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公孙老爷子娓娓道来,有关范在天的故事。
先说社会大背景——
大秦的上层权力由氏族把持,举孝廉也不过是偶尔奖励一两个家奴进入贵族阶级,增加附属的手段,基本不会对下层人开放。
这个时代还没能点出科举科技树嘛。
但也不是完全的,彻底的绝望。
研习诸子百家经典这,入道的前提是“义同”,换句话说就是他们能被世俗称为善人、义人,最低也能算作好人。这样的人群起始于氏族,却天然的集合在一起,起到维持大秦秩序的正面作用,同时对滥用权力的氏族阶级进行一定的限制和看管。
这就是大秦国祚能延续近八百年的原因。
无论是对抗魔道还是邪教,维护统治必须要亲近这些具备高武力的百家之人(就算是对上级服从性最高的兵家传人,也需要有“以武止戈”“征讨不义”这种正面的精神要求),而拉他们入局的代价,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忍让他们对公义的追求。
于是动态平衡关系的现状,就算大人物也很难毫不顾忌地作威作福。
正如狡兔尽走狗烹的道理,容忍百家武人的前提是现实情况需要他们,最近魔道和邪教都比较安生,所以朝堂也逐渐的清除异己——但是肉食者鄙,这个时代的官僚都是氏族委派,贵族内部调动,连考试都不用,所以不能期待他们会真有什么大局观——就算情况危急,依旧急着打压百家武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最典型,最近的案例,就是萧家倒台。
萧家家主,萧负图,萧郎中令,正是一位当代大儒,儒家孟氏学派的当主,几次三番在朝堂之上,与代表贵族地主阶级利益的丞相苏怀展开撕破脸皮的辩驳。
虽然实际上萧郎中令一根手指就能把苏丞相戳死,但是吧,但是吧……现在郎中令骨灰不知道扬哪了,丞相还活蹦乱跳着呢。
这是大家自己选的路,倒也算死得其所,这里姑且不谈。
氏族阶级拼尽全力想要把百家武人挤出权力场,自己可以独享尊贵,滥用特权。
但也有两个职位,就算贪求权力的氏族也畏之如虎,轻易不敢触碰——
一个是集政治、监察、军事为一体,作为一郡之地首脑人物的郡守,因为名气太大,地位太重要,被下属中百家之人严密监督,不可有半点逾矩,真出了事故也要担起最大的责任。
一个是并不太重要,但负责治安警卫,经常和平民百姓接触的亭长,某些事做得不到位,让平民受到委屈,容易被江湖上闲散的游侠听闻,扛着惩恶扬善的旗号跑过来暗杀。
总体而言就是特别不适合混吃等死的职位,氏族之人倾向于让出去,由百家武人掌控。
范在天当了四十年亭长——能做这么久没还被路过的游侠砍了,说明他足够尽心尽力,而且深得民心。
况且他还不是百家武人——
——这里要着重强调一点,凭借百家经典入道,只要仍然能用得出武道内力,就相当于先贤给你打上一个“好人”的印章,但不代表没有练出来武道内力的,就是王八蛋、禽兽、畜生、寄生虫。
就像陆无为自己,修的是仙道,没有武道内力,实属是个狗东西,但要说算不算王八蛋、禽兽、畜生、寄生虫……还谈不上,还不至于。
如果真的曾经诚心参阅过百家经典,却因为自己坚持的信念,有所思,有所执,有所不为,与任何一脉都有些许悖逆,所以修不成武道——恭喜这位仁兄,在六十岁的时候可能独创一脉思想学派,位列百家先贤当中——
——同时也是天生的魔道种子,不管练气资质如何,符合魔道“我执”的心念,必定能以魔入道,剩下的问题都可以靠天材地宝补齐。而对于大门派来说,能用薪资堆砌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以说任何正统魔道见到这种人,都愿意不惜代价纳入门墙,砸锅卖铁也要供起来。
“范在天曾经得了一册《太上道经》的功法,据他和我饮酒时所言,是一位飘然而来的仙子,说他有仙根,问他愿不愿意得一场仙缘。”
“啊这——这本《太上道经》,恐怕不太正经吧。”
“嗯,魔道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所以会做做伪装——也说不好,可能他们真觉得自己修持的反而是最正统的仙道,《太上化魔》最原本的名字就叫《太上道经》。”
“‘尊崇强者义理,我心大化黑白’的理念其实不错,很符合唯物主义史观,但由人修持之后,反倒几近于魔,类似的功法还有很多。”
“范在天清楚认识到你说的这一点,道理不错,但真练出来便几近于魔,所以——”
我不为也。
一面是长生久视,坐看云起云落的逍遥道途,一面是前途晦暗,为五斗米折腰的艰难小吏。
我不为也。
拿得起,放得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求什么。不会为了难得的机遇,天赋的恩惠,改变自己的志向。
非我所愿,所以弃绝。
范在天为亭长四十年,兢兢业业,不曾有半点渎职,不曾有过求仙问道的念想。
“——所以这样一位‘好人’,究竟为何弃冕化魔?”
“这就要提到那些年的大旱,我辈修道之人自可辟谷,但南方连续四年的天灾,饿死了多少走卒贩夫。”
“啊——对,我见过那幅场景,甚至我就是那饿殍之一。”
因饥饿而死,枯槁的尸体是不会流血的,只是染上一层腐朽灰黑的颜色,就像是道边的石头,街头的枯草。
看多了,便不觉可怖,只当是寻常。
昨天死,今天死,明天死,死的太多,不要说入葬,甚至懒得清理,就放任的堆在那里,每日见其干枯朽败,好似植物生长,充作灾厄中的景致。
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这笑话,究竟是在笑谁的可悲呢。
作为曾经的饿死鬼,因不羡仙丹得了新生的陆无为,现在内心已经坦然到能对过去的死因讥诮和调侃,没那么在乎,不需要那么在意,当成个笑话和熟人聊起来,也表里如一的平静。
可是这位“好人”范在天,哀叹苍生何苦的亭长,越是善良就会越苛责自己,越是有担当就越是沉入绝望。
“——特别是期盼已久,朝廷十万两白银的赈灾款抵达太原郡的时候,箱子里只有三百文钱。”
“哇,我想想就觉得绝望。”
“你心不在此,哪里会绝望?”
“这是偏见啊老爷子,我也有正常人的三观。只不过是,看过太多了。”
“呵……”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十万两白银,还是赈灾款,贪官真就敢顶着百家武人的重点关照,全都贪下来?”
“我觉得他们不敢。”
“我也觉得不敢。”
“但他们还是贪了。”
“为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氏族阶级的贪官不是固守信条的百家武人,甚至不如有自己逻辑的魔头,他们做事不需要因果,不需要逻辑,做了就是做了。乃至将愚蠢与短视作为护身符标榜自身,事发便说一时鬼迷心窍所以贪婪,再有朝中故人左右转圜,也许左迁数年便能官复原职。”
“哪怕律法杀不了他们,也不怕游侠伸张正义吗?”
“怕啊。”
“怕还做?”
“做的时候不怕,恨不得用命换钱,一两个铜板都要藏起来;做完之后才怕,怕到想要拿钱换命,交出全部财产也在所不惜。”
“嗨,图什么啊。”
“图什么,我也想知道呢。”
“十万两白银,也不算太多,只不过两株天山雪莲——当然是够赈济几十万的灾民,可对于氏族豪门来说呢?够添一只先秦琉璃盏,买两家酒楼,子弟在名伶身上撒几把,没了。”
“正如你所说,十万两白银不算什么,而当时范在天焦头烂额的调度资源,尽可能让难民活下来,这是他最后的指望。可大旱年间哪有什么资源,他只能向灾民承诺‘赈灾款抵达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勉强撑着,给人们继续活下去的动力,甚至逼迫着自己相信……”
“……”
“……后来郡守说,没有赈灾款,不得不镇压灾民,才能避免出现民变。”
“太绝望了,不仅要灭绝那些亲手救回来的人的希望,还要杀了他们,世道对好人真是没有好报啊。还好我是只顾着自己的混账,不用逼迫自己回答这种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如果你不用那么调侃的语气……”公孙浩轻轻摇头,似乎是不忍回忆般闭上眼睛,手拂过膝上的铁剑,想要斩些什么:“但话是对的,苍天悠悠,何薄于彼,范在天当庭痛打郡守,弃冕而去,他不该沦落到这样一个结局。”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会吧,郡守就这样让他走了?”
“李郡守是法家武人,他在此之前始终在和范在天一起努力赈灾,即便噩耗传来,也只是根据情况,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李郡守没有做错任何事,他能够理解范在天的愤怒与绝望,他愿意忍耐同伴的崩溃,放任范在天离去——十年之后,范在天归来之时,杀尽了当初天灾中不仁不义的官僚,李郡守是官场中唯一一个没有被杀,甚至能与他最后再饮一杯断义酒的故人。”
“接着就是徐卫尉赶到,但没有打死范在天。”
“对。那时候范在天在吃下徐诚一拳,只一拳,还有再战之力的范在天突然心火失衡,五气轮转加剧崩溃,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以为他死了——但其实没有,他抓住这个机会逃走了。”
“然后就是最近吃人魔头的传闻,嗯,嗯……嗯?说起来,为什么会突然心火失衡,《太上化魔》对于心火失衡有什么特别的说道吗?”
“心有所执,本是功法基本,可我心不得彰显,求而不得以至心火难以镇压,属于魔道常见的行差踏错。也没什么特别的说道,只是常规意义上的走火入魔。”
“是发生了什么——还是突然觉悟了什么?”
“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