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展览开幕后的几天,顾远的生活似乎又回归了往日的节奏。但那份平静之下,却多了些微妙的不同。
每天早上开店时,他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门口,想起梁渠提到的那个“气息特别”的老人。然而几天过去,再没有异常的人出现,仿佛那真的只是个偶然路过的老人。
林泉的画作还在美术馆展出,要一个月后才能取回。顾远有时会想起陈墨斋老先生的话——那些带梅花标记的画,或许真的在等待着某种意义上的“重聚”。他翻看爷爷的笔记越来越频繁,试图从那些简略的记录中找出更多线索。
周五下午,店里来了位意外的客人。
“顾老板在吗?”一个温柔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顾远抬头,看到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温婉的女士站在门口。她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深色长裙,手里拎着个环保布袋,笑容亲切。
“我就是,请进。”顾远起身招呼。
女士走进来,目光在店里环视一圈,最后落在顾远身上:“您好,我是周老师的同事,姓陆,陆婉清。周老师跟我提起过您,说您对古画很有研究。”
原来是周老师介绍来的。顾远请她到茶座坐下:“研究谈不上,只是略懂皮毛。陆老师请坐,喝茶吗?”
“谢谢,不用麻烦了。”陆婉清说着,却还是在茶座坐下。她从布袋里小心取出一个文件夹,“其实,我今天是有些东西想请您看看。”
顾远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右手中指第一节侧边有淡淡的墨痕——那是常年写字画画的人才会留下的痕迹。
“陆老师教美术?”他问。
陆婉清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猜的。”顾远微笑,“手上沾墨,是美术老师的职业病。”
陆婉清笑了:“没错,我在三中教美术,和周老师一个学校。”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高清打印的照片,“这些是我外公留下的东西,他生前喜欢收藏字画。老人家去年过世了,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些,但完全看不懂。”
顾远接过照片,第一张是一幅画的局部特写,画的是几竿墨竹,笔墨潇洒,很有文人画的气韵。第二张是题跋,落款是“丙子秋日写于南窗下,竹溪居士”。
“竹溪居士”顾远沉吟,“这应该是位文人画家的别号。画风清雅,看纸墨成色,可能是民国时期的作品。”
陆婉清眼睛一亮:“您能看出这么多!那...这幅画有价值吗?”
顾远谨慎地说:“从艺术角度看,水准不错。但这类文人画,如果作者不是特别有名,市场价值通常不会太高。更重要的是,它对您家的意义。”
“我明白。”陆婉清点点头,翻到下一张照片,“那这个呢?”
这张照片拍的是一幅册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楷,抄录的是《兰亭序》。字迹工整秀丽,笔力却不弱,明显出自女子手笔。
“这是...”顾远仔细看落款,“‘乙亥年夏,录兰亭序以自课,清如女史’,清如?难道是沈清如?”
陆婉清疑惑:“您认识?”
“前几天在美术馆的展览上看到过她的画。”顾远解释,“沈清如是民国时期的女画家,擅长花鸟,书法也好。如果这是她的真迹,那比刚才那幅竹石图更有价值,不是金钱上的,而是艺术史上的价值。”
陆婉清显得很激动:“真的吗?我外公从没提过这些...他一直把这些收在箱底,我小时候偶尔见过一次,他还说‘这都是没用的旧纸’。”
“老一辈人有时会这样,好东西藏着掖着,不轻易示人。”顾远理解地说,“您外公可能只是不想招摇。”
陆婉清又拿出几张照片,都是各种字画。顾远一一细看,发现陆婉清外公的收藏虽然数量不多,但质量不俗,且明显偏重文人画和女性艺术家的作品。
“您外公应该是有自己明确的收藏方向。”顾远说,“这些作品虽然作者不算大名头,但都很有特色,保存得也完好。”
“那...我该怎么处理它们呢?”陆婉清有些迷茫,“放在我这里,我不懂保养,怕糟蹋了。卖掉又觉得对不起外公...”
顾远想了想:“如果您信任我,我可以帮您联系专业机构做一次鉴定和评估。之后,您可以选择自己收藏,我会教您基本的保养方法,或者委托机构代管。如果想出手,也可以考虑通过正规拍卖行或画廊,这样能确保找到真正欣赏它们的藏家。”
陆婉清思考片刻:“顾老板,您能先帮我看看,大概值多少吗?我不是想卖,只是心里有个数。”
顾远斟酌着说:“根据照片判断,这几件加起来,市场估价应该在几万到十几万之间。具体要看实物状态和作者的名气。不过陆老师,艺术品价值很多时候不能用钱衡量。比如这幅沈清如的册页,对研究民国女性艺术就很有意义。”
“我明白了。”陆婉清认真点头,“谢谢您,顾老板。您和其他古董商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们看到这些东西,眼睛会放光,急着问卖不卖。”陆婉清微笑,“您却先问我想怎么处理,还提醒我艺术价值不能用钱衡量。”
顾远也笑了:“做生意讲究缘分,也讲究心安。”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陆婉清说起她在学校带美术社团,学生们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但缺少接触的渠道。
“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带学生们来您店里参观学习吗?”她试探地问,“当然,不会打扰您做生意,就是看看,听您讲讲这些老物件的故事。”
顾远欣然答应:“没问题,提前约好时间就行。”
陆婉清离开时,已是傍晚。夕阳斜照进店里,给那些老物件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梁渠从猫窝里醒来,伸了个懒腰,跳上柜台:“又一个被你的‘老实人’气质打动的顾客?”
“什么叫‘又一个’?”顾远挑眉。
“本妖观察很久了。”梁渠优雅地舔着爪子,“来你这儿的人,最后都会觉得你‘不一样’。哼,不过是比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多了点真心罢了。”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自己领会。”梁渠跳下柜台,走向食盆,“晚饭时间到了,今天吃什么?”
“红烧带鱼,饭在锅里自己盛。”
“又是鱼...”梁渠抱怨,但尾巴诚实地摆动着。
晚饭后,顾远接到陶醉的电话。
“远哥哥!明天周末,我们美术社要去郊外写生,陆老师说可以邀请一位‘校外指导’,我就推荐了你!”电话那头,陶醉的声音充满期待,“你有空吗?”
顾远想起下午陆婉清的邀请,笑了:“陆老师已经跟我说过了。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八点学校门口集合,坐校车去!要去西山哦,就是林泉画里的那个西山!”
西山?顾远心中一动。林泉晚年隐居西山,他的许多画作都以西山为题材。如果能去实地看看,也许能对这位画家有更深的理解。
“好,我去。”
“太棒了!”陶醉欢呼,“那明天见!记得带画具,陆老师说你也得画!”
挂掉电话,顾远有些无奈。他已经很久没画过画了。翻箱倒柜,找出爷爷留下的画具箱,里面有几支毛笔、一方古砚、几块墨锭,还有一卷宣纸。虽然陈旧,但保存完好。
梁渠凑过来闻了闻画具箱:“你还会画画?”
“小时候跟爷爷学过一点,很久没动笔了。”顾远打开宣纸,纸色已经泛黄,但质地依然柔韧。
“画画好啊,修身养性。”梁渠难得正经地说,“你们凡人烦恼多,画画能静心。”
顾远惊讶地看着它:“你今天怎么这么有哲理?”
“本妖活了几百年,见过的文人墨客多了去了。”梁渠甩甩尾巴,“那些能静下心来画画写字的,大多活得通透些。你爷爷就是这样。”
提到爷爷,顾远沉默片刻:“你觉得,爷爷为什么收集那些林泉的画?”
“谁知道呢?”梁渠跳上窗台,望着窗外的夜色,“也许只是欣赏,也许...有别的缘故。但既然他留下了线索,你不妨顺着走下去。缘分这种东西,玄之又玄。”
顾远若有所思。他铺开宣纸,磨墨润笔,却一时不知该画什么。最后,他凭记忆勾勒出林泉那幅《西山草堂图》的轮廓——远山、茅屋、林木。虽然笔法生疏,但形神居然有几分相似。
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仔细端详。纸上山水清寂,仿佛能听见百年前那位隐士画家的叹息。
梁渠不知何时跳上了桌子,盯着画看了一会儿。
“有意思。”它的意念传来,“你画这幅画时,身上的‘气’和你爷爷当年画画时很像。”
“什么气?”
“专注、沉静、还有一点...怀念。”梁渠歪着头,“你们爷孙俩,骨子里是一类人。”
顾远心中微动。他收起画,小心卷好。窗外的月亮很圆,秋夜的空气清凉。
明天要去西山了。那座在画中见过无数次的山,真实的面目会是什么样子?
他带着这个念头入睡,梦中似乎见到了云雾缭绕的山峦,和一间隐约的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