼,眸中红光更胜那脖颈处的鲜血。

“真可怜。”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

那女声念着可怜,语调却满是藏不住的讥嘲。

这一声,让刘卫喜溘然清醒,从提线木偶般的状态中回还,惊恐地停下了动作,更是自这进来之后第一次掌握了身体与话语的主动权。

刘卫喜看着手中的剑,又捂了捂脖子,瞪大了双眼,猛得反应了过来,神色极尽愤怒。

“我去你娘的!”

他一挥长剑,劈刺向眼前的虞美人。

噗。

长剑自虞美人的小腹插入,没有任何抵抗,刘卫喜感觉她的身子好像有些发虚,得进到底才有切中肉的感觉。

刘卫喜也不在乎这些,他再如豹般高跃,一把扑过,将虞美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哈哈哈!想害老子!哈哈哈!老子捅死你!cào你娘的!哈哈哈!老子要杀你全家!”

刘卫喜的面容潦草狰狞,满身戾气,如癫似狂般执行着重复的动作,每一下都是全力,给身下人捣出一大片的溃烂来,血肉四处横飞。

“真的很可怜,你们俩都是。”

清冷的女声再起。

霎时,刘卫喜周围的景象都如退潮般远去,虞美人惨不忍睹的残躯又一次蒙上了虚幻,所有东西的轮廓都被拉升成了模糊的线条,线条抖动扭曲,飞驰着向视野外遁走,四方场景如无数面镜子在快速轮换,光影晦朔。

当一切尘埃落定,刘卫喜茫然地看着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原先的破落小屋,他感觉自己正压着什么东西,身下也有点发湿,又疑惑地俯视而去。

自己骑着的,是接近支离破碎的丁四毛,他肚肠横流,四肢尽离,血铺了一地,面孔早已被撕裂,但那断腕和身着的褴褛衣装,明确地告诉着刘卫喜,眼前的就是丁四毛。

而自己手中,正死死抓着一柄满是红血的腰刀。

来不及惊恐,也来不及产生情绪,刘卫喜的身体先有了反应——是那凹陷的胸口,延迟的剧痛在此刻一拥而上,咽喉有如被系住,逼得他向后连连倒退了几步。

“死在现实里,也比不明不白地葬身幻象……要强吧。”

这次,那道女声就贴在了背后,声音很轻。

谁!

刘卫喜猛要回头,却发现脑袋似被固定,转不得分毫角度,他极尽的余光里,唯见到自己的肩膀上垂着几缕金色的发丝。

下一刻,刘卫喜感觉脖子被吐上了一团湿热的气,有点酥痒,可接踵的却是一阵明显的痛意,不过痛只暂时,马上又因为有什么液体被抽出而逐渐麻痹,无消多久,脖子乃至整副身体都争相同大脑神经分手,再无痛的反馈传递与他。

体内好像还有着一个东西在游动,行进的方向略有些一扭一扭,大体却又是笔直地在钻着,那股感觉从背后一直传到前胸,肌肉与骨骼窸窸窣窣发出惊悚的响动,似被那东西一路破开,不过现在,刘卫喜也感觉不到痛了。

有什么……要出来了。

刘卫喜颤着视角低头看去,自己那凹陷扁平的前胸,此刻有些发凸,随后直接是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大口血。

呲。

一只修长的手自胸膛透体而出,有如发硎的短剑,小臂沾染着腥红,只余下部分白皙,还隐隐浮有自腔内带出的热气,那只手开始转动,不断剐蹭着伤口的洞,待到翻面,半拢的掌心缓缓摊开,里面躺着的的,是一块同样沾上了不少殷红的白色小物件。

是阳鱼佩。

咳!

第二口难以抑制的血,连带着刘卫喜最后的生命力被送出,他感觉自己眼中的世界正在逐渐起雾,那只手在视线里忽远忽近,忽现忽隐,身体的温度也在猝然流逝,浑身皆坠冰窟。

刘卫喜于最后的弥留中抬起视线,恍惚中看见了前方的那口棺材,里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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