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序章——棺材里的女孩

作者:奴家唤作皇甫铁牛 更新时间:2024/3/31 23:44:20 字数:39174

1928年,临江省海州市郊区太平山。

太平山虽称山,实为连成片的丘陵群,并不如何峥嵘,低矮而连绵,大体上头尾相衔,无端无终,状似开了口的浅袋,当地人便也唤作“细袋口山”。

现值四月初旬,开春不久,气候还凉,正逢着雨季,口袋的内里饱溺雨珠后,又因自身结构而难以外泄。时间稍长,哪怕老天不撒水,山体的内侧也自会萦系着几近固化的湿冷水雾。

水雾在漫出口袋后,掺弄四周飞扬的尘灰,同其一起朝外扩散,互相糅合后又下沉至谷底,整座太平山就这样由内而外罩上了极重的霾,即使有风,亦是浓得化不开。

山的上空也因雾气的遮蔽,而被迫呈显出大面积的黑灰之色,似案台打翻的浊墨浸透白宣,教得是触目惊心,最盛时,就连那滚圆的日头也遭吞没,天地光影迷离,晦朔难分。

倘有人此时将自己弄丢在了山的深处,那不仅是方向,连同对时间的判断也会被剥夺了去,而最终的结局,大多是无奈地与各类泥泞腐淤的味儿一同积在谷内缓慢发酵,一段日子后空余万般腥臊。

整片山景所望之处,尽数单调黯淡,孤拎出来与人一瞧,只道像是世外绝地,如何也谈不上江南道的半点潋滟旖旎。

这就是太平山,名不副实。

而就在这座实际情况与名字唱着反调的太平山的山腰部位,此刻,有一只猎斑鸮正在盘旋。

虽说近来时日,雾气算不得太重,可寻常鹰隼爱惜鸟羽,这般天气也是鲜少外飞的,更何况猎斑鸮是夜行性的猛禽,其主场向来都是在晚间。

可当下这一只偏偏反常,即使掣肘于恶劣的环境,它依然不断地在附近振翅来回,鸟喙一张一合,发出三两暴戾的尖啸。

同侧的山脚,有不少两两一组、间隔地极开、且正在持续动作着的黑点。

猎斑鸮于白日里视力不佳,却也能知晓个目标的大概,这些黑点,便是它在这里的原因。

那是一队人。

是国民军第六军团十二军军长孙魁英的亲信部下——第廿五师师长马祁阳的直隶部队。

部队没有所谓的编号,也仅含一个排的体量,建于孙魁英之手,直接受命于马祁阳,再不供他人调遣。

不同于寻常用于亮相彰显自身武德的大头兵,无名部队平日里不抛头露面,也不上那炮火连天的前线,所做的活儿,就是为孙魁英去搜罗异宝与猎世间万奇,且干的多是那拆坟、挖地与炸山之类的损德之事,难以见光,孙魁英便也一直有意地压着这只部队的消息,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而这支部队现今之于太平山,便是听从了那王八蛋头子孙魁英,于两个月前的大年之际所施发的混账号令。

“奶奶个熊,这傻鸟要他娘鬼叫到什么时候!”

兵痞模样的黑壮络腮胡男人掷去手中铲,重插入土丘,抬眼向猎斑鸮看去。

他放下卷好的袖子攥在手中,揩走头上的汗液与环境里的湿气结合而成的混沌脏物,匆匆甩向一旁。

现在气温不高,但所做的活儿仍是让他汗流浃背。

看着周遭,络腮胡男人皱起短粗的眉,烦躁频起。

“还不是你自个儿欠,闲淡地卵子痛,非要给人家筑巢的树给掘了?”

附近,一个左脸颊带疤的精瘦男人停下动作,倒提铲子立在一旁嗤笑,视线随着那猎斑鸮的飞行轨迹而动。

络腮胡男人锁眉成川,冲那人扭头骂去:“老子拆的是鸟窝,又不是你屋里祖坟,你接个屁的话,掺和条卵毛。”

不等回呛,络腮胡男人又猛啐一口,冲天空的猎斑鸮重囔:“狗曰的,老子要给你打下来才舒服!曰你老.母叫叫叫!”

“嚯唷,那鸟的老.母你也要曰啊?怎么的?这段时间没去馆子用黑膘肉压小娘子的白肚皮,已是憋不住邪火了?”刀疤脸男人的视线转了过来,他咧出一口黄牙,笑容阴阳。

“曰你老.母才对啊,龟儿!鸟叫已经够烦了,你还跟个狗一样叫唤!”络腮胡男人眼白猛翻,已是极不耐烦。

他拾起铲子,于下一刻快速抬手并大力下铲,切向了一只刚冒出土的无辜地龙。

嚓。

看着断成两截仍在奋力扭动的小东西,络腮胡男人又提起劲来,拿鞋跟去剁碾,直至虫子彻底黏糊成了泥,方才抬脚。

“啧啧啧,啧啧啧。”

刀疤脸男人目睹完,夸张地咂巴着嘴,见对方只是黑着个脸、冷着个眼而并没有回话,刀疤脸男人的心思如轱辘般一转,再清了两下嗓子,高声开口。

“咳,我跟你说啊,这鸟我认识。当地人叫什么什么猎斑鸮。那可是——嘬嘬嘬——凶得很喏,还老记仇了嘞,小心晚上搁哪儿卧炕的时候,它给你眼珠子啄走呐。”

“凶你娘的死人脑袋!啄你娘的臭卵,闭上——你的狗嘴巴子……”

络腮胡男人抬嗓咒骂,声势却在逐渐减弱,最后一句也失了原想表达的怒意,转而变味成了有点自顾自的嘟囔,他突然感觉累了也腻了,脏口的宣泄似乎变得有限,嘴上逞雄已无太大作用。

只因络腮胡男人刚刚惊鸿一瞥了自己的咸湿手,便我见犹怜地哑了言。

那是一双沾满了湿红泥、通体明显发白肿胀、深处晕着许多块充血红斑的手。

他难过得将手翻来覆去,晓得自己这是在片潮得不像话、压抑得如活蒸炉一般的鬼地方待得太久了,再继续检查,手心还有几丝新添的豁口,先前有些汗液顺了进去,难怪有些辣与疼。

络腮胡男人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伤口边缘那细微的撕裂感,还有那一丁一点朝大脑传播的切肤痛意。

既是懒得骂人,他便看向远方的天,迷糊地记得那是京平的方向。他晓得自己那顶头上司孙魁英此刻就在京平,距这儿有着两千五百多里。

老远了。

京平是块好地方,有前朝老儿的皇宫,里头的宝贝难以枚举,一个个都跟个菜名般难念,那搜刮的民脂民膏更是如山似海,随便一抓都嫌坠手,就连空气也是充盈着金子味。

可这里,海州?太平山?

穷,破,除了绿树,就是要命的灰雾和杀千刀的红土。

络腮胡男人愈发觉着孙首长此事做的不地道,当初哄着说太平山有宝贝,所谓“特派”二字将他们打发过来,可刚来到这里实地观测,就连他这种只学了个皮毛的半吊子,也能瞧出这座破落小山的风水是如何之普通,尤其是在这地方漫无目的地跟个二傻子一般挖了两个月后,这种“自己他奶奶的肯定是被忽悠了”的想法,产生得也是越来越频繁了。

以往他们在跟在孙魁英后面的时候,且不说能吃着多少肉,再不济,那寻常肉汤也是能挣上两口的。早前出货,上头的人便会先将一部分开出来货,分发给下面以作犒赏,毕竟都完事结算了,得先让下面那些出汗出力的人,先拿到点看得见的好处才行,当然,这能够分发的数量要看具体出货的多少与好坏——毕竟这分粮也得结合生产力的实际,不可能一个面团儿发出一万个饽饽来,且说施与的相对都是些小恩小惠,是出来的东西里不如何值钱的,可小货自有小货的妙,它温度不高不烫手,体积小也难卡喉咙眼,转出去的风险很低,变现自是较快。

这个便叫首彩,是一部分的赏薪,也是当初立队时孙魁英自个儿所设下的规矩。

至于第二部分的赏薪,便是出土大货的处理与变现后的分发。

大货是尽数递交的,统共交由上面的孙魁英去消化。孙魁英何等身份,既是军阀大户,又是盗墓老狗,还是洋人的好帮手,一个人生着十张脸,心思玲珑面孔多娇,有得是渠道和人脉,自是不怕这些大货在手上为难。而消化大货的结果,便是一部分充作军费,另一部分贮藏备用,最后一部分再用来分发。不过虽说如此,这也只是明面上的话,实际并不然,这暗地里更多的铜子儿,还是钻入了孙魁英自己的口袋。孙魁英的那双鬼手就跟个涂上了胶水一般,每每一进一出,就会有不少银钱钞票被克扣下来,那分发下来的数目已是少了太多太多。

这一点,他们通过观察自家大帅身边姨太太的数量就能看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姨太太们身上那些晃人眼的首饰——不少本该被划分为赏薪而分发的东西,已是原原本本明明白白整整齐齐地披戴在了这些如花簇般的女人身上,珠光宝气透亮了半边的天。诸位姨太太们一个个倒也阳光豁达,丝毫不嫌地下的东西晦气——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家大帅送的时候选择性地没说。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那些不能戴在身上的,便估摸着也有不少都是放孙魁英的家里头供着了。

就算有的人实在眼拙辨不出,既不晓得那些姨太太们比美的资本就是自己刚从下头带出来的,又没那份荣幸入得了自家大帅的豪华府邸参观,可再愚钝的蠢蛋那也还是有清算糊涂账的时候呀,终是会后知后觉发觉自己吃得越来越寡淡了。

但说到底也无甚办法,没有孙魁英这一层,他们半毛都拿不到,少拿也比不拿好。何况孙魁英是大帅,裤腰里枪杆子梆硬。再说身居乱世,入了军伍还能不用打仗,更可以时不时弄俩小钱钓上几壶花酒和摸摸女人的胸,同其他倒霉催的兵蛋子对比,莫不是舒服上许多了。所以,大部分人即便心头门清晓得实情,心态倒也还算是平稳。

只是现在呢,呵……俩月了,在山沟沟里磨来磨去都俩月了,还是啥也没捞着,其实捞不着倒也罢,孙魁英这次把他们当傻子一样哄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自个儿却在宝地里钻金山泡银海,才是心态失衡最大的原因。

队里耳朵尖的人早就听说了,鸡贼的孙首长在京平连着刨开了好几座皇陵,那宝贝真是——嗐,望都望不到头,不谈其他的,光论前朝那王八蛋老妖婆嘴里和腚.眼里塞的那两坨绿玩意儿,便已是大得失了谱数。

娘了个蛋的。

怕是连首彩都不想施了,又不好意思破自己当初亲手立定的规矩,所以直接选择了支开。那姓孙的倒是真孙子,连牙缝里那几丝残羹都懒得扣出来了,这最后一口也要掳走,是真鸡毛贪啊。

明面上自是不敢啐出声响的,络腮胡男人只得愤懑地在心里头思忖个七荤八素。

这年头大家都靠利益连结,有奶才是娘,没奶是说翻脸就翻脸,单呸两句没动手都算是给足面子了。

他拍了拍脸,无奈地回到眼前的现实,再盯了两眼手,将上头的泥与渗出的丝丝殷红,在外衣上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胡乱一抹,注意力也随之转移到了自己胸口的小袋上,三两下摸索,就掏出了一盒不怎么平整的纸卷烟盒。

“发了半天呆,结果就是想抽烟啊。我还以为你灵魂出窍去见老佛爷了呢。”刀疤脸男人斜目,一脸不屑。

“见你娘去了。”

络腮胡男人这般说着,也不抬头,仍旧注视着手里的东西。

烟盒的正面印有一双手,左侧是鲜活的佛手,右侧是干枯的鬼爪,这两只手,掌心向着掌心而贴,共同持着一串念珠。

魔佛手,这是他买的最多的纸烟牌子,闻着劲儿就大,抽着那就更别提了,劲儿超大。

喜欢。

虽然没有大烟大就是了。

络腮胡男人的大拇指形同探宝一般在厂牌处摩挲了好一会儿,仪式做足后,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迫急,一把推开了盒子。

低眼一看,盒子的旮旯角里,蜷缩了还剩余着的两根稍皱的白色卷纸烟,一根嘴向下倒插,一根头朝天正插。

络腮胡男人舔了舔嘴,略作无谓的湿润,两眼荡有微光,神情还算满意。

他抽出那根正放的烟来,好生摆弄两下,将其小心地扳直,随后迅速叼住,生怕纸烟长了翅膀会跑,接着便又埋起个头,转而在其它的口袋里探来探去,试图翻找着什么。

当络腮胡男人从最后一个能装东西的口袋里迟疑地将手抽出时,整个人都一顿一挫有些僵。

没有火。

“娘希匹……”络腮胡男人很是懊恼,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来到这边之后新学的方言,又四处张望:“是掉哪里去了?”

挣扎了些许功夫,他还是不太情愿地转头,看向了一直瞄着自己的刀疤脸男人,低声咕咕:“老丁,有火没,搞点火来,我……我分你一根。”

那被咬着的纸烟嘴,也随着他正纠结着的两瓣厚唇上下翕动。

“嘿嘿……”姓丁的刀疤脸男人得意贱笑,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一盒老泸州洋火,高举着,晃了晃,又浮夸地将脖子凑得极近,盯着那盒子里的最后一根倒插的烟,朗声说道。

“哟,最后一根,还是个祈福烟嘞。刘卫喜啊刘卫喜,你今儿个可真大方嘞,真假?祈福烟也舍得给我啊?”

他先前早已看到了盒子里烟的数量,却还是故意这般,讲究的便是一个诛心之法。

“我可拉你奶奶的倒,丁四毛,别占了便宜还卖乖。快点,火拿来。”

被称作刘卫喜的络腮胡男人对此是心知肚明,他讪骂两声,顺带回敬一般叫出了对方的全名,接着就伸长了手,欲要去够那盒小火柴。

丁四毛这次也不作弄,一手取货,一手交货,接过烟来,乐呵了两下,也放上了嘴。

他俩人本就不是处于什么不对付的局面,二人成组共事已久,互辱算不得什么,也都只当是在这片深山老林中一种粗旷而又野蛮的廉价消遣,素日里,依旧是两个人共干一份缺德事儿,我刨坟来你递铲,你填坑来我夯土,大家都有份,谁也别埋汰谁。

呲啦。

小柴棒划过盒侧的黄磷,擦迸出短暂的细茫。刘卫喜与丁四毛将头聚在一起,用烟的末端将火柴头摇曳着的微光延续了下去,烟丝灼过后的苦味与纸壳点燃后的焦气,再夹杂着心间的八九牢骚,缕缕交织环绕而攀,升于空汇于顶融于雾,弥散在更高的上方,终是不闻也不见。

呼。

哈。

二人几近同时长吁出一口浊气。

刘卫喜挤弄额心,再狠嗦了一口大的,随后舒展眉头,抬头看向灰天。

那只大鸟仍在盘旋鸮啸,不过他却是感觉好像没有先前那般吵了。

嘶。

哈。

“赶紧完活的吧,抽完继续挖了。”丁四毛左手夹着烟,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腰后别着的另一把相对较小的铲子。

小铲子唤作“兜铲”,在这队人马当中,人手皆负一把。不同于先前掘坑的寻常大铲,它的制式更为特殊,长三十公分,直径六公分,宽度要比普通铲子窄上许多,其铲面呈半开的月牙状,铲头则最是奇特,有一个回拢的小兜,挖一下就能带出一大撮土,效率很高,如果挖得很深,向下够不着了,铲柄还能组装加长,平日里也是拆卸至最低的节数以便收纳。

“你急个球。”刘卫喜不紧不慢,顺带伏下了身,“抽这么快,不是糟践?”

“哎唷你可快点的吧,这地儿瘴气这么多,吸多了给你脑瓜子都整瘫了,赶紧干完今天的事回去了,虽说这地方大概率是挖了也白挖,不过这指标得完成呐——快点嘞,你自个儿不也还嫌那鸟烦?”丁四毛不太愿意再多拖沓,他的脸颊用力朝内凹陷,快速吸干净了最后一截烟屁股。

“行了行了,莫催莫催,马上了。”刘卫喜蹲在地上,掏掏耳朵,弹弹烟灰,见丁四毛在一旁用短刀刨了个很浅很浅的小坑,有些纳闷:“你在做啥子?”

“在林子里抽烟你不得埋一下啊?”丁四毛将自己的烟头丢入。

“好小子,你这不脱裤子放屁呢,这地儿这么潮,你丢地上给两脚不就成了,还费那老劲,这俩月我都是一路丢的,你看出过事?”刘卫喜再狐疑道:“你还一路埋的啊?我咋没注意到。”

丁四毛的眼神如看白痴:“傻卵,这种事不小心,真要着起来,给你胯毛都烧没。”

他想到了什么,神情猥琐补充着说:“到时候你在娘们儿面前裤子一脱,哈,那真是比雏儿还干净嘞,娘们儿都要笑话你是没了毛的癞皮狗。”

“烧没了也是你爹,你娘不笑话就行。”

“嘿嘿……”丁四毛并不恼,笑容保持着相当高水准的恶心。

刘卫喜扭动脖子,已是抽完了最后一口,他瞅了两眼小坑,最后还是选择丢进去,口里自顾自念词。

“不扔白不扔——”半空中,他丢烟的手突然停住,“嗯?等一下。”

“咋的了。”丁四毛看着他。

刘卫喜拽着那截烟屁股,冲着小坑内来回比划:“这里你再拓个三寸长,一寸深。我把烟盒子也埋里头。”

“你这才是正宗的脱裤子放屁啊!脑袋让驴撅了吧,怎么不给你自己埋进去?”丁四毛嘴角一扯。

“大爷我乐意,甭屁话子多,就刨个三俩下子的事情,废不了你的胳膊。抽了老子留底的祈福烟,挖个坑怎么了。”刘卫喜将烟头潇洒一甩。

“你娘的,有本事别找我借火。”丁四毛操起短刀,面露不快,却还是对着小坑凿着。

第一下。

咔。

刀头顺利地插进了土里。

轻捣,拔出,甩土,再入。

第二下。

咔。

叮。

除了穿过土层时的闷声,还额外混有一道与众不同的脆响。

刘卫喜与丁四毛耳朵竖立,那响声虽然不大,也足以让有经验的他们产生注意了。

有东西。

“嘿,我好像碰着啥玩意了。”丁四毛没有立即抽出刀来,保持着先前的动作。

“我不聋。”

“不会是啥破垃圾吧,这地儿还真能藏东西?不太信呐。”

“挖开看看。”

“这么浅,估摸着就是垃圾哩。”

“你狗曰的先看看再说啊。”长时间没出货,刘卫喜深秉执念。

“行吧行吧……咦?”丁四毛将刀拔出,正欲再下手,低眼一看,却是疑惑了一声。

精钢所制的刃尖,赫然有些弯曲,他再试着拿刀鞘比对了两下,发现已是归入不了。

“嚯,家伙事儿还挺硬。”丁四毛撇嘴,“得嘞,就算是垃圾我也要看看了,啥垃圾能这么硬。”

“快挖吧你。”刘卫喜催促。

两分钟后,东西最顶上的部分自地里浮现,丁四毛拨开一些土再看,那埋着的是一块正方形的金属,表面覆着脏污,道不出具体材料的明细,大小也只如巴掌那般。

“我曰,这他娘的不会是颗地雷吧。”丁四毛身子一缩,瞪大了眼。

“瞧你那没出息的衰色儿,你家地雷长这样啊?要炸刚刚你捅的时候怎么不炸?继续挖呗。”刘卫喜眯缝双眼,捻着下巴胡,可感觉胡须刺挠得掌心裂口有些疼痒,就又将手抽了回去。

丁四毛闻言不置可否,他眉头挑高,耸了耸肩膀,倒也安住了心,重新开始下刀。

再三分钟,埋着的东西已面目尽显,是一支黑色的金属匣子。

匣子本身很素,没有雕花与装饰,在土里时上下颠倒,盖朝下方翻开,锁头早已溃烂,正过来一看,腹内空无一物。

丁四毛掸走匣子上残留的湿黏土,发现底部留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证实了先前刺击的正是此物。

“这是个啥玩意儿,既看不出材料,也瞅不准年份……里头还是空的。”丁四毛拿手掂了两下,“还不轻嘞。”

他皱眉观察着,又看了看刀,心里头一寻思,已是回过了味来。

“感觉就是块垃圾铁皮疙瘩呀,虽然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做的,但它的硬度这么高,太远的年代可冶不出来,那时间必然是近代,值不了多少子儿的。”

刘卫喜没有讲话,他拿过匣子,打量起了内部空间。

匣子的内部相对干净,土粒也少了许多,经验告诉他,这种情形匣子便有可能原先是封好的,里头也指不定是放着什么东西。

扫了小坑一眼,刘卫喜抽出自己的短刀,在原先的地方向下试探性地刨着,果然,不消多力,只轻挖两下便出了东西。

在那匣子下方稍斜位置的土里,露出了一个小尖儿,那是一截有些失了艳的细红绳。

刘卫喜没有选择直接上手,而是用短刀在附近大致描了个比匣子容量略大的区域,再一点一点将里头的土挑出。

之所以这样,一是其有土盖着,能握的部分太小,不好施力来拽;二是这东西在下面埋着,哪怕年头没有多久,也可能因为湿度等环境因素而发脆,硬拉容易断。

丁四毛见状,将那匣子随手一放,蹲下来一同弄着,三下五除二,二人就又把地里的东西给抬了上来。

这次出来的是一块佩,是传统阴阳鱼中黑色的那半边,也便是阴鱼。

先前的细红绳,正是栓在了鱼眼的孔洞之中,拂去表面尘泥再看,阴鱼佩同那盒子一样通身古朴无纹路,亦辨不出材质与年份,总体观感似玉非玉,类石非石,有些独特。

刘卫喜用刀尖轻挑那条红绳,靠上的部分随即裂作两节,断面更化为了齑粉,他再攥起绳子剩余的部分,带着几分手力搓了搓,见还算结实,便小心地将其吊了起来观察。

黑色的阴鱼佩在半空中徐徐转动,打着光细看,有极细的暗红色纹路布于其间,佛若是鱼的经脉血络,倒不是先前所想的那般没有花纹。

“这……不是玉……是鸡血石啊?”丁四毛看着半空中的阴鱼佩,给出了不确定的推断。

“不像……”刘卫喜也发着怔。

咕!

一直在头顶盘旋的猎斑鸮,极其突然地发出了嘹亮过先前任何一声的鸟啸,它颈部羽毛竖立,如同受了莫大的惊,旋即张大了喙,仓促地拍打翅膀,居然就这样舍得飞走了。

“卵东西,叫累了是吧,终于肯滚了!”

刘卫喜被那声叫唤给吓了一跳,手里的阴鱼佩差点没有抓稳,他面展怒容,朝天空狠呲着牙花。

“也可能是又要下雨了。”丁四毛盯着阴鱼佩喃喃。

“那傻毛鸟肯识相就行了,耳朵根清净,一直吵是真他奶奶的叫人发癫!下雨?下雨就下雨,玉皇大帝想屙尿,咱可管不着。”

“那要是这水……不是玉皇大帝撇小手,而是王母娘娘撒黄汤嘞,你张嘴接不?”丁四毛一听来劲儿了,立马是抬起了头来。

刘卫喜剜了丁四毛一眼,不愿再多搭理,转而将手头的阴鱼佩举高,重新再审视着。

阴鱼佩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即便通体漆黑,在光照下倒也有着几分通透,边缘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粽色。

还有,那隐秘的细红纹。

刘卫喜发觉,只有对着一定的光时,那阴鱼佩的纹路才会显现,一旦背着光便看不着了,而且这纹路本身就细,不仔细观察是很难辨出的。

难怪刚开始以为上面什么都没有。

一想到这里,刘卫喜是扭过了头来,对着丁四毛说道:“你再去检查一下那个匣子,对着光好好瞄两眼,看看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你咋不自己去,一个破盒子能有几多花样?抓起个佩来还不放手了,你倒是给我也瞅瞅啊。”丁四毛拉长脑袋,看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的匣子,又不乐意了。

“你个哈巴卵去看一下,是眼珠子会掉还是怎样?你想看,给你看啊,等你看完匣子不就轮到你看了。”刘卫喜想站起身来给他一脚。

“干恁娘。”丁四毛闷着脑袋,背过身走了几步,去翻看起了盒子。

嗯……

刘卫喜再看向阴鱼佩,思绪再次静了下来。

他拿出手试图拨楞一下,想让停住的阴鱼佩再转两圈,可手指刚刚探出,还没有碰着,他便觉察到阴鱼佩上那暗红色的细纹路似乎有些异样。

就像是……在动?

刘卫喜缩回了手指,转而揩了两下眼眶。

真是在动。

那纹路动得极其之缓,以寻常人的心眼而不刻意留意,根本察觉不到动态。

嘿,有点稀奇。刘卫喜心里想着。

他又将阴鱼佩平置于掌心固定住,以免这种现象是因为光线照射在阴鱼佩不同厚度的表面而产生了错觉。

当阴鱼佩被放于手内时,刘卫喜的第一感受,就是其真实触感比预想中猜测的要更为光滑些,而脑内几乎同时袭来的另一反馈,则是凉。

一般的陶瓷与玉器,初摸虽也觉着冰手,但多蹭两下,就能感觉手的温度被附上去了,很是温润。

与这种不同,阴鱼佩的凉意就有些奇怪,放了好一会儿也还是凉得纯粹,就像是一个无底的小型漩涡,在不断地吸收着周遭的热量。

不太寻常。

再瞧其上面的纹路,的的确确是在动着的,而且似乎游动地更快了?

刘卫喜瞪眼,发现自己还真没有看错。

那阴鱼佩中的红纹宛如自有生命,在放到手心之后,它的活性似乎就更盛了几分,原先流转的速度基本上只比停滞不动稍快一点,此刻已变为了徐徐蚁爬。

刘卫喜还未来得及多想,便猛然感觉那放着阴鱼佩的手心除了有原先的凉意外,还额外添上了另一份感触。

那是细微的疼痛。

刘卫喜将阴鱼佩抓起一看,只见先前手掌里那几道不流血了的小裂口,竟是两头又自行扩大了几分,而且还开始重新流出了血,沾染上了阴鱼佩。

他再一拎,那血就随重力顺着阴鱼佩的侧面竖直滑去,汇聚在最底部,形成了一颗小血珠。

诡异的是,那血珠正在逐渐变得更小,却不见得丝毫有所滴落,而是好似从下而上、一点一滴地自尾端渗入进了阴鱼佩里,最后是完全不剩,被尽数吸纳完毕。

这……

刘卫喜眉头一紧。

一年前他在江宁的金陵府,于那老朱家王爷的园寝里倒腾不安生的时候,就曾见过一只红翡扳指。他听闻红翡那玩意儿很是玄乎,说原先也是翠色,啖多了人血就会转红。当时他兴致还很大,心想那傻王爷是有多憨多不会射箭,才能次次弄伤自己让扳指变成这样,随后更是特意割了小指,也朝上头抹了一点红。可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事情发生,那人血顺着扳指表面一滑就掉到地上去了。他不甘心,也不信邪,见那只红翡扳指成色一般,四下也无人,就偷偷摔了开来,检查一看,发现那所谓的红翡只是内部发锈,同未保养好的铁器长出铁衣来是一个道理,便无比失望,直到出来前,都一直翘着那根受了伤的小指头以示态度。

可眼下的这只阴鱼佩,却是实实在在地当着自己的面儿饮了一口血,和那莫须有的红翡是完全的两码事。

翻看刚刚那吸收了血液的底部位置,上头并无任何的孔洞,刘卫喜又是一阵纳闷,他再一瞅,其内里流着的缕缕细红纹,速度明显是更快了几分,刚刚末尾还纠缠着的两条线,再看时已是分道扬镳。

这红纹的运动,已经变得是肉眼清晰可见的程度了。

刘卫喜暗自咂舌,也没管伤口为何突然开裂,他现在心中念头万千,完全是顾不得手上的感受。

保持住蹲伏的姿态,刘卫喜往一旁的灌木丛小挪了两步,他抽出刀,在叶片底下剐蹭着,攒出一些露来,将其滴在了阴鱼佩的上头。

一秒,两秒,五秒,十秒,二十秒,一分钟。

阴鱼佩并无反应,原先表面多少水,现在还是多少水。

只喝血?

刘卫喜看了一眼手心,又试着挤了挤,发现出不来多少血了,遂是牙一咬,眼一闭,拿起刀在手心揦出了一条大的口子来,欲要朝着那阴鱼佩再弄去。

“你搁那做啥子啊?这玩意儿是你亲生的,要来一手滴血认亲呐?”

丁四毛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刘卫喜睁开眼睛停住了手,朝他的方向看去。

此刻的丁四毛已是看完了匣子,见刘卫喜蹲在那灌木旁做些奇怪的动作,正移动了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嚷嚷:“那破盒子我看老久了,啥也没有,没有特殊的花纹,也没有能藏东西的夹层,就一普通玩意儿,你奶奶的一句话让老子浪费这么多时间——所以说,你现在又到底是在弄个啥子?”

刘卫喜听闻那匣子无甚特别之处,倒也没太大所谓,眼下有更值得注意的东西,他将阴鱼佩的事情同丁四毛讲了一遍。

“真的假的?别是整了个奇幻故事诓你爷爷我,我在那儿办正事,你就蹲在这儿编故事?”丁四毛心生疑忌,刚想再开口说道两句,贼眉鼠眼顺势一望,却也发现了那阴鱼佩内部的细红纹果然在动着。

“那……那你快点搞上去呀。”丁四毛眉毛起得老高,顿时是改了口,视线在阴鱼佩和刘卫喜的手两边来回瞟着。

他其实仍然不是很相信,总觉得阴鱼佩纹路的转动是另有原因,便想亲自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如所言这般。

“不是你丫给我打断了?”刘卫喜没带好气,他本就打算如此,也不拖沓,将阴鱼佩重新放平在地上,说话间就下了手。

啪嗒。

三两团殷红自掌中滴下,落至佩身。

阴鱼佩沾染上血液,好似平铺着一层薄膜,须臾,薄膜中心朝内缓缓凹陷,四周的血液逐渐汇聚了起来,一些血本是滴在了阴鱼佩旁边的土上,也开始诡异地倒流,顺着那佩身的弧度爬了上去,阴鱼佩的胃口有违常理,体积这样小的一块佩,却极能吞纳,毋需片刻,便已是将大于自身体积的血液给照单全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残留。

再看向那佩里环绕的细红纹,此刻竟似赤蛇在佩中乱舞,狂乱中透着苍劲的生命力,简直就是被囚禁已久的活物,正不顾一切要冲破那块阴鱼佩的束缚。

“奶奶的,真这么厉害?”丁四毛眼睛都直了。

这他娘的要是倒出去卖,那得多新鲜啊!也甭管有没有用,没人见过就对了,奇货可居,奇货价高啊,这小玩意这么稀奇,真要出手肯定不难吧。

“呵……”刘卫喜嘴巴一翘,也是得意得很,他抖了两下掌心残留的血,将左手抽回,嘴上却是莫名喘着小口的气。

奇怪了,自己怎么会喘气?

还感觉……有点累?

没道理啊……

刘卫喜扶额,揉了揉太阳穴以作缓解,他再从小腰包里摸出了一截纱布,绕着左手手掌滚了几圈,打了个简单的结将其缠好。

丁四毛将地上的阴鱼佩捡起,捧在掌中,如同拉女人的手一般不舍,看着那激荡的细红纹,表情更是乐得不行,只是猛地一下,他想起了一件事来。

“姓刘的。”丁四毛斜目看去。

“咋?”刘卫喜对上视线。

“大帅难道说得是真的?这地儿真藏了好东西?”丁四毛起了个头,没有说全,话里有话。

“宰了我都不信他说的是真的!他晓得个棒槌!”刘卫喜昂起脖子,说的话虽糙,却也同丁四毛一样套着另外一层意思,都属于是扯东讲西的半黑话。

“又这么小……”丁四毛语调一转。

“那自是小件,不属大货。”刘卫喜也跟着曲解大小货的定义。

“得嘞。”丁四毛满意地勾起嘴角,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

“嗯。”刘卫喜点了点头。

没有明说,却也比较直白,二人如演戏般一唱一和完成了沟通,达成了共识:这东西和孙魁英无关,是自己运道好歪打正着,是老天爷看不下去自己劳累给施的宝。就算有关,这玩意儿又这么小,那必定是首彩性质的小件,得作赏薪,即然这样,那自是贪墨囊中。

上交?上个卵交!

“那它……怎么分呢?”丁四毛再抚了两下阴鱼佩,眼睛也眯起。

“还分个毛啊。”刘卫喜斥道:“你奶奶的真是经验长狗身上去了,叫你看了这么久盒子,你还不知道?那盒子大小是这佩的大小吗?你不觉得这佩塞进去只占半边吗?傻卵,这是阴阳鱼!阴阳阴阳,那有阴鱼,便自然还有阳鱼啊!”

丁四毛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自己起先太激动,还真是没细想这些,再道:“那,继续挖?”

“挖!这阴鱼佩都出来了,阳鱼佩大概率也在旁边。”

“嘿嘿,真好。”丁四毛笑着,不动声色地将阴鱼佩揣入了口袋。

刘卫喜看得真切,暗自不爽,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行动为先,找阳鱼佩才是正经的事。找到了,一切不是问题;如若找不到,那——就再说。

虽说隔着一定的雾,每队之间的距离也远,是不会有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不过,二人还是习惯性地扭头看了看四周。

先前不知道是宝贝,便也没设下防备。现在已经知道了,那就得注意有没有其他抢食的了。

在等了一好会儿,确定无人过路后,两人这才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准备继续开挖。

刘卫喜从腰上取下了一个布袋,解开系口,里头摆着几根长棍。

长棍名为“小探钉”,并不能定位墓穴,它的作用是专门用来寻找地下小件的。小探钉通体笔直,上略粗,下略细,细的末端有做打磨处理,总体呈现弧形,不是如何尖锐,这样能于一定程度上避免损坏底下的东西。钉身从底部开始便标有刻度,可以确定大概的纵深。而多打上几根,根据钉入的表现,就也能知道东西大致的情况。

通常,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入钉的话,是需要格外小心的。因为埋的东西的形状或者摆放的状况如果较为规整,那一般自是没有问题。

可倘若东西不规整乃至有点奇形怪状,那就得分外留意是否会有因太大力而损坏东西的可能性了。

不过队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太喜欢用小探钉,嫌麻烦。他们基本就是些稍有组织和略懂条理的土匪,并非什么惜宝的考古人与专业的土夫子,心态大多也都懒散,觉得小件这类物品价值有限,或者他们自认为价值有限,所以是能注意就注意,不注意倒也罢。打坏就打坏,找下一件便是,下一件更棒,反正地里东西有多,不愁缺。

队里的部分痞子癞惯了,已经癞入了化境,能做到自身的经验同素质成反比,即挖得越多,越是野蛮,小探钉自是不可能用的,为求效率直接上铲,一铲下去听天由命,两铲三铲,势大力沉,巴不得给土地爷都搅出来,若是别人冲那坏东西一问,便答本就是坏的。

两人其实平日里也是这样,不过当下必然是另当别论。难得出货,又是罕宝,怎可不多几个心眼,又如何会嫌麻烦呢?

嚓,嚓。

刘卫喜与丁四毛各自用刀柄做锤,都在小心地敲击着。

随着小探钉一根根入土,装钉的袋子也越来越空,可直至钉完所有的小探钉,刘卫喜伸手抓了个空气,他们都没发现有什么阳鱼佩的身影。

奇了怪了,怎么会呢?

是没找准位置?

是仍在旁边?

刘卫喜不解地挠了挠头发,又放到鼻子下边嗅了嗅,他觉得很不好闻,就将头油往大腿旁胡乱一抹,再对丁四毛说道:“把你那袋也敲了。”

丁四毛点点下巴,也掏出小探钉,再同刘卫喜一起,一根根地打着土。

当第二袋小探钉打到第三颗的时候,刘卫喜深感一股疲劳之意涌了上来。

不对劲……

他猛地觉察到身体有些不对劲,眼皮不可控地耷拉了下来,动作都带着拖影,跟不上自己的思维。

就像是……很累……

很累……

刘卫喜在迷惘中刚想做出反应调整,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也似有人呢喃着听不懂的话语,又伴有吱吱的回音。

声响越来越大,含糊而又刺耳,如同小鬼在用一把手锯在来回切割着自己的脑袋,掰开又后吮.吸脑髓,疼痛欲裂。

刘卫喜踉跄,又沉闷地哀嚎一声,终是支撑不住栽倒在地,手里的工具散落于旁。

“我曰嘞,你在搞什么?”丁四毛一见不妙,连忙上前搀扶起了他的半个身子。

“我!我不知道!啊!”

刘卫喜死咬着牙,竟还保有几丝意识。

他的面庞因痛苦而极度扭曲,声音撕心裂肺,两脚胡蹬乱踹,双手疯狂锤击着地面,就连那手上简易缠着的绷带也都被他拍散。

啪嗒。

脑内似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开来,同一刹,刘卫喜又感觉所有的症状都瞬时消失,再无痛意。

就如它的到来一般,毫无征兆,突兀至极。

“啥啊你这是,你丫真是瘴气吸多了?”

丁四毛看着松下身子来的刘卫喜,一脸懵相,完全不能理解。

他嘴上虽这么说着,可回想起刚刚刘卫喜的模样,清楚那绝不是什么吸多了瘴气的症状,不由一阵莫名的后怕。

鲜少见过有人是能疼成这幅模样的。

“我……”刘卫喜慢慢直起身来,坐在地上,也不知话要从何说起,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心有余悸,感觉全世界都还在轻微地嗡响。

“你有没有事的喔……”丁四毛扁着张脸,问了一句废话。

“好像没事了……不对……我,我也不知道……”刘卫喜逐渐缓了过来,气也匀了一些,晃了晃,已是能连词成句。

他重重地闭了几下眼,于惊魂未定之际想略略放松自己的眼部神经,可当再一睁开,却发现丁四毛身后不远处,影影绰绰蹲着一个什么东西。

那似乎是一个女人,四肢极长,一张大脸足足抵得上两个人,干枯的长发贴着头皮,以如同青蛙一般的姿态蹲伏着,口中直直哈着气,它全身赤祼,皮肤松弛得都快垂到了地上,颜色更是白得接近透明,而那撑在地上的手,关节竟是反着长的,此刻正轮流刨着土不断往自己嘴里送着,整幅画面极度安静,没有半点儿声音。

刘卫喜再一看,发现女人的眼睛没有眼白,尽是眼黑,可虽无聚焦的瞳孔,他却还是下意识地知道那东西就是在盯着自己。

在对视后的下一刻,女人停下了刨土送土的动作,猛一张嘴,牙齿已是排到了耳朵根。

“那——那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刘卫喜拉高嗓音,颤着手指对向了丁四毛的身后。

什么什么东西?

丁四毛百般疑惑,又见刘卫喜表情认真,便还是顺着那手指的方向,回头一望,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再转向刘卫喜,满脸的茫然。

“你……你没看到吗?就在你后面啊!有个……有个……”刘卫喜的上下齿都在嘎楞嘎楞地互相击打着。

“有个啥东西?”丁四毛二度回头。

“有个女人!”

不,不对……

那不是人,绝对不是人!

刘卫喜的眼睛快瞪出眶来。

只见那东西渗人的大嘴一张,刚吞进去的泥就都顺着往下掉,两只黑目被张开的大嘴挤占了面部空间,都已是瞟到天上去了,可似乎它也不用眼睛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就缓缓直了起来,行动丝毫没有受到视线的阻碍。

它一站起,原以为只是长手长脚,才发现那身形比例同样是严重失了型,分明只是寻常人的肩围与胯宽,身高却有着八、九尺,似一杆长竹,正不断朝刘卫喜走近,它那步伐很是僵硬,却因腿长而并不显得有多慢,一走就是一个顿挫,一走也是一个重脚印,踏得足旁的烂泥都飞溅而起。

丁四毛这是回了第三次头了,见自己身后依然还是什么都没有,他的神情更加莫名其妙,话语中还掺杂了些许恼火:“女人?你憋疯了吧,还在这说胡话呢。”

“你他娘的真看不到吗!它过来了!”刘卫喜已是急得快要用吼的了。

咯咯咯。

有如女稚童在玩闹一般的嬉笑之声兀自响起,寻动静而去,正是那东西发出来的叫唤,而且声音的位置很是有些奇怪,不似从那张大嘴或是咽喉部位产生的。

细一观察,见那东西的腹部正在一鼓一收,那笑声,竟是源于肚里!再没两下,那东西肚皮一平,怪异的笑声便收住了。

那畸形的东西抬动着反关节的手臂,伸出了一截长得不像话的枯槁手指,先是指了指正对着的刘卫喜,然后又放到它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圈朝上翻起的纯黑色眼珠子,最后手指再往低处一挪,戳弄了两下那下垂的胸口。

刘卫喜好像明白了意思。

只有你能看见我。

嗡。刘卫喜脑袋里轰然一炸,瞬间体毛根根竖起,浑身冷汗出如水涌。

他才想起来要跑,登得是手脚并用,极力往后方退去,可顿觉自己发着软,两股哆嗦,手也慌张,没有一点力,扒了好几下都还在原地,丝毫不得动弹。

咯咯咯。

骇人的阴笑声再起,那东西又迈开了比例诡异的长脚,越逼越近,笑声也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发清晰,如蛆虫附骨般恶心。

咯咯咯。

已是近在咫尺。

看着那视线里逐渐变大的身影,刘卫喜惊惧得颅内皆白,他记起自己还带着枪,连忙低下头来在腰间胡乱摸索,已是准备掏出别着的十年式盒子炮。

“喂喂喂,你他娘想要干嘛,你奶奶的到底是发的什么神经!在那掏着什么呢!”

丁四毛再是忍受不了了,他一把抓住了刘卫喜的手腕,用力一抵,阻止了其掏枪的举动。

“你!”

刘卫喜猛得抬头,瞳孔骤然坍塌,下一刻连鼻息也停慢了半拍,眼神亦随之涣散开来,只剩下了半片魂儿。

本以为是要完蛋,可再看时,那东西已是不见。

不见了……

它明明只用再动个两步,就能窜到自己的跟前,却是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是躲起来了?

那……躲到哪里去了?

啊!

躲哪去了!

刘卫喜紧张地来回望着四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一个方位都不敢落下。

他不断警惕着视线,身子骨也绷得极硬,似一具过刚的钢板。

周围,依旧是那片破烂光景,杂草与灌木,灰天与红土,原先有的,那是一样没少——除了那个东西。

“你娘了个bī的,中邪了是吧!”

丁四毛见刘卫喜略微消停住,又将他的手给硬生生摁了回去,简直要发火。

“不……不是……它明明……”刘卫喜稍有点回神了,可还是觉着语无伦次。

它明明边刨边吃着土,可再一看那东西先前蹲伏过的地面,很是平整,哪里有什么像是被挖过的痕迹。

它也明明一步一个脚印,可再一看那东西奔过的地方,别说印子,就连溅起的细泥子儿,都没有瞧着一粒。

“它明明……”刘卫喜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语,面孔呆滞。

“它明明什么!刚刚就在那儿抽抽,然后又嚷着见了女人,现在居然还想拔枪?你他娘到底在想些什么!”

丁四毛抓着他手腕的手,重新使上了几分劲儿,随后猛地啪啦一甩。

刘卫喜的整个人,也跟着胳膊肘这么一荡。

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来,自己盗过重檐庑顶的地下大殿,也掘过荒草遍生的孤茔野冢,哪怕是在这些所谓的重阴之地,也都从来未曾见过有什么脏玩意儿,已经这个年代了,别人都飞机大炮了,何况自己又是干这一行的,哪里会信这些啊?除了自己和部队里的其他人,地里头剩下唯一能动弹两下的,就只有嵌着的阴损机关了,自己就算是给墓主人的头盖骨当碗使当夜壶当酒器做球踢,也没见它们不满跳起来弄出过甚么幺蛾子。

可是……怎么这光天白日的,还真见到了什么东西?

不,不对,真的见到了吗?那冒着鬼气的东西刚刚所留下的痕迹,现在是一丝一毫都见不着了,好像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真的本就不存在这些——不然为何独独只有自己,而丁四毛却看不到?难道真的是自己在这里呆得太久,吸进去的瘴气太多影响了神智,所以产生了错觉?

刘卫喜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原地小步度着。

丁四毛就这么冷眼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多讲些什么,转身便继续弄着余下的那袋小探钉去了。

许久,刘卫喜才艰难地开口道:“兴许真是我魇着了……兴许真是我看错了……”

丁四毛在听刘卫喜一个人在叨叨着什么后,又走了过来,手上还抓着一只刚自地里拔出来的小探钉。

他观察着刘卫喜,叹了一口气:“姓刘的,你要累了,你就去一边休息去好吧,瞧你这都成啥倒灶模样了。”

刘卫喜固执地摇了摇头,掏出纱布来,重新在手上绕着,示意自己没事,还能够继续。

丁四毛见状,便念着行吧行吧,将那根小探钉递到了刘卫喜的身前,对他再说道:“我估摸着这阳鱼佩咱是找不到了,你看这带出来的土层的颜色。”

刘卫喜起先还有些沉浸在情绪里,可一听说阳鱼佩要找不着了,连忙强打起精神,低眼看了过去。

只见那小探钉的钉身,被染上的土明显地分为了两层颜色,虽说大体都是红土,但上半部分是浅色的新泥,而下半部分是深色的旧土。

“这阴鱼佩和匣子……”刘卫喜皱眉询问。

“都是上面那层浅颜色的土里出来的。”丁四毛如实回答。

刘卫喜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心里面念头频起。

他接过小探钉,径直走到了那小坑面前,对着其中一个打好的洞连攮了好几下,然后左右捣弄,试图将口子拓宽。

“嘿你咋还不信呢。得了得了,用这个吧,想用小探钉扩洞,那得弄到几时去?”

丁四毛瞅着刘卫喜的举动,晓得他此刻还有些出神,无奈地将身后的兜铲解下,递给了他。

刘卫喜点点头,接过兜铲,一下一下地挥动着,他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意信,一个人的希望如果落空,多少带着些不甘心,便总是想要自己去亲自确认一番的。

丁四毛看着地里的土被刘卫喜一块块地提起又抛出,脑海里画面一转,莫名想到了他先前痛苦的神色以及刚刚那副活见鬼的表情,心里头冷不丁地浮上了一股奇怪的感受,但是却又说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太多太乱太杂的思绪混在了一起,莫衷一是。

兜铲到底是兜铲,没多久,刘卫喜就将那原本只比筷子略粗的坑洞扩成了如胳膊直径般的大小。

在挖好后,刘卫喜将手向下探去,分别在尽头与开口处都抓出了一抔土来,他拿指肚搓了搓,放近又闻了两下,比对着小探钉身上粘着的土,在这之后,他便把小探钉和手上的土朝旁边胡乱一掷,又重新操起兜铲,彻底是破开了那个洞,一连挖到了两种土层的交界处。

当这一眼看下去,他心间的不妙已是做落实处。

这上下两种土,颜色不一,土粒的疏密感各异,就连湿度也是有着莫大的不同。底下的土颜色较深,很是紧实,用手指捻也弄不出太多的水来;而靠上的土颜色很浅,黏连的程度也更为稀疏,稍微用力一压,就能榨出不少的水。

最关键的,还是那两种土交界的地方,横着翘两下再拨开,刘卫喜发现虽然一些土层已被挤压磨平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还有部分受挤压不是那么严重的表面仍留有明显的水流淌过的浅凹痕。

他娘的个吻……

刘卫喜眼睛狂闪,倒抽了一口迟来的凉气。

这阴鱼佩和黑匣子……连同那一层土,都是从其他地方顺着积水泊过来的,根本就不是附近地界的东西!

驴干的玩意儿,难怪埋得这么浅!

这东西的源头如果在天那边,那要老子可怎么找啊!

刘卫喜胸中是鼓气又郁闷,将那兜铲猛地一丢。

“干他姥姥的!”

此刻有了情绪,他整个人都是比先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要生动了些。

“唉唷,不是都和你表示过了吗。”丁四毛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既然这阳鱼佩八字都成不了一撇,倒也罢了,不去想它,现在还是得分一下这阴鱼佩了,是你去卖分我一半,还是我去卖分你一半?”

这两句话乍一看大体没差,但归属的人不同,主动权便是天差地别。

丁四毛伸入口袋,用两根手指夹着红绳,将那阴鱼佩一把给拎了出来,吊在二人之间的半空中。

掏出来后,阴鱼佩便如之前一样,自己顺着红绳打着圈圈转动,圆润的弧身反射出他炽热的目光。

“一起去。”刘卫喜给出沉闷的作答。

“这一起去,东西也总得是放在某一人身上的呀,那……放谁那边好呀?”丁四毛再度眯缝着眼。

刘卫喜很不喜欢丁四毛的这个动作习惯。

先前第一次谈阴鱼佩怎么分的时候,他就在那眯眼,现在第二次谈,就又自己在那眯上了。

俩人这么多年,对彼此的了解都已是到了一撅屁股就明白是要放屁还是拉屎的程度,他晓得,每每这崽子眯眼睛,心里头那指定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我说你——”

刘卫喜刚想讲几声,不料却被丁四毛的声音给先行打断。

“嗯——?”

丁四毛看着阴鱼佩,大大地疑惑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那眯得老细的眼也陡然张开,一直眨巴眨巴。

阴鱼佩在静止下来之后,里头那细红色纹路却已是不再动了,此刻没有了会动的红纹的加持,一整只佩都形同最普通的死物,又变回了刚开始发现时那朴实无华的姿态,全无半点特殊的感觉。

“不动了?”

刘卫喜也是立马注意到了此点,连忙审视,发现纹路确实是不动了,甚至都不是动得缓,而是压根不动。

丁四毛一惊,心想坏了,莫非这件奇宝沦落为了凡石。

不过随即,他又释了怀,指着阴鱼佩对刘卫喜说道:“没事没事,夜明珠也不是一直常亮的,得重新吸光,这阴鱼佩想必也是如此,你想他动,那还得浇上两口血,嘿嘿嘿。”

这个解释着实合理,逻辑自洽,丁四毛敬服自己脑袋瓜子动得快,热爱生活善于总结,便又是一乐,指着阴鱼佩的手也往前轻轻一戳,将阴鱼佩弄得重新转了起来。

“我感觉好像不是……”刘卫喜怀揣端倪思索着。

那阴鱼佩先前高低都是动着的,哪怕不淋血也只是动得极慢,而并非是现在这样。

“你感觉有个屁用,这不得实践出真知?要不,你再弄个两滴上去?”丁四毛打量着刘卫喜重新缠好了纱布的手,如是说道。

“去去去,要弄弄你自己的。”刘卫喜匆忙摆手。

“你这不是现成的嘛。”丁四毛撇嘴。

“你体内也都是现成的。”

“嘿,你还真是小气。”

“那你倒是大方一点啊。”

就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瞎扯屁话的时候,阴鱼佩又突然有了动静。

它那纹路虽不再动,佩身却是驀地颤了起来,如同摆钟,正自行一前一后来回而动,幅度越来越大,越抖也越激烈,半截红绳都晃出了残影。

“你娘个腿儿的,手倒是别动啊,给这绳子甩开了怎么办。”刘卫喜着急,以为是丁四毛在手贱。

“我没有动!”丁四毛没带好气。

咚咚,咚咚。

阴鱼佩摆动了片刻,又发出了擂鼓般的声音。

与那急促的晃动相反,声音慢而具有节奏,再一听,与其说是鼓点,弗如说是大型动物跳动着的心脏。

那看不见的心脏正一收一放,光用听的就知其心房是如何得蓬张着,以致这般沉稳有力,好似真的还鲜活在二人眼前,朝外泵送血液。

不曾想,没有留给刘卫喜和丁四毛再多观察和细听的时间,二人甚至反应都没来得及做,下一刻,阴鱼佩就在荡至最高点并发出响动后,哗地一下自丁四毛的手中脱出,直直摔在了地上。

这小东西的形状分明不适合滚动,可又异常麻溜地跑了老远,稍后更是顺着一旁的小坡一骑绝尘向下而去。

二人顿时傻眼,脑袋瓜子都被清空,随后是撒疯一般,拔腿就往那方向赶去。

“你他奶奶的手是鸡爪子是吧!一点都握不住!”

跑到小坡边上焦虑眺望的刘卫喜摩擦着牙根,恨不得给他头都拧下来。

“我他奶奶?我他奶奶的说我抓牢了!你信吗!”丁四毛觉得自己老冤屈了,同样也是暴躁得很。

“抓牢你妈!”

小坡总体较长,有着二、三十米,不过说缓不缓,说陡也是谈不上,寻常草木不愿在这种地方攀附,只余下部分扎根刁钻的矮丛,视线还算是开阔,阴鱼佩的掉落轨迹便也较为清晰,它在哐啷一阵磕碰后停在了坡底,借着余力晃悠了两圈就不再动了。

刘卫喜环视四周,没见到附近有能让人抄近下去的路,又是咒骂一声,吃紧臼齿,连滚带爬蹿了下去。

“喂!”丁四毛见状,下意识呼喊了一句,他犹豫再三,被逼无奈只得跟着滑。

纵然小坡的泥松软稀烂,但丁四毛依然感觉这半路摩擦下来自己的屁股是痛苦万分,更别提刚刚磕到的那几个不知名硬茬,他喘了口气,厘清视线再看去,刘卫喜已是领先了自己十来米,心一横,又选择跌跌撞撞地继续溜下去。

刘卫喜同样不好受,他刚刚咬牙的时候差点伤到了舌头,身上也是极其遭罪,想必有不少青紫,内脏都感觉是要给颠错位了。可一料及到那阴鱼佩就在眼前不远,他便还是自顾自地坚持,虽然狼狈,但却无阻。

到了!

刘卫喜一路狗吃屎吃到了坡底,脚都还没直起,就保持着姿势迫急地探出手来,率先一把抓起了阴鱼佩。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异样。

压着的这片土貌似松垮地过了头,刚刚自己这一激动,身子也好像下陷了几分,脚更是卡了进去。

不对劲。

底下是空的。

刘卫喜慌忙回头,顾不得其他,张大双手冲那马上就要下来了的丁四毛不断示意着,嘴上同时高声喊叫:“先不要下来!”

先不要下来?

干嘛?

丁四毛闻声抬头,哪怕视线七上八下,他还是一眼就瞅到了刘卫喜摆动的手里攥着的阴鱼佩,心中不由一阵冷笑。

就要下来!

丁四毛在磕碰中奇迹般找到了平衡,他将身子摆正,腰一发力,臀也一收,腿再一蹬,竟然直接跳过了最后一截小坡,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丑陋的弧线,径直朝着刘卫喜扑去。

“你在上头给我拉——”

这一句已是太迟了,丁四毛的到来比它更快,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那后半截话语已是淹没在了因土层彻底承不住二人重量而发出的开裂声里。

刘卫喜与丁四毛一下一上,双双坠入了这距顶部有着两层半楼那么高的洞中。

啪!

啪!

随着落地的前后两声巨响,二人皆是气一背,昏死了过去。

刘卫喜半抬的眼皮中只见到了漫天被砸起的灰尘,视线越来越狭,终至阖目后的一片漆黑,他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等下一定要亲手掐亡这个听不懂人话的龟孙子。

“唔……”

不知过了多久,刘卫喜的口中冒出了些听不清楚的呢喃,他的手指稍稍翘动两下。

不过仅此而已,片刻后也再无其他动静。

“呼……嗯……”

又是过了极长的时间,刘卫喜的呻吟多了几分,他的眶角乱拧,嘴巴一开一合,已是有了苏醒的迹象。

随着含糊的喘叫声渐响,刘卫喜才缓缓睁开了眼。

半坐起来,身下一阵噼里啪啦,有几根枯枝烂木在脆响,刘卫喜感觉自己身上的多块骨头也随之一阵酸痛,下意识地抚慰关节后,他迷茫地看向环境。

这是哪里……

除了头顶那个自己掉下来的洞口有几缕光线照射下来,就唯有极远处的一个小口还透着些许亮堂了,四周暗无天日,根本分辨不出什么。

刘卫喜揉了揉僵硬得好似不属于自己的脖子,检查起了身体的受伤状况,见都还有反应,似乎无什么大碍,刚松了口气,随即猛地忆起一件事。

阴鱼佩呢?

他连连摸黑,却没有找到,动作之下无意间摸到了一双手,刘卫喜一惊,将其从黑暗中拉出来,一看,正是四仰八叉还昏迷着的丁四毛。

刘卫喜看着他安详的脸,两指并拢探了探鼻息,直接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吃粑粑的混账玩意儿!

刘卫喜上去就是呼了一个大嘴巴子,见没反应,便是左右开弓合力围剿。

“嗯……小娘子别打了……嗯……叔叔疼……”丁四毛的一张老脸是两面通红,也不知是被打红,还是因梦中事而酡红。

“我是你爹!”

刘卫喜卯足了能使上的全力,一掌下去惊天动地,丁四毛脸上的皮肤都激起了几层褶。

“我cào!”丁四毛的扭捏变为了尖叫,顿时苏醒。

“你他娘可愿意醒了啊?狗曰的东西!”

刘卫喜从他身上起来,临了不忘踢上一脚。

“我cào!”丁四毛重复骂着,一个挺子直了起来,感觉自己脸颊生疼,一模还有些肿。

他晃晃脑袋,摇匀脑浆,却是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巨大的疲惫,天与地都倒了过来,他胃里被转得一阵恶心,几近要向前倒去。

丁四毛狠狠地掐起虎口醒神,忍了一会儿吐意,再开口说着,问的首先还是那最在意的要紧事:“咱这是在哪?”

“你瞅我这打扮像是导游吗?”刘卫喜气得发抖,也气得直笑:“叫你他娘的别下来,猪耳朵给屎糊住了?”

丁四毛明白了先前那句话的含义,也是一阵心虚,再问道:“那阴鱼佩呢?”

“还在这念叨阴鱼佩呢?我真的佩你老.母两下!摔下来就不见了!”刘卫喜的鼻孔一张,满满都是散出来的恶气。

“啊?”丁四毛一脸不可置信,连忙趴下,四肢着地,慌乱地在附近摸索着。

丁四毛这一趴下,他的背部便露了出来,刘卫喜的瞳孔随之一缩。

他看见阴鱼佩正扎在丁四毛的背上,那一块衣服都被划破,阴鱼佩的尾巴尖深深刺入了肉中,只露出半截佩身,可丁四毛却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仍专注在手头上,一脸枉然丢魂,在到处胡乱地翻找着。

“你……”刘卫喜欲要开口说话,又觉察到气氛有些诡异,一腔子火气都渐渐堵塞。

阴鱼佩刺入丁四毛的背身,也不见有红色流出,背上那一圈皮肤泛着不健康的白,正隐隐以阴鱼佩为中心向内凹陷,已然是被吸了不少的血。

在这大量的血液浇灌之下,阴鱼佩的细红纹也同丁四毛先前猜想的一样,重新恢复了旋风般的姿态,正在肆意激荡,其狂乱妖异的程度更甚先前所有。

可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这个,而是丁四毛如同没事人一般,对此是丝毫没有反应。

“你没感觉吗?”刘卫喜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他本该第一时间将阴鱼佩拔出,却有些被震住,只觉得眼前的场景邪门。

“什么感觉?”丁四毛抬起头来,还是那副表情。

“你别动。”

“什么?”

刘卫喜绕到丁四毛身后,左手按住他的肩头,右手抓着半截阴鱼佩往外一拽。

阴鱼佩噗呲一声离体而出,比刘卫喜预想中要更容易,带出的血花溅在他的脸上。

“嘶,我曰,你给我身上什么东西抽出来了?”

直到这时,丁四毛才终于是吃痛,他回过头来,看到刘卫喜手上拿着的正是那阴鱼佩,特别是纹路还在转动,一下子心情大好,虽然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还是咧牙一笑。

可立马,他就乐不出来了。

“啊!”

丁四毛笑容凝滞,又于下一瞬猝然变脸,脖子发红转粗,大小经脉尽显,口中凄厉地哀嚎,如虾般弓着身子在地上左右翻面,双手也于半空之中呈狰狞的爪状乱抓,极尽痛苦。

刘卫喜被丁四毛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起了激灵,抓着阴鱼佩的手也被对方胡乱地拍打到,没有防备,手一个不稳,阴鱼佩便朝前侧方翻飞而去,坠到了环境阴影的边缘。

疼,真他娘的疼!

丁四毛的嚎啸声愈发得大,双手放肆敲击着自己的头,可没有效果,疼痛并没有半分减轻,他又撕拽起了自己的头发,一搓搓地大力扯弄,硬是拔下不少来还带着血块的,血就顺着他的头皮涓涓流出。

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那苦痛的表情同先前上演过的某一幅画面如出一辙。

刘卫喜呆望着他,心里头落下惊雷,整个人犹如痴傻,竟没有管顾那掉落至前方的阴鱼佩。

不久之前,他自己也是这般,莫名疼得死去活来。

那疼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由内而外蚀骨噬皮,颅内的一寸一毫都被滔天的痛意撕裂。

看着丁四毛,刘卫喜一阵感同身受的恶寒,不禁抖了个哆嗦。

“呼……呼……”

丁四毛的苦难没有持续多久,他现在已经渐渐静了下来,仰面躺着,小臂盖在自己涕泪横流的脸上,口中哧哧地呼着气,看样子痛意大体是过去了,只有脚还偶尔会抽个两下。

他此刻的模样其实很有些滑稽,看着都不像是痛的,反是类似缠绵事后的悱恻余韵,可刘卫喜丝毫没有心思如往常一般造上几口黄谣去说与他听。

一模一样!和自己真的一模一样!那寻常意志难以抵抗的莫名剧痛,且在极尽翻搅片刻后又突然消失,真的是……一模一样!

刘卫喜没尝过什么书,肚里自是没吞过二两墨水,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一模一样这几个字,他虽不知该如何确切形容,但也不妨碍他对那股感觉的深刻认知,以及内心恐惧情绪的连连产生。

刘卫喜已是不由自主朝后方退了几步。

待到丁四毛脸上乱七八糟的液体都风干了,才觉得自己能够起来,他嘴里无声呜呜,撑地扶身的手都在摇晃,似是支不起自身那份重量。

刘卫喜那飘忽不宁的心神,在看到了丁四毛有所动作后才终肯归位,上前准备与他扶起,可还未等丁四毛的手搭上来,也还未开口说些什么,那不远处的黑暗中就又传出了响动。

咯咯咯。

是笑声,女童的笑声。

这笑声的音色与频段都很是熟悉,似与刘卫喜心间某道令人恐惧的声线相吻合 ,再一思索,他的表情已是僵到了极点——是那个如蛙般蹲伏着吃土的东西。

阴影笼罩中,一只惨白惊心的长手从其间刺出,如枯枝的五指正一点一点分开,在撑到最大后,便以迅捷的速度,将手掌按在了那先前跌落在地的阴鱼佩上,那反关节的小臂徐徐转动,连接处嘎吱作响,接着,长白鬼手往回迅疾一掏,将阴鱼佩彻底抓入了自身所处的黑暗地界里。

咯咯咯。

下一刻,再从黑暗中浮现的,便是那张诡异拉长的大脸,它那足以吞得下常人完整脑袋的嘴巴猛然朝两边一拉,两只黑得冒泡的眼睛同时再是如拱桥般一弯,竟是挤兑了一个让人勉强可认的笑容出来。

咯咯咯。

那东西又随笑声挪了几步,露出了半截身子,光线被其硕大的身形阻挡,阴影也跟着往前侵蚀了几分。

“我……我他奶奶的这……这是什么diǎo东西!还……还他娘发笑居然不张嘴的!”

丁四毛的舌头打着解不开的结,眼如铜铃般瞪得滚圆,这下是彻底从那种小女人般的神态中解脱了,吓得几近裆下产热,慌乱中一把拉住了正在往后缩着的刘卫喜的身子,借力想要站起来。

刘卫喜被他这一拽,连裤腰带都要给扯掉了,于心中叫苦不迭,表情更是形同惊惧之中再吞下了一口苍蝇,他暴怒着剜了两眼丁四毛,又抬起头来对上了那张大白脸,目光由极怒切向极凶。

娘的!

跑不掉了!

拼了!

刘卫喜深吸一口长气,从腰间掏出枪来,三下两下搭准了扳机,再拨弄开大小机头,不再犹豫,食指毅然朝后扣去。

嘭!嘭!嘭!

三枪已出,枪枪皆是近距离命中了大脸,那东西被逼得往后扭了几步。可虽说打出了不小的孔洞来,又奇怪地不见有血流出。

呜呜呜。

它在哭!

嬉笑声已是转为了近似天真稚童状态下的哭泣,还夹带着明显的委屈与哀怨,好似真的是一个小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何挨了爹娘的拷打。

那哭泣声撞在周围的墙壁上,在环境下诡异地泛着空灵,叫人堪堪发颤,而那张原先勉强维持的笑脸,也是五官陡然一耷拉,变成了畸形的哭脸。

呜呜呜。

有效果!

果然,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怕枪子儿的!

刘卫喜心头一凛,手指再动,交出快慢机中剩余着的十七响。

在不怎么连贯的弹幕之中,他于开枪间余扭头,冲着丁四毛全力咆哮:“你他奶奶的还在等你娘个bī啊!”

丁四毛听他这一声吼犹如叫魂,丢掉的残魄都是拾回来了几缕,忙不迭掏出了枪,心有余悸加入了射击。

嘭嘭嘭……

嘭嘭嘭……

看着那东西被逼得步步倒退,身上的弹孔越来越多,哭丧声也越来越大,甚至还拿手遮起了脸,刘卫喜于心间狂啸。

你他娘的就适合这幅表情!

对你来说做哭脸比做笑脸要更容易吧!

嘭!

这是最后一声枪响,两只盒子炮都已被清空,光荣弹都不曾留下。

一连三十七发子弹过后,四周极度安静,只余下抛壳落地之声以及二人胸膛的心脏在蹦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那东西已是完全没入了阴影,连哭泣也早已停止,难料死活。

死了?

刘卫喜屏吸注视着那片黑暗,眼睛不敢挪开半分,他往前试着小度了两步。

还未落稳,一张白色大脸倏地探出,平移着贴了过来,紧接着便是一大截身子自后方缓缓续了出来,将脑袋又歪歪斜斜地往前顶了几分,那东西的脸盘乃至身体,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中过弹的迹象,刘卫喜死死盯着它,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点点往后退去。

咯咯咯。

女童的笑声再自腹部传出,脸上的愉悦也被重新挂好,这次更是拟人般有着几分明显的戏谑,它就这样摇头晃脑,再甩动两下脖子,隐约像是在得意。

可随后那东西的动作突是一停,那大脸端得是猝然凑近,直直对着刘卫喜。

距离之近,呼吸可闻。

跑!

刘卫喜将手中的空枪往大脸上一掷,头也不回。

啪啪啪。

脚底疯狂催促着地面,声势密如踏浪。

刘卫喜全力猛蹿,这一小下已是出去了十来米,他在跑动中别扭地提了两下裤子,往前再去,步入了无光地带。

他不敢停,也不愿回头,更没顾丁四毛。

既是没有多余空闲去管,也是心中对其有数,知道这哈卵的跑路功夫之深厚,压根用不着自己来提醒。

果然,丁四毛那高了几个八度的声音马上就在他的斜后方传了过来。

“呼……呼,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丁四毛对这个问题是相当执拗而又不解。

刘卫喜能听出丁四毛的声音变了形,也越来越近,甚至还有赶超自己之势。

“呼……呼,问个球,跑!”刘卫喜不肯在这种时候多说。

而就这一句话的功夫,他就感到肩膀处有风刮过并顺着前方而去,虽是因为黑暗而看不太清,不过想必也是那丁四毛超过了自己,奔到了前头。

“呼……呼,往哪边跑?”果然,丁四毛气喘吁吁的声音再从前方响起。

不知道往哪跑你还跑这么快!

“呼……呼,你狗曰的哪里有光就往哪里跑!”刘卫喜大声喊着,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光亮,死命咬牙。

小光亮便是他先前掉下来时发现的那个,当时只有那边和自己头上有光,指不定便是另一条出路,而且不管怎样,四周乌黑,自己真的瞅不见太多的什么,何况身后还跟着那个东西,实在没有细看细选的功夫,此刻的光亮就是他唯一的余地。

二人的视线不明朗,跑动中亦难免有些磕碰,万幸地面相对较平没太大障碍,几块踩到的碎石和凸起的小土包都是威胁有限,不至于让人翻过来。

丁四毛跑着跑着,舌头挂了出来,口水乱甩,他难过得觉着自己是条垂着尾巴的丧家犬。

而刘卫喜跑着跑着,脸上就是一潮,拿手抹开发现异常黏糊,还有些恶臭,他不理解沾上的是什么鬼东西,心生烦躁与慌乱,匆忙将其甩向一旁,重新闷头跑路。

好在刘卫喜不晓得那液体是丁四毛的大片咸湿唾沫,也好在刚刚的这一番醍醐灌顶让他那只剩跑跑跑的脑瓜子重新开始了运作,在又大驰几步后,他倏地想起些事情。

那个在地上扒土吃还咯咯笑的丑东西,不是只有自己能看见吗?

现在丁四毛也能看见了?

但为何他先前看不见?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想着想着,刘卫喜便顺势欲要回头,自己的念头已是提及到那个东西了,可一直到刚刚也都没有听见那东西的任何声响,这让他充满未知的心里头又升腾着些许不安。

咯咯咯。

人总是喜欢贱那么一下的,刘卫喜这不回头都没事,一回头是立马就听见了那令人作呕的咯咯笑。

看不清归看不清,他也不是缺东西的二傻子,自然是能知道那东西就在自己身后附近。

这回眸一瞥激起了对方千娇百媚的恰恰莺啼,算是遂了他心中的一番愿景。

那东西也是不一般,鬼得很,一路上都恪守妇道不肯叫唤,见有人回头了,却是能够立马做出反应,好似就等着将这份美好恬静的笑容奉献给那心眼倍儿多、不如何信邪、还总想着回头看的有心郎。

干你娘嘞!

经不起这突然的一下,刘卫喜的心脏都要蹦出了嗓子眼,他的呼吸瞬间紊乱,腿也连连打着摆,差点儿没被这一笑弄得绊跤。

在前方听到这一声笑的丁四毛更是哇啦哇啦一阵呜嚎,速度居然还能有所提升。

接下来的这一段路,二人都是无言,只管闷头跑动,刘卫喜是懂了规矩不敢再次唐突,丁四毛则是压根没那份胆量。

终于,经过这漫长的如癫似狂的疯跑后,那小光亮逐渐大了起来,再是两步,丁四毛已经率先抵达。

果然是出路。

那是一个朝上的半米宽圆口,距地面不高,稍稍努点力就能上去。

从圆口朝外看去便是青天,光线灼下,倍感刺眼,丁四毛恍如两世为人,重生后的他也不敢怠慢,狗腿子一蹦,两只手攀上边缘,一缩一晃,给自己抬了上去。

紧接着,刘卫喜也至,他大喊一声搭把手,两脚踩着岩壁,顺着丁四毛揽下的胳膊,自洞口狼狈钻出。

旁边有一块厚重的圆形石板,二人心领神会,一起使劲儿将其搬起,盖在了那洞口之上。

石板好似专门就是为这个洞口打造的一般,位置出现的刚刚好,而大小,也是刚刚好。

啪。

石板砸在洞口边缘发出巨响,二人的心也随着声音渐息而稍稍有些落地。

刘卫喜余有后怕,他招呼丁四毛过来一起按住石板,两个人就这样死命抵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指头都摁得发起了抖,也没见那下头有什么突破的迹象,甚至连叫声也不曾发出过,终是舍得撒开了手。

呼……

好像真的结束了……

刘卫喜与丁四毛皆是一软,烂泥般瘫在地上。刘卫喜额外再想了想,又移动了一下位置,坐在了那块石板上,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二人的心脏都要炸裂,眼前也都是不同程度地发着黑,不由得大口喘气,讲不出一个字来。

酸痛。

巨他娘的酸,也巨他娘的痛。

刘卫喜小幅度摇了摇头,再揉了两下眼,看向了四周陌生的环境,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

此地满眼花草,盎然有生机,天空是寻常颜色,不似太平山的灰天,周遭也很寂静,没有明显的虫鸟之鸣,三面植林,唯那前方留有一条通道。

通道这个叫法其实很勉强,只是其他三面,那树的枝丫更相交错你侬我侬,还粗得要死,密集地完全挪不动道,相比之下,这一面的草木虽然杂乱,可也足够让人行走了。

刘卫喜再扭头一望丁四毛,发现他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骨,即将散架,脸颊红似新婚盖头,那眼神更是一阵喝高了般的扑朔迷离。

而再反观自己,也是好不到哪里去,累得是无以复加,刘卫喜感觉热得要命,通身毛孔尽张,可一段时间后那海量的汗液开始慢慢倒抽,又让他感觉有点冷,整副身体都极不舒服,不愿意再动一下。

哪怕此时此刻,那东西窜到自己面前要给自己弄死,那也是认栽了,懒得跑了,太遭罪了。他想。

大不了就是一死,大不了就是卵泡朝天,这做人,何必呢,不跑了,绝对不跑了。他再想。

可下一刻,如同是迫不及待想要验证刘卫喜的想法一般,从屁股压着的那块石板底下传来了阵阵的撞击之声。

其力道一下一下愈加地大,刘卫喜已是有点坐不住,身子也被顶得不断歪斜。

在石板被顶开的那不到一秒的空隙里,又从里面传出了一道熟悉的嬉笑,随着石板不断被顶起且越顶越开,那笑声也从断断续续的状态变为了连贯生动的咯咯咯。

能听得出,那东西这次很有些兴高采烈。

刘卫喜咬牙切齿,巴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石板一上一下反复折磨着刘卫喜,他已经快要遭不住,丁四毛惊恐地看着他的身下,强忍着酸痛站起。

“怎……怎么办……跑吗……”

“三!”刘卫喜开始倒数。

“啊……什……什么?”

“二!”

“什么意思……”

“一!”

就是现在!

算计着那东西顶撞间隙的刘卫喜身形暴动,一脚踏在那石板之上,借力朝前猛冲,向着那片勉强能过人的林中通道而去,丁四毛慌不择路,完全没有多余的思考,也下意识跟着他跑。

砰!

下一瞬,溃耳的巨声,响自刘卫喜与丁四毛的身后,明知不要去看的二人,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转了过去。

石板被巨力掀得跃起,在半空中径直打转,与石板一起悬于空中的,还有那蹦出来的鬼东西,它极长的四肢向下绷得笔直,形同巨化后的盲蛛,接着,那双手双脚张开一个平面,庞大的身躯再与石板一同轰然落地,声浪与气场震得四周杂草横飞。

咯咯咯。

那东西脑袋歪斜,璀然一笑。

干你娘的鬼东西,真是越来越恶心了!

刘卫喜连忙撤回视线,不再分神,与丁四毛全力奔进了那条林中通道。

通道的内部要比外表看起来更杂乱,横亘的树枝与尖利的棘刺划得他俩苦不堪言,脚下湿滑的青苔也令人重心不稳,有时候头上的遮挡还太过茂密,以至于不得不躬身。

呜呜呜。

那东西的叫声已然换成了哭丧,它在林子口来回挥舞着长手,模样极度怪异,透露着焦急,它似是想要钻入,却又碍于身形不得寸进,只能伤心地叫唤。

刘卫喜小心翼翼地再回头,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它那力量足以顶开一个壮年男子外加一块不轻的石板,甚至还能将石板击飞至半空,怎的会被这几节树枝拦住,而且就算是因为身形的缘故进不来,那它大力撕扯开一道能容纳自己进入的口子便是,又如何会成现在这般。

想不明白,也不再想,刘卫喜略微放缓了脚步,转为小跑,再一段路,待到那东西的声音也甩在身后听不见了,他又变为了行走,鼻头大开,贪婪地歇着气,倒不是松懈了神经,而是感觉实在太累了,两条腿都灌满了铅,已成累赘。

他想骂脏宣愤,喉咙却倍感沙哑瘙痒,咿咿呀呀好半天也只是啐出一口痰来,丁四毛跟着是深沉一叹,觉得嗓子都渴得快要绽开。

林间荫郁富氧,清新的自然之气入肺,洗刷着刘卫喜与丁四毛身体上的些许疲劳与脑内残存的部分惊惧,再经过一小段路,地上现出一个水坑,二人也顾不得脏不脏,趴在那水坑的边缘就啜了起来,吃着馅也不在意,只管闷头死命饮着,小半分钟后才感觉好上了一些。

丁四毛喝舒服了,昂扬甩头,水珠四射,刘卫喜被溅了一脸,不怎么高兴,爬起身来,一脚不轻不重踢在他屁股上,给他小半拉脑袋踹进了水坑里。

“甩你娘呢甩,赶紧走了,那鬼东西在哪都不知道,指不定慢慢追过来了,快走啊。”有水润喉之后,刘卫喜说话利索了不少。

丁四毛从水中抬起头来,刚想发火,一听到那鬼东西这几个字,火气立马被泼灭,连忙是缩了缩脖子,再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快速拿水过了一把脸,怏怏起身。

动作中,他忽地想起了那块阴鱼佩,接着又摇了摇头,怅然自失。

这片林子不长,再行个不多的几步,已是能见到出口,刘卫喜与丁四毛在出口处等了等,在确定那东西没有另外绕路到前面守株待兔后,才缓缓钻出。

没想到那东西枪子儿能吞,石板与蛮力也镇不住,却是被这片两头通透的林子给拦截了。

刘卫喜抓了抓黝黑的脸蛋,由衷地感慨,看向了四周。

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空草地,齐腰高的绿草铺天盖地向八方延伸而去,忠诚地守望着每一寸土,一直连接到尽头处的竹林。

竹林与草地边缘交界的地方,另植着几株柳树与桑树,还兀自矗立有一座小屋。

小屋红砖青瓦,小而破旧,只此单层,是那藜藿人家,谈不上玲珑之意,屋旁驻着一圈瘦弱的篱笆,简易阻隔了两头的世界,遥遥望去,半座房都淹没在了斑驳的草浪里,似是也能借风而动,余下的砖墙满是土鼓藤,这些绿色的小东西倔强地攀附其上,脾性固执般将这座人造产物与环境相融和,直至彻底模糊了二者的垠际,侵蚀之下的小屋失了往日妆容,敛住自身的人文情意,像是半老的碎嘴子红娘,偏执般要携住每一位来客的手,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现今是如何地被时间所仓皇蹂躏。

这是寻常人看风景的思维。

然而,刘卫喜何许人也,哪里会鸟你这些,这一眼下去,他只看出了问题。

这diǎo屋子,怎么会是东西走向?

且不说这鬼地方居然也有人住过,这房屋走向明显就有问题。

寻常房屋坐北朝南,这是从多方面考虑过后的结果,哪怕不论风水芸芸,单是那采光和温度,便注定了房子就该是南北走向。

他刚刚拿手指头丈过日了,晓得方位,这间屋子分明是坐东朝西,再扯上玄乎一点的,这种走向的房子缺少足够的阳气摄入,住久了人会阴郁易怒,也更容易沾染上脏东西。

刘卫喜皱眉,不知道这间小房子是意欲何为,而更让他在意的,还是屋子旁种着的,那几棵莫名其妙的东西。

常言道房前不栽柳,屋后不植桑,柳树性阴,其叶状如吊绳,容易栖上吊死鬼,桑则与丧同音,老不吉利了,这两种树都是很忌讳种在屋宅附近的,要是被自家老人瞅到了,不得给你脑门抽飞。

可这家蛮厉害的,倒是给种齐全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搞出这种诡异的风水来,怕不是仇人给砌的房子。

刘卫喜百思不得其解,欲要深入观察,稍往前走了两步,就感觉踢到了个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来一看,见是一块断裂的小石碑,上头刻有几行字。

刘卫喜认不得几个字,只依稀晓得前面几个,后面的便是一无所知,他拿手肘顶了顶那也发现了风水端倪而正疑惑着的丁四毛,示意让其看看。

丁四毛倒是识些字的,以往地里头的东西但凡带点符号,刘卫喜都要让他瞅两眼,如若不是篆体这类,丁四毛倒也能七七八八顺着讲个大概。

他能识字,这都要归功于他自身的一个爱好,喜欢看书,而且翻字典还很勤快。

不过丁四毛喜欢看的却不是什么佛典与春秋,而是染了颜色的民间小薄本,他也很神仙,看完之后不仅能绘声绘色地讲出来,而且还能附上自己的独家见解,比原文还要生动与生猛,跟个讲白搭的说书先生似的。上次念的那一篇武周皇帝在控鹤台同面首们颠鸾倒凤的小故事,就给刘卫喜听得是直咽口水,他翘起大小两头,不由感慨女帝无双,还有读书人是真他娘的好。

丁四毛接过石碑扫了两眼,在心中自己默念了一遍,古人行文不置句读,不过这篇节律简单整齐,较好断句,他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将上面的内容读了出来,讲与刘卫喜听。

“吾爱吾友吾师吾知己,寝于此地。

卿今远去,空余哀情。甫瞻桑柳,静听坟茔。

尔来旦暝,风雨奏钲。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这是一篇铭文,却不是墓志铭,其上头没有描述生平的志,仅有表达怀念的铭,时间亦无记载,信息极其有限。

“所以,这附近是埋了和他有关的四个人?”刘卫喜先前能看懂的部分,也就是这小半句。

他脑海中念想着这句话,若有所思,不晓得怎么会有人选择居住在这种地方,还好像是一大家子,可那房子分明又那么小。

“好像是吧。”丁四毛也不太明白。

“那后面的呢?什么意思?”后面那截,刘卫喜是看不懂,也听不懂了。

“我也不——呵。”

丁四毛话讲一半,没声了,转而是轻轻一笑。

刘卫喜撅起大黑唇,不解地看向他。

丁四毛此刻面部的表情很是奇怪,那突然替换上来的温柔让刘卫喜感觉那叫一个莫名其妙,还有些头皮发麻,因为他从未想过这素来猥琐无比的丁四毛,居然还能流露出这幅神态,而且还是诡异地对着一块破板子,熟悉的人却展现出了陌生的模样,他只觉得心中惊悚。

丁四毛轻动手指,慢慢地按在刻字之上,摩挲着凹痕,面露似水柔情,眸含宠溺,如同触碰的是爱人的脸颊,他用着一种莫名哀戚、且完全不属于他自己的缓和语调,委声说道。

“自从你走了之后呀,这地方就只剩下难过啦。呵,真的……好难过呀。我一看到你以前执意要种下的桑树与柳树,就老是会想起你。”

“还记得吗,我说栽这些东西不好,又拗不过你,你说你可以养桑蚕做女红,也可用柳叶煮茶与我,便还是陪你一起种下了,不过你怕虫,养了一次后便再也不愿试,你也懒,我个把月才能喝上一次茶……”

“哈哈哈,我现在真的好想你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只好静静地守在你的棺材前了,很怪吧,我有时候还会对着你的棺材说话。”

“自那之后的世界啊,我就连听那寻常的风雨之声,都像是老天在为你谱乐。哈哈,我是不是真的太想你了呀,是不是和你说的那样,我总是想太多?是不是和你说的那样,我也有点太脆弱?”

“不管啦,我只希望啊,若干年以后,你还能长存于这个世界呀,不过那时,我可能不在了,或者,已经不认识你啦。”

“喂!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丁四毛乌泱泱讲了一大串,刘卫喜不觉得那几行小字能包含有这么多内容,倒更像是丁四毛自己在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讲着心里话,那异常幽怨的模样让他浑身不自在,最后几句奇怪的话更是有如活见鬼。

“你小子是被……上身了吗……开玩笑的吧……你知道我是谁的……对吧……”

丁四毛没有回话,只是不满地递去自己的眸子,似是嫌他吵闹。

见对方给自己甩脸色,刘卫喜的牙根都有些痒痒,手脚也微微发颤,十分地想再如往常般在他犯二的时候,给上一个巴掌或者一记飞脚,可丁四毛此刻那隔江千里般的疏远感,又让刘卫喜觉得惶惶不可侵犯,竟是有些不敢。

他忽然觉得丁四毛和自己不是处于一方世界了,俩人不久前都还是一起吃喝piáo赌的王八蛋兵痞,每天也都过着一样混账的日子,净干些损阴德的腌臜事,可现在丁四毛却变了,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变成了一个同自己完全割裂开来的人。他忆起小时候蹲在村尾玩泥巴时,所看到的那一群戏班子,唱台上的落魄小生躲进后场,更一张脸谱,换一身衣服,摇身一变就成了头顶悬着明镜的县太爷,县太爷危坐高台,手中执掌的惊堂木猛地拍在案台上,啪的一声,便是同先前的身份彻底告了别,完成了跨越式的转换。

丁四毛没多睬两眼刘卫喜,也丝毫不在乎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小心地将石碑放下,目光远眺向小屋。

他脸上挂着的表情让刘卫喜有些看不明白,好像饱含着重逢时的期待,又好像怀揣有心死后的悲哀,总之就是很复杂很复杂,甚至还有点做作,而在他独自向着那方向走去后,更是单留下一个莫名茕茕的背影。

屋前踏脚的道路藏于一众高草之间,刘卫喜是一点儿也瞧不见,丁四毛却能沿着那条羊肠小道一拐一拐,精准地踩中每一厘曲折的地砖,一直走到了那栋孤寂的小屋前。

丁四毛轻抚着眼前的篱笆,神情若有所思,那上头常有风掠,没有太多积尘。

吱呀。

插销退去,篱笆轻开,竹苇所制的转轴承接古今,发出了沉默多年后的涩响,断层的岁月在下一刹匆忙续上了弦。

“你……在干什么?”刘卫喜有一种想喊醒对方的冲动,又想起有人说贸然叫醒一个魇住的人可能会让其疯癫痴傻,便只好小心试探性地发问,他也不想自己身边多一个死乞白赖的二愣子。

可丁四毛依旧是没有选择搭理,一如先前那般高贵冷艳,仿佛一旦和刘卫喜这种凡夫俗子讲话,喉咙里就会掉出来二两肉。

他快步来到门前,屈手指指节呈叩门状,小敲两下,击碎了上头结满痂的历史,那双开的木门上挂有一把裹着铜绿的箍锁,内里嵌着七个六方滚轮,上头的每一面都各有一个字。

这是行文锁,只有连词正确之后锁才会开,那可能是一句诗,也可能是一段话,通常只有屋主知道。

丁四毛用指肚来回蹭弄滚轮,这东西已是年久,拨动很有些吃紧,他略微用力,转出了一行“红藕香残玉簟秋”,铜锁应声而响,被囚禁的门也顺势松动,他推了开来,嘴角挂着小小的失笑。

“我回来了。”丁四毛看着脚下门槛处滥养着的绿苔,朝它宣布。

你回来个鬼啊。刘卫喜目瞪口呆,又见丁四毛在前面朝自己招手,似是在邀请,犹豫再三后,还是跟着进了屋。

刘卫喜是从正面进来的,却总有一种自己是蟊贼闯了空门的错觉。

屋内的陈设,同外表一样极简,构造也很是明了,就是方方正正的小厅连通着另外两个单间,小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空荡荡的竹桌,两旁立着同材质的椅子,而除开这些以及灰尘之外,整个小厅就再无他物了。丁四毛走近那张竹桌,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手再一滑,给上头抹出一小片干净来,他又擦了两下椅把,却奇怪地不掸椅面,自顾自就坐了上去。

咔嚓。

竹编椅早已枯朽,一承重便是四肢崩解,丁四毛一屁股遁在了地上,他于原地一怔后,放肆大笑了起来。

“喂……”刘卫喜有些看不下去了,皱眉走向了左侧的单间。

掀开帘布,那是一间只有一扇窗的小厨房,方石砌成的炉灶就占了面积的大半,墙角蹲着一大一小两盅水缸,水缸的正上方悬有一扇木制的镂空壁橱,里头隐约透着些青白色的瓷器,再旁边还钉有筷篓与刀架,两者都不高,顶部露出着两双筷子尖和几把破旧的刀柄。

万般都很家常,处处也稀疏普通,并没什么特别。

刘卫喜观察着这些,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扇小窗旁,他轻轻一推,空气便流通了起来,屋外的风一片一片地倒灌,卷起满世界飞扬的灰,他站在窗前,恍惚间觉得那些灰好似生火后的余炭,仍灿着些细芒,锅灶上一刻也还燃着木柴,就好像这里一直都有人在闷闷地生活,清早打个蛋,黄昏煮碗粥,规律又有点无聊。

刘卫喜伸出手来,想要触碰这份虚幻的生气,却被背后的声音愣加撕开了想象。

“什么都别碰。”

丁四毛仿佛能看到刘卫喜所念的一般,这也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同刘卫喜所说的第一句话。

狭窄的过道使二人被迫擦肩,互相对视一眼,丁四毛的目光淡漠而又掺杂着一丝奇怪的茫然,刘卫喜迎着那道眼神,不由地侧过身,让出了更多的空间,他感觉很压抑,不知道是因为房间的狭小,还是刚刚的目光。

抛开房子的走向和外头植物的种植,自打这进屋以来,刘卫喜还额外觉得屋子里头也有些奇怪,可刚刚这一圈看下来,却又觉得哪哪都对,哪哪都妥。

就在他杵在边上漫无目的地思考时,丁四毛打开了壁橱,取出了里面仅有的两套碗碟与筷子来,可也不往里头放什么,就这样好生端着那脏兮兮的空盘走出了厨房,穿过小厅,径直来到了另一个房间的门前。

那扇门的后面,刘卫喜还没有看过,不过想来应该是寝房。

可当丁四毛将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刘卫喜的眼珠子却是一瞪,那确实是一间卧室,一眼就能望得到头,不大的木衣柜、低矮的梳妆台、一张简易的单人床,还有——

一口漆黑的棺材。

这一瞬,刘卫喜终于知道哪里有问题了。

数量……数量不对!

先前丁四毛口中所念的是吾爱吾友吾师吾知己,那是四个不同身份的人,可屋内的椅子也好,碗筷也罢,拢共也只是两个人的份,卧室里头还仅仅只放有一张床。

数量是有问题的,而且更别提与那与床位对应的,居然是一副大黑棺材……

刘卫喜不明白为什么数量会对不上,更不明白谁脑壳有包会在卧室里停棺材,他又记起了丁四毛先前摸着石碑时所说的话,再结合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脑海中的想法不断拼凑连接,他忽然一阵战栗,觉得这个屋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变态,而现在,丁四毛就该死地表现得如同那个屋主。

嘶,刘卫喜感觉全身都有虫在噬咬,上下都发着惊悚的疼痒,直觉告诉他应该要跑,因为这屋子里里外外全都他妈的不正常!

刘卫喜身子有些发僵,他眼一动,猛地看见丁四毛此时将碗筷置在了地上,两手正抵在了棺盖的边缘。

那棺材就这样被抬开了一条小缝。

他奶奶的!这棺材连棺钉都没有上,摆在卧室是要干嘛!还有……你不会是要打开吧!你到底想要干嘛!

刘卫喜倒吸一口凉气,小步并做大步,连连退去。

“你要去哪?”丁四毛抬盖的手遏在了半空。

刘卫喜的身形陡然一顿。

这是丁四毛进屋后对刘卫喜说的第二句话,他分明一直是背对着的,却仍能看得一清二楚。

再下一刻,丁四毛的手有似触电般往回一缩,那刚开了一条小缝的棺材也轰然闭合,他此刻终是回过了头来,一双有些红肿的眼睛里满载着深深的恐惧。

“呜……救我……救我!”

刘卫喜一愣,停住了身形。

眼前的人虽然面庞痛苦而扭曲,但他知道,这就是自己所熟悉的丁四毛,不是那个对尸体有着奇怪癖好的变态屋主。

可下一瞬,丁四毛的表情重新归于淡漠平静,头缓缓给转了回去,双手也再次压在了棺盖之上。

干……

刘卫喜立马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丁四毛来回抚着棺盖,面目再换上柔情,宛如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可随着刘卫喜越挪越远,他眉心兀自一皱,手劲猝然加大猛地掀开了棺盖,动作极度迅捷而又刚厉,令刘卫喜是万分始料未及。

砰!

棺材盖弹飞到墙上,在撞出了几道凶残的壁裂后,余力仍是未消,又狠狠地再冲着刘卫喜的身后砸去,愣是在坚硬的地面凿了一个不小的凹痕来,整副棺材盖就这样斜着插在地上,封住了刘卫喜的大半边退路。

喂喂喂,怎么会有人的力气能至这等地步!

刘卫喜惊得面容失色,警惕地盯着丁四毛,他再看向后方,道路已是难走,心里头不禁犯起了嘀咕。

可再下一秒,刘卫喜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力所拉扯,不受控制就往前倒飞而去,他重新正过视线,赫然发现是丁四毛不知何时瞬到了自己身前,抓着前胸的衣领就硬生生给他扯到了棺材边上。

也是此刻,刘卫喜终于看到了棺材里的内容。

棺材里面的是一具裹了不知道多少层白布的尸体,明显泛黄的布条交相层叠,严实而又厚重,那死命缠绕的布条不仅模糊了尸体的身形特征,让人辨不出是男是女,还极力地扩大了尸体的体型,以至于夸张地都快撑满了整副棺材。

刘卫喜在地底下摸了这么些年,见到的寻常尸体都不如何裹东西,开棺之后一般是所见即所得,至于其他人家,讲究一点的小民就给死者包上两圈,家中豪横的富人兴许会以缎绸覆体,钟鼓馔玉的王侯有时也拿翠玺做衣,大家各穿各的,都有光明的黄泉路。

可是不论怎么说,刘卫喜也从来没见过有拿普通的白布给尸体包成这幅鼓囊模样的,他心里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个说法叫粽子——也不对,人家粽子也没这么多层啊,那粽子也嫌热啊。

不正常……真的……这里就没有一个东西是符合常理的!

丁四毛在松开抓着刘卫喜的手后,始终就这么半跪在地上,对着那具尸体呆呆地凝视,刘卫喜在侧后方看不见丁四毛脸上的全部表情,但心里也能料想得到那是一番什么模样。

去你娘的死变态!

他感觉喉咙在咕咕翻涌,稍一刺激就能翻江倒海,不自觉起了身,想要逃跑。

淡漠的眼神一扫,丁四毛已是转过了头来,他的右手一按刘卫喜的肩头,就让其身形一矮,牢牢地被钉在了原地。

刘卫喜挣扎着发力,却发现丝毫不得动弹,身上就像被压了千百斤的秤砣,而且自己越动,丁四毛的手就下沉地越是厉害,如同陷入流沙,他的肩胛几近断裂,苦不堪言。

不动了。

刘卫喜宣告放弃。

丁四毛见他一副丧气样,左手往那棺材里再探,在刘卫喜看不见的死角里摸出了一块小东西,一甩一捻,将那小东西拎起,对向了刘卫喜。

那是一块佩,形若阴阳的半边,隐有极细的纹路,孔洞吊有红绳,一切都同先前的阴鱼佩一模一样,只不过,当下的这一块是白色。

阳鱼佩?

刘卫喜一怔。

见没有反应,丁四毛再动,他手腕反转,手掌先曲如弓后再一平直,将那阳鱼佩弹入了自己的掌心,随后五指摊了开来,朝前一努,做了个递出去的动作,意图很是明显。

这是要给我?

刘卫喜脑子一抽,下意识遗忘了恐惧,缺心眼般就要伸手去接,可还没等他抓到,丁四毛便五指回拢,将手给撤了回来。

你个挨千刀的玩我呢!

也没管刘卫喜此刻脸上挂着什么便秘般的表情,丁四毛自顾自又拆起了尸体头部的裹布。

不知道是布条历久发脆,还是他那手劲惊人,可能是二者都有,裹布三下两下就被丁四毛单手扯开来不少,尸体的头部便也初步显现了出来。

布条剥开后,那小脑袋和包裹硕大的身躯极不成比例,显得很有些怪异,尸体的脸上罩着一幅大面积的类似金属的黑色覆面,头顶与脑后则是枕着一些淡金色的布料。

这时的丁四毛,就又傻住了,他的左手伸出,似是想要触摸那具尸体,可又悬在了半空,没有再往前去。

刘卫喜能明显觉察到那抓着自己肩膀的手都在轻微地抖着。

他感觉挺窝心的,实在有点接受不了一个脸上带疤的大老爷们作秀一般老是搞些这种娘们唧唧的哀怨表情出来,关键那表情真的很浮夸,演戏都嫌用力的那种,更何况他深情的对象也不是什么穿着高开叉旗袍站在街边叼着女士烟冲你抛媚眼喊着大爷快来玩啊的风情小姐,而是一具尸体。

一具连动都不会动的尸体。

呕。

刘卫喜难受死了,又无奈于自身被大力锁死,只能默默承受着这扭曲的现实,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他无声一叹,再振目看向了尸体。

那块金属黑覆面的具体材质,刘卫喜有些判断不出来,但他感觉和先前那个挖出来的匣子很类似,淡金色的布料则看上去质地上等,像是一匹极佳的丝绸,比孙魁英的姨太太们身上穿的还要好。

还他娘挺会藏的,知道好东西要包在里边。刘卫喜身处险境,却还是不合时宜地想着。

只是越瞅,刘卫喜越有些奇怪,觉得那好像并不是什么丝绸,因为那一缕一缕的末梢,看着似乎比丝绸的丝要来得粗一些,而且它的质感也只是乍一看像,实际又有着出入。

刘卫喜倍感疑惑,睁大了一双宛如老君炉里炼出来的火眼金睛,猛然发现那所谓的垫在脑后的丝绸,居然是人的头发。

这……

头发?

金毛?

洋鬼子?

这棺材里头,怎么会躺着一个洋鬼子?

这洋大人好生了得,死了这么久还能留一脑袋飘逸的毛。

刘卫喜呆呆地想。

他其实并不知道尸体死了多久,但一想到先前那些脆得和纸一样的家具,以及四周那如毛绒毯般厚度的灰尘,也能知晓那尸体有些年头了,它的岁数不会短到哪里去,可能是爷爷奶奶辈,也可能是太爷太奶辈,或者更高。

总之,爷爷奶奶太爷太奶这类岁数的人,搁棺材里躺尸躺了这么久,还能有一头光鲜亮丽的秀发,那属实是挺不容易的了。

咔嚓一声,丁四毛将尸体脸上盖着的那副金属覆面的下半部分给取了下来,原来那覆面不是一块整体,而是可分上下拆卸的。

刘卫喜再一看,见那尸体自鼻子以下的小半张脸露了出来,不由又是嘶了一声,心中暗道好一匹母洋马。

尸体是一具女尸,非但没有腐败,还万般保持着鲜活,一旁的墙壁先前被棺盖撞开几分裂隙,屋外的细碎白光便自其间斜入,女尸纤曼的下颌迎着那道光点泛出一抹朦胧的弧,虚淡了姣好的曲线,双唇俨然柔软,只是失了部分血色,在发冷的环境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透明,半副脸颊妖异而又恬静,丝毫没有属于尸体的自知。

刘卫喜怔怔出神,他觉得这具女尸好像永久被定格在了下葬的那一瞬,时间也不忍苛责为难,又感觉它好像从来都没有死,现在仍只是在小憩,随时都有可能醒来,然后翕动那张标致极了的嘴巴,唔唔嗯嗯地撒着起床气,再顺带伸个懒腰从棺材里一骨碌爬起来,问你等下吃什么。

这他娘哪里是一具尸体该有的样子啊,还只是小半张脸所给予的想象。

刘卫喜连忙是拨浪鼓一般晃起了头,觉得自己脑瓜子不清白,居然对一具女尸生怜,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能想事了,净扯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过,好像还顺带能够理解那个死变态屋主是为何而变态了。

咦?他再一骇,猛然警醒了过来,深觉自己此刻想法的危险。

不对,尸体长什么样都只是具尸体罢了,是尸体!是尸体啊!而且更重要的明明是,那位女尸主为什么没有烂掉?它为什么不像自己曾见过的其他尸体一样,要么脱水萎缩得如同武大郎一般亲娘都认不出,要么就是只剩个明晃晃的破骨架亲娘更认不出,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啊,这天底下所有棺材里的东西,不就该是这样的吗?这尸体都这么多年了,怎地还能保持这种水准的鲜度栩栩如生……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啊。

刘卫喜一番昏天黑地的思忖,身旁人的动作引得他回到眼前。

在打开面罩后就一直没有吱声或者做些什么的丁四毛此刻终于是动了起来,属于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种,他一个举动让刘卫喜是直呼我的佛祖。

丁四毛的右手是一直按着刘卫喜的,这一点他是始终保持着初心,不过现在,左手却是递到了自己的嘴边,他咬住手腕,稳住牙口后大力一甩,在惊悚的呲啦声中,竟是将整只手掌径直啃了下来,随口吐在了地上。

我……曰?

刘卫喜眼中的时间都放慢了,他能看见那被撕裂开来的暗红色肌肉、一小些白色的脂肪,还有部分青色的细长条管状物,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觉得可怕。

丁四毛手腕的断面如泉在喷,不断朝外溅射着巨量的红液,哗啦啦也呲了他自己一脸,丁四毛面部的肌肉都因疼痛而止不住的抽动,额头尽是豆大的冷汗,那汗液顺着往下流动,与脸上沾染的血混合,滩开了一大片,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底下爬出来的恶鬼。

他将断腕对准了其中一个大空碗,不断汇入自己的血液,在装满后,再扯下裤脚的半截,胡乱绕在了手上,也完全不管止没止住,便拿袖子一揩自己的花面,拂走血水,手放下时,神情也随之强行肃穆,他再拿起筷子,往碗里不断搅合着。

这他奶奶的是闹哪样啊!多疼啊!

还有,为什么血要搅两圈啊!

刘卫喜完全看傻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以至于丁四毛的手从自己肩头拿开后都忘了要跑。

丁四毛做完这些,又将另一幅空碗筷送到了刘卫喜的脚下,对着指了指,然后再单手掏出了那白色的阳鱼佩,如先前那般做出一个递给的姿势,再第二次指了指。

“你是要我学你这样做,然后你再给我阳鱼佩?”刘卫喜瞪大了眼。

丁四毛笑着点了点头。

“滚!你他娘的脑子不正常,老子还是正常的啊!”刘卫喜大怒,一股恶气蹭蹭地就自胆边而来,他高抬起右脚,瞬间踢向了那摆得端正的空碗筷。

啪叮一声脆响后,碗筷便叮铃乓啷散了一地,顿时裂作了好几块,那碎片四处飞去,还一并打翻了一旁盛满血的那份。

丁四毛低头看着那碎裂的瓷器和漏了一地的血,笑容僵住,脸色蓦然一沉,再抬起时,表情已经变为了愤怒与怨毒,他咆哮着朝刘卫喜而去。

刘卫喜见状也心知大不妙,晓得是要出事,转身就要跑走,可他哪里快得过那丁四毛,在转过去的一刹那,便立马感觉下半身失去了平衡,视线被带动地朝天而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是被踢中了腘窝,他闷哼一声,噗通跪在了地上。

丁四毛单手擒住刘卫喜,粗暴地将他翻至正面,手中攥着那块阳鱼佩,直直地就往他胸口插去,狠狠没入了半截。

“啊!干你娘!”刘卫喜因前胸部的剧痛而忍不住地仰头大呼。

丁四毛冷笑一声,单手化拳又打在了那上面,将阳鱼佩的全部自胸膛部位锤入了刘卫喜的体内。

咔嚓。

这一下,刘卫喜感觉不仅是阳鱼佩入了体,自己还有几节肋骨似乎也跟着断裂,甚至是内脏都可能已经破碎。

巨他妈的痛!

他颤抖着模糊的视线看去,自己的胸口明显向下凹陷,他疼得想高声叫唤,喉咙却已被涌上来的血和碎肉块给糊住,又甜又腥,硬是叫不出一声像样的来,只能在那含糊不清地微弱呻吟。

“咳……哈……啊……”

渐渐,已是昏死。

不知,过了多久。

“大王。”

远处有女人传唤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很柔,但不媚。

是谁……在说话?

刘卫喜睁开眼。

他看向四周,却发觉自己已不在那座诡异的小屋,但也不明是哪,只觉得很暗,深处还隐有黑浪翻涌,目之所及什么都看不真切,孤零零只有自己一人。

这是在哪?我是……死了吗?

刘卫喜想起自己前胸的凹陷,低头一抚,没有触到伤口,却摸到一副铜甲,身体也无任何的不适,他抬起头来,有些迷惘。

“贱妾晚归,大王恕罪。”

女人的再度响起。

叫谁大王呀?这年头都叫大帅啦,还有啊,别说大王了,那清帝都退位好多年啦,小姐你还活在梦里吧。刘卫喜想说。

“不晚,美人有劳。”自他嘴里道出的,却是另一番奇怪的话。

嗯?什么?这是自己说的?刘卫喜一怔。

“劳不胜大王宰御三军。”女人的声音渐近。

所以……大王是在叫我?刘卫喜扭头看来看去,还是只有自己一人。

嘿,大王?自己这是死了在地府当上阎王了是吗,也不知是那秦广王还是转轮王,不过这阎王爷也要披甲的吗?他摸着上身甲胄,不着边际地瞎想。

有一团模糊的人形光晕自侧方走来,边缘的轮廓不断逸散,又在反复重组,始终是看不透。

脑内有东西很吵,不属于刘卫喜自己的记忆正在疯涌而上,心底的浪潮在腾越到最高点后化为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对他说,这是虞美人。

虞美人?

好像古代有个小娇娘也叫这个,丁四毛念过她的故事,挺生猛的,能以一己之力鏖战刘项二人,是说的这个虞美人吗?刘卫喜愣住。

随着那声音落毕,眼前人形的轮廓骤然开始改变,线条逐渐归位,光晕不断退去,视线重新聚焦,刘卫喜能看清了。

眼前的虞美人,生得很是好看,身段修长,眉目如画,穿着端庄,手中正端着一副食案。

漂亮得很呐。刘卫喜眼中有光。

周围仍旧暗淡,全世界都是望不到边际的黑,有形体的东西只有他和眼前人,还有那盛了酒肉的食案。

“美人上座。”他又脱口而出一句不经大脑同意的话,如同台本。

虞美人浅浅一笑,走上前来。

光线自她的身后逐渐点亮,脚下踏过的地方步步烁华,事物都跟着有了具体的模样,当她走到刘卫喜面前时,周围的一切都已然清晰。

刘卫喜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帐内,帘外站一大纛,中间立一青鼎,背后挂一字符,左侧悬一长剑,右面秉一红烛,脚下卧一软榻。

所以是……啥玩意?他眨眨眼,并不认识身后所写的字符。

心间杂乱的声音再起,对他说,楚。

刘卫喜回头,晦涩难懂的笔画正慢慢分崩离析,再看时,已是重新拼合至眼熟的位置,他发现自己认识了那个字,仿佛一直如此。

楚,什么意思,是说我是第二阎罗楚江王?可这办公场地是不是有点太寒酸了,阳间的九品小吏都比这好。

还是说,这是那楚汉的楚……?

刘卫喜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开窍。

虞美人将食案置好,再缓身跪坐在刘卫喜旁边,漂亮女人挨得近了,刘卫喜有点忘形,也懒得再管那个破字。

虞美人的脸上一直附着笑意,她专心做着眼下的事,手悬高壶,指拈扁觞,将斟好的酒缓推至刘卫喜的面前,说道:“大王,请。”

居然还有这样漂亮的娘们给自己敬酒,真好。刘卫喜一把接过。

一旁的小刀被虞美人拾起,她于盘中割下一块一口量的鹿肉,抬手静候着。

淡淡的粮香自喉头落下,滚入胃里,度数不高,滋味不错。

刘卫喜有点高兴:小美人快快快,满上满上。

“这是何酒,竟如此败倒。”言不由衷的话语,再一次被说出。

喂,这不对啊。刘卫喜皱眉。

余下半碟多的酒被置在案上,他眼睁睁看着酒被自己拉远,想喝却又抬不起手。

甚至这次,连身体都是不受控制。

虞美人面露奇怪,交与刘卫喜鹿肉,拾起那残盏,亲身试酒,素袖掩口尽数饮下。

喝完后,虞美人疑惑地看向刘卫喜,恰逢见他吃下鹿肉后眉间锁得更甚:“此又为何肉?酸涩难以下咽。”

屁啊,这个好吃的啊!他想。

虞美人没有再试鹿肉,而是难过地轻声哀言:“大王莫不是仍念着昨日垓下之围,这心苦口也苦,便是百般无滋味呢……”

刘卫喜没有出声,他要说话,又讲不出来一个字,就连视角都被固定住。

反反复复的心口不一,让刘卫喜有点发傻。

为什么自己一直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突然一怔。

难道先前丁四毛也是这样……

如果真是,那……

莫非自己没有死,真实世界的自己也在做一些奇怪的事?

刘卫喜心头一寒。

“大王莫要难过,容妾与大王助兴。”

什么……?

刘卫喜的思绪被打断,他这才感觉自己被允许抬头,他见虞美人耷着眼睫,缓缓站了起来,手中重新攥起那把割肉的小刀。

虞美人割破食指后,将刀在案上摆放齐整,她涂血于眼梢作半面红妆,金鸾鸟钗翘翅一双随意地簪在后脑,周围没有伴奏,心中自有节拍,须臾后,她的颈项一动,朝后方昂扬,不怎扎牢的发丝便猛一泄出,再也不胜挽好。

绯色披帛随她肩膀滑落,余下的衣纱轻薄,贴身略透,她的躯体有些瘦小,可随着动作渐起,裙带在一来一回间挥动拉伸,虞美人纤薄的体态就在暖黄的烛辉与延展开的衣袂里奇异地充盈着,似阙月走着一轮月相,正被自身的光华补完,直至圆满到让人心觉有力量。

一曲未毕,虞美人戛然遏住动作,再道一声失礼,抽出一旁的长剑辅舞。

不失礼不失礼,嘿嘿,小娘们长得好看,跳舞顶呱呱还这么懂礼貌,哪会失礼?刘卫喜心里是美得直冒泡,全然忘了自己刚才担忧着的念想。

重启后的舞姿,开头状似寻常,可越跳,虞美人脚步越促,越跳,手中剑也越快。待到快至极点,舞到剑花绽光,虞美人又毫无预兆地改了招,她的身体正在持续放慢,一改先前的迅疾,此刻犹如铁铸一般迟缓,大开大合间,竟蒙蒙不若那阴柔女子,而是形同男儿,通身遍布刚烈,长剑平刺,划开一道凌厉的气流,她保持此般姿态,就此停住。

尚无其他动响,本以为行至收煞,不料虞美人忽地再起,无声肃杀的气氛随她的身躯一同软化,重新再添几分婉转,已呈刚柔并济。

纤细腰轻拧徐摇。

如湖畔迎风长柳绦。

髻上垂珠步摇响啷当。

腕中剑花细密掠影浮光。

缥缈足快转快停轻微点地。

鲜罗裙如莲旋如莲闭艳四方。

不漾春心不卖娇,女子舞剑亦铿锵。

虞美人左手朝前一指,本是柔软织物的白云袖便如内里有支撑,应着方向直直甩去,一收一回摆弄间,有被撕裂的风在呼响,她右手延长的青光再闪,方向直指刘卫喜,长剑曲如银蛇后又快速回直,剑身因承压而颤动不已。

结束了,这是最后的收招之式。

此刻整个帐内,只余虞美人的轻喘与未散的剑鸣,还有那轻跳的火烛声,分明只一人,只一剑,气势滔天却又反常地沉敛,如那千军万马捐甲徒裎潜藏在暮色中奔袭,人谧马静,唯闻蹄声踏水。

真漂亮啊,真壮观啊,如果不是最后拿剑对着自己就好了。

刘卫喜还沉浸在气氛里,不由赞叹,可慢慢地,又觉得有点不对。

等一下,这剑怎么还戳向我,总感觉这不是剑舞的一环啊。

而且那杀气,哪怕舞完了好像也是一直在对着自己。

他皱眉,死盯着那半空中遥指自己的长剑,又顺着剑身逐渐上瞥,看向了神色有些奇怪的虞美人。

烛光无风却在跃动,兀自歪斜,虞美人的脸在抽搐的光线中半明半暗。

“大王,你听见了吗?帐外四方奏有楚声,是那汉王齐王掠完了所有的土地,我们……都逃不掉啦!”

虞美人居高临下,莫名发笑,花枝乱颤,呼吸急促,波涛起伏,剑也在抖。

外面如先前般无声,刘卫喜没有听见任何动响,只有寂静。

“大王何不发言,是在害怕吗?”虞美人收住笑,神色一凛又踏前两步,剑已直逼咽喉,她再是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莫怕呀,这世上还有玉碎之法呢,还请大王自戕!”

自戕?是说要我自尽?

不是这样的吧?

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没有一点转折的吗?

原本是这样发展的吗?

不是这样的吧!不对吧!

刘卫喜汗如雨下。

“大王,请!”

虞美人斩钉截铁,不容拒绝,先前道这一声时还是在敬酒,现在已是要取性命。

疯了吧你!

刘卫喜的眼神发着冷,开始觉得身前的虞美人相貌丑陋。

还未多想,心中那芜杂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它此刻低沉款款,煽动而又蛊惑。

抽出剑吧,往脖子上架吧……

马上就可以解脱了……

快啊,你还有何颜面啊……

只需要一剑,就结束了……

刘卫喜的眼神随心底的呢喃而逐渐暗淡,通身有如附丝,抵抗的念头也在消散。

啊……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只要死了……就……

他着魔地抽出佩剑,徐徐朝脖子挪去,皮肤被一点点压迫,再被冉冉切开,渗出丝丝热流,虞美人的眼波跟着发灼,眸中红光更胜那脖颈处的鲜血。

“真可怜。”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

那女声念着可怜,语调却满是藏不住的讥嘲。

这一声,让刘卫喜溘然清醒,从提线木偶般的状态中回还,惊恐地停下了动作,更是自这进来之后第一次掌握了身体与话语的主动权。

刘卫喜看着手中的剑,又捂了捂脖子,瞪大了双眼,猛得反应了过来,神色极尽愤怒。

“我去你娘的!”

他一挥长剑,劈刺向眼前的虞美人。

噗。

长剑自虞美人的小腹插入,没有任何抵抗。

刘卫喜感觉她的身子好像有些发虚,得进到底,才有切中肉的感觉。

可他也不在乎这些,再如豹般高跃,一把扑过,将虞美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哈哈哈!想害老子!哈哈哈!老子捅死你!cào你娘的!哈哈哈!老子要杀你全家!”

刘卫喜的面容潦草狰狞,满身戾气,疯狂执行着重复的动作,每一下都是全力,给身下人捣出一大片的溃烂来,血肉四处横飞。

“真的很可怜,你们俩都是。”

清冷的女声再起。

霎时,刘卫喜周围的景象都如退潮般远去,虞美人惨不忍睹的残躯又一次蒙上了虚幻,所有东西的轮廓都被拉升成了模糊的线条,线条抖动扭曲,飞驰着向视野外遁走,四方场景如无数面镜子在快速轮换,光影晦朔。

当一切尘埃落定,刘卫喜茫然地看着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原先的破落小屋,他感觉自己正压着什么东西,身下也有点发湿,又疑惑地俯视而去。

自己骑着的,是接近支离破碎的丁四毛。

丁四毛肚肠横流,四肢尽离,血铺了一地,面孔早已被撕裂,但那断腕和身着的褴褛衣装,明确地告诉着刘卫喜,眼前的就是他。

而自己手中,正死死抓着一柄满是红血的腰刀。

来不及惊恐,也来不及产生情绪,刘卫喜的身体先有了反应——正是那凹陷的胸口。

延迟的剧痛在此刻一拥而上,咽喉有如被系住,逼得他向后连连倒退了几步。

“死在现实里,也比不明不白地葬身幻象……要强吧。”

这次,那道女声就贴在了背后,声音轻柔。

谁!

刘卫喜猛要回头,却发现脑袋似被固定,转不得分毫角度,他极尽的余光里,唯见到自己的肩膀上垂着几缕金色的发丝。

下一刻,刘卫喜感觉脖子被吐上了一团湿热的气,有点酥痒,可接踵的却是一阵明显的痛意,不过痛只暂时,马上又因为有什么液体被抽出而逐渐麻痹,无消多久,脖子乃至整副身体都争相同大脑分手,再无痛的反馈传递与他。

体内,好像还有一个东西在游动,行进的方向略有些一扭一扭,大体却又是笔直地在钻着,那股感觉从背后一直传到前胸,肌肉与骨骼窸窸窣窣发出惊悚的响动,似被那东西一路破开。

不过现在,刘卫喜也感觉不到痛了。

有什么……要出来了。

刘卫喜颤着视角低头看去,自己那凹陷扁平的前胸,此刻有些发凸,更是直接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大口血。

呲。

一只修长的手自胸膛透体而出,有如发硎的短剑,小臂沾染腥红,只余下部分白皙,还隐隐浮有自腔内带出的热气,那只手随后开始转动,不断剐蹭着伤口的洞,待到翻面,半拢的掌心缓缓摊开,里面躺着的的,是一块同样沾上了不少殷红的白色小物件。

是阳鱼佩。

咳!

第二口难以抑制的血,连带着刘卫喜最后的生命力被送出,他感觉自己眼中的世界正在逐渐起雾,那只手在视线里忽远忽近,忽现忽隐,身体的温度也在猝然流逝,浑身皆坠冰窟。

刘卫喜于最后的弥留中抬起视线,恍惚中看见了前方的那口棺材。

里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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