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这副皮相,用梁渠的话来说,是“投胎时点错了天赋树,把该加在财运上的点数全怼到脸上了”。
男生女相,明眸善睐。从小到大,这张脸没少给他惹麻烦。小时候,爷爷带着他,一个糙老汉养个精致娃娃,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什么穿衣打扮?
头发长了就用剪刀随便修修,额前碎发常常遮住眼睛,倒也因此掩去了几分过于出众的色泽,像一块被粗布随意包裹的璞玉,虽难掩光华,但至少同学们年纪小,还没太开窍,没人过多关注这块“珠玉”。
直到年纪渐长,如同精心雕琢的美玉终于拭去了表面的尘埃,顾远也开始稍微打理自己。
无非是把头发修剪得利落些,换上干净的衬衫,可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改变,便足以让身边的同学、老师惊觉,这世间竟还有如此清俊出挑的人儿。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好看,干净,温和,带着些许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
顾远自己也渐渐察觉到,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里,掺杂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有惊艳,有好奇,有羡慕,偶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这让他很不自在,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异类,一个展览品。
“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话?在学校要好好读书,别想些乱七八糟的。”有一次,陶醉眨着大眼睛,用刚在网上学来的、半生不熟的“彩虹屁”夸他“貌比潘安”,被顾远皱着眉轻轻敲了下额头。
“知道啦!开个玩笑嘛!”陶醉捂着额头,嘟着嘴,“明明就比我大几岁,还整天像个老登一样。”
顾远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长兄如父。”
爷爷不在了,他自觉有责任看顾这个邻家妹妹。
陶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再争辩。她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子上,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人。
阳光透过面馆的窗户,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看得入了神,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个九霄云外。
又挑了几大片酱香浓郁的牛肉,递给了怀里慵懒得像一团棉花的白娘娘。后者来者不拒,吃得心安理得。
其实,顾远本人并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生存能力极强。但由于经济条件实在拮据,平时也基本是青菜豆腐度日,久而久之,他的口味竟也真的更偏向于清淡的素食,对于大鱼大肉反而没那么大渴望。他倒也觉得没什么,清茶淡饭,也挺好。
不过,就像陶醉说得那样,长期营养跟不上,他的身体确实有些过于清瘦了,手腕纤细,锁骨清晰,穿着宽松的棉麻衬衫时,更显得空荡荡的,带着一种易碎感。
“差不多了,本妖……嗝……差不多吃好了,谢谢款待。”梁渠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嗝,猫脸上写满了“人生圆满”。
“还有,手不要停,对对对,就是后背那儿,有点痒,再往左边一点……嗯,舒服……”
吃饱喝足后,这位白娘娘熟练地在陶醉怀里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脑袋一歪,眼睛一闭,秒入梦乡,准备开始雷打不动的午后小憩。
好家伙!还真是吃饱了就睡,妖生目标明确且纯粹。
顾远的手却没有停,依旧隔着空气,对着梁渠的方向,虚虚地、有节奏地拂过来,拂过去。
这个小动作,几乎成了他的习惯。在他心里,梁渠早已不是一只普通的猫,甚至不只是一个伙伴。它是爷爷走后,突然闯入他冰冷世界的一抹暖色,是这个世上,他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存在。
这个自称是妖的小东西,就好像是上天可怜他孑然一身,特意送来的、一份有点吵闹、有点贪吃,却无比珍贵的礼物。
“远哥哥,”陶醉压低声音,一脸“快夸我”的小得意,用手指悄悄指了指后边桌上两名不时偷瞄这边的年轻女子,“旁边那两个姐姐刚才在偷偷给你拍照,被我故意用身体挡住啦!嘻嘻,我机灵吧?”
“你呀……”顾远无奈地摇摇头,这种情况他早已见怪不怪。被人偷拍虽然有点困扰,但只要不过分,他通常也懒得理会。倒是这丫头,似乎比他还在意,像个尽职尽责的小保镖。
“对了,马上要高考了,你复习得怎么样?”顾远转移了话题。
“还行吧,马马虎虎。所以今天放假才有时间出来帮妈妈干活呀。”陶醉晃了晃脑袋,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陶醉的成绩,顾远是知道的,稳定在年级前列,考个重点大学应该是十拿九稳。其实顾远当初的成绩也很不错,颇有希望冲击名校。
但爷爷病重后,高昂的医药费和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他所有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了,再也没了读书的心气。
他婉拒了陶醉妈妈想要资助他的好意,毅然退了学,接手了这间半死不活的铺子。他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但他是真心希望这个如朝阳般明媚的邻家妹妹,能够无忧无虑地完成他未能实现的求学梦。
“想好准备考哪个大学了吗?”
“西大呢!”陶醉回答得很快,显然是早就决定好了。
“哦?”顾远微微挑眉。西大虽然是本市最好的重点大学,但以陶醉的成绩和潜力,完全可以去国内顶尖的那几所学府。“怎么不选更好的学校?比如上京和魔都的那些?”
“不想离家太远啦,”陶醉低下头,用指尖划着桌面,“妈妈一个人在这边,我……我不放心呢。”
其实,她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没说出口——她的远哥哥也一个人在这里,守着这间冷清的铺子,她怎么能放心走远呢?
顾远想了想,觉得女孩子离家近点确实也挺好,方便照顾家里,便点了点头:“嗯,西大也很好。”
“远哥哥,”陶醉忽然又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上次……我看到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姐姐,开着一辆超级拉风的跑车来找你,但是你不在店里。她……是谁呀?”
那天她本来满心欢喜地想来找顾远,结果却看到一个打扮光鲜艳丽、身材凹凸有致的陌生姐姐站在店门口。虽然只看到一个背影和惊鸿一瞥的完美侧脸,但那强大的气场和时尚的装扮,足以让她瞬间自惭形秽,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
顾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烦躁和警惕:“那是一个疯女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你以后要是单独碰到她,离远点,千万别去招惹她。”他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找到店里来了,而且陶醉还看见了。
“哦哦……”听到顾远语气里的厌烦,陶醉心里莫名一松,但还是小声嘀咕,“我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
顾远听完,没好气地伸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瞎说什么!我躲她都来不及。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天的都在瞎想什么?”
“哼!”知道远哥哥对那个漂亮姐姐完全没有想法,陶醉彻底放心了,毕竟那个女人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强,让人心凉。她雀跃地站起身,“不跟你说了,我去帮妈妈收拾碗筷啦!”
顾远吃完后,依惯例,将远超餐费的钱悄悄压在前台筷子筒下面,然后抱起还在熟睡、软成一滩猫饼的梁渠,回到了对面自己的小店。
不得不说,这小东西睡着的样子,收敛了所有的张牙舞爪,呼吸均匀,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雪白的毛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还真是……挺讨喜的。
他轻手轻脚地把这团“白色暖宝宝”放到柜台旁的旧沙发上,给自己也泡了一杯最便宜的绿茶,拿起一本泛黄的《芥子园画谱》,坐在窗边的老藤椅里,开始了雷打不动的下午“养老”时光。
书页翻动的声音,梁渠细微的呼噜声,以及窗外偶尔路过的车声,构成了这间小店宁静的底色。
不知过了多久,顾远觉得脖子有些发酸,才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在店里慢慢踱步,舒展一下筋骨。
他环顾四周,货架上的文玩文具依旧原封不动,整个下午,好像连一个顾客的影子都没进来过。今天是周末,附近的学校都放假,更显得店里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就在他准备重新坐回藤椅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正朝着店里走来。
那是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梳着整齐发型的中年男人,步履沉稳,气质干练。
顾远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一种久违的、属于商人的直觉告诉他——生意,好像要来了!
果然,中年男人推开玻璃门,门口的老旧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脆响。他进来后,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在顾远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径直走到柜台前。
他既不像普通游客那样走马观花,也不像附庸风雅之人那样装模作样,而是沉默地、目标明确地左看看,右望望,手指在一些卷起的画轴上轻轻拂过。
“先生您好,随便看看。店里都是些老物件,字画居多,保证是真迹。后边墙上挂的几幅也可以看看,都是精品。”
顾远走上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语气温和地介绍,同时指了指梁渠正在睡觉的沙发后面的那面墙。
中年男人闻言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在那几幅装裱精良的画作上停留了不到三秒,便不甚感兴趣地转了回来,显然墙上的东西对他并没有太大吸引力。
他俯身,从柜台里取出一幅描绘山竹的小品立轴,小心地在柜台上展开,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专业的放大镜,开始仔细观摩起来。
顾远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墙上那几幅可是爷爷生前最珍爱的收藏,也是店里标价最贵的镇店之宝。那个“疯女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毛手毛脚差点碰掉一幅,让顾远心疼了好久,从那以后就直接挂到墙上,算是“请上神坛”了。
顾远没有催促,转身去泡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男人手边不碍事的地方。“您喝杯茶,慢慢看。看中哪幅,可以去那边沙发上坐着仔细鉴赏,我们店里的东西,价格都实在。”
说完,他走到沙发边,小心地拎起还在呼呼大睡的梁渠的后颈皮,想给可能的客人腾个位置。
“喂喂喂!顾远!你个没良心的!没看到本妖正在做美梦吗?梦里刚找到一座罐头山!”梁渠瞬间被惊醒,不满地挥舞着四肢,用意念发出强烈抗议。
“安静点,有客人来了,乖哈。”顾远低声安抚。
“你哄三岁小孩是吧?别把我当成对面那个你说什么都信的小女娃!本妖活了多少年你知道不?说出来吓死你!”梁渠继续张牙舞爪。
你在心智上还真不如陶醉成熟。顾远怕它吵到客人,干脆抱着它走到店门口,轻轻把它放在门外阳光充足的水泥地上:“知道了知道了,伟大的妖王陛下,您老先在外面巡视一下您的领地,玩会儿吧。”
打发走了聒噪的“白娘娘”,顾远回到店里,只见那中年男人已经脱下了西装外套,挽起衬衫袖子,从柜台里又挑出了两三幅字画,一起铺在茶几上,正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极其专注地在纸墨间搜索着,仿佛在寻找什么隐藏的密码。
顾远没有再去打扰,只是远远地站在书架旁,假装整理书籍,实则用余光关注着那边的动静。店内一时间只剩下男人翻动纸页和细微的呼吸声。
突然,顾远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在叫自己。
“小后生……”
是梁渠吗?那家伙又在搞什么鬼?他疑惑地走到门口看了看,那只白猫正蹲在路边,一脸严肃地盯着一只路过的蝴蝶,显然没空理他。
看来是最近太累,精神状态不好,都出现幻听了。顾远揉了揉太阳穴,准备回去。
“小后生,我在这哩,这这,看这边。”
不对!这次,顾远听清楚了!确实有一个声音在喊他,苍老,低沉,带着一种奇怪的、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空洞感。
声音的来源……好像是那个中年客人的方向?
“对的,对的,快过来,快过来。”
肯定不是那个中年客人在说话,他正全神贯注地研究字画,嘴唇紧闭。但顾远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诡异的声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我在他脖子上挂着呢,对,就是这个傻大个。”
脖子上?顾远猛地醒悟,目光聚焦在中年男人的脖颈处。那里确实系着一条不起眼的黑色编绳,绳子末端隐没在衬衫领口里,显然挂着什么东西。
顾远的心跳莫名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迈步走了过去,不得不打断了正沉浸在艺术世界中的男人:
“先生,打扰一下。那个……我对玉佩也挺感兴趣的,冒昧问一下,您脖子上挂着的,是玉佩吗?”
中年男人被打断,似乎有些不悦,但抬头看到顾远诚恳而带着些许好奇(实则是惊疑)的眼神,还是抬起了头,顺手从衣领里把那个东西掏了出来。
“哦,这个啊,”他语气随意,“一块黑石头罢了,我也不太懂,朋友送的,说能辟邪。”
那并非玉佩,而是一块鸽蛋大小、未经精细雕琢的随形黑曜石吊坠,颜色深邃,在店内光线下,隐约泛着一层淡淡的、五彩的油光。
然而,就在这块黑曜石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顾远清晰地感觉到,那苍老的声音似乎……更近了!
“我能……看看吗?”顾远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中年男人看了看顾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块不起眼的石头,似乎觉得这年轻老板的爱好有点奇特,但还是爽快地解开了绳扣,递了过去:“给,看吧。”
顾远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仿佛带着体温的黑曜石吊坠。
就在他的皮肤接触到石头表面的一刹那,那个苍老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直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响:
“小子!总算碰到个能听见老夫说话的活人了!憋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