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一定是充满困窘与伤痛的一年。
至少,对我来说——
萧声陌这样想着,攥紧拳头,手中的残血顺着指缝流下,抓不住那份余温。
他放下小叔的尸体,心头萦绕的仍是小叔最后那声——
“萧家!”
小叔不是个好人,并没有练出百家内力,萧声陌曾经亲眼见过他用鞭子抽打打碎茶壶的侍女,如果不是他护住那个侍女,恐怕她真的会被打死。
行走江湖上,也听游侠说过,有关于萧氏一族侵吞田产,就是小叔出面平息官司,也曾逼死过谁家良人。
但在萧声陌印象中,他对自己却是个非常温和的人。每当父亲萧负图骂自己不学正道,不通百家真意,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小叔尽管惧怕父亲的威严,却还是强笑着为他袒护几句,尽管没什么效果,并且和萧声陌一起被骂的狗血淋头。
童年的记忆大抵是昏暗的,父亲作为孟氏学派当主,主张性善论,认为所有人都可以通过学习与内省保持天生的品德,于是父亲叫他去读很多的书,很多很多的书,也需要背。
萧声陌确实努力过,但他始终都没能与儒门先贤义同,没能修出内力——
为家族打理事物的小叔,始终自称事务繁忙,不曾婚娶,没有子嗣,但他真的很喜欢哥哥萧负图的几个孩子,甚至比萧负图对他们三兄弟更为亲近,会偷偷带着三人在无望的学业中溜出书房,在咸阳城的街市上闲游耍乐。
而后果是被萧负图家法伺候,他满口认错,下次还犯。
他曾经是萧声陌童年印象中,最明亮的色彩。
九岁那年,有仙人降临萧声陌别院,送他一卷《太上道经》,萧声陌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能不能教给哥哥还有小叔?”
当时,仙人是怎么回答的……
心中的哀戚几乎冲垮了思绪,萧声陌没办法回想,没办法……
他只能用手阖上小叔的眼睛,不去看其中哀求与期待的神色。
丞相苏怀,还有他背后的苏氏,以及大部分氏族阶级,都在期盼着他们灭亡。
即使大哥散尽家产,以赠送的名义暂时稳住氏族中人,在法理上摆脱了谋反冤罪,为向南逃往的萧氏族人免除官方势力百家武人的追捕,博得一线生机。
但是,即使是主动赠送,仇怨毕竟存在,若是能让萧氏族人彻底灭亡,岂不是更能免于报复?
看起来是苏怀派来的刺客,当中混杂着不知道多少听命于氏族的死士。还有暗榜悬赏,鼓动江湖中的游侠好手,也想要摘他们萧氏的人头换钱。
以萧声陌照夜境修道者的实力,自保不难,难的是带着全族数百口人南渡。
特别是为钱而来的游侠,不需要去啃萧声陌这块硬骨头,只要趁着他来不及转回,去杀其他族人,一样能赚。
小叔就是这样死的。
群狼游击,能围杀猛虎。
“三郎,我知道你和你小叔的感情,所以,你可以带上……”
“……”
“三郎?”
“……是二婶啊,没什么,我没事,走吧。”
“至少,可以带上骨灰。”
“不,只拿上小叔的头冠,日后立冢便是。萧家还活着的人才最重要,不能停下,辟谷丸,醒神丹,叫大家快吃,快走,到了南方,到太原郡和大哥汇合,才能保证安全。”
“三郎……”
“二婶你还不明白吗?萧家人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不是的,三郎,你在哭啊……”
“我在哭?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不行,我没这个资格,不行,还不到时候,我不能软弱,不能倒下……”
喉头的颤抖不由萧声陌控制,他有些慌张的推开二婶,走到队伍的最前面,逆着光,让所有人都看不见,喊道:
“走,继续向前,去太原郡,去找大哥!”
醒神丹,辟谷丸,虽然不说多么罕见,但也只流通于氏族阶级当中,普通人听都没听说过。自然也不会是他们这一支刚从咸阳狱逃出来的队伍所能拥有的。
是那个魔头,范在天,在咸阳狱中把他拉出来,用满意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把装满丹药的袋子交给他。
“好孩子,你家人的命,以后就扛在你肩上了。”老魔头这样说道。
以恶报教的贫穷程度,应该不可能提供这足以数百人二十天不眠不休急行军的昂贵丹药,所以应该是范在天的私产。
萧声陌能理解范魔头与大秦朝廷的恩怨,但至今不明白为何会平白送他一份最需要的大礼。
不过这份恩情,萧声陌记下了。
“需要我来帮忙吗?”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与另一份恩义一起,萧声陌永远不会忘记。
她叫莫红裳,是恶报教的教宗,与范在天一起将萧氏族人救出水火,萧声陌知道是大哥欠了他们一份人情,所以来帮助他们。
但她所做的努力,却远不止萧拾忆的一个人情能够报答。
启用暗子帮范在天得到官身,抓住廷尉与官印分离的机会,偷得官印加盖无罪书,诸子百家才有帮萧家平反的理由,甚至为父亲谋一个谥号。而尽心竭力谋划整件事的莫红裳,想要得到什么,萧声陌不会不清楚。
即使她不说,萧声陌也愿意卖命给她。
现在,他不愿在恩人面前表现得不堪,用力按住眉眼,好像舒缓压力一般,将湿润全部抹去。
“事先说好,我可不能帮你抵挡追杀,我们并不能主动介入并未产生恶业的恶报,除非他们的目标是我。毕竟,我们是来这世上宣义理的,而不是叫人们动刀兵的。”
“已经,很感谢你了。”
“最多也就是,帮你把人运到太原郡,一次最多带两个,尸体也行。”
“那就孩子吧,孩子最容易成为目标。”
“小孩啊,十岁以下,我一次带三个也行。”
“多谢了。”
“没什么,毕竟是早就说好的事嘛,我会提供帮助,所以——”
“所以我的命就是你的了,要我去做什么,说一声就行。”
莫红裳听到这里反而挠了挠头,感到有些困扰。
“这倒是……没有必要,你永远可以选择拒绝,我们奉行的是恶报,而无关恩义报偿。比起卖命给我,我更希望你能认同我的观点。”
“‘恶有恶报’,当然,我知道。”
“不,你还没明白,所以我说的是‘我的观点’,而不是‘我们的观点’。”
“你和其他恶报教人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能够共鸣神明,我们恶报众大部分人特点是‘为恶而愤’,因为确定了恶的存在而产生嗔怒,人之常情,作为驱动自我行使恶报的理由,在情理之中——但是,这并非神明的本意。”
“这种说法,没听说过。”
“因为大部分恶报众都是这个样子嘛,最简单最直白最暴烈的情绪,更容易成为力量。但是不对,这样阐释神的理念并不对,我们,人们,不应该为了行使恶报而行使恶报,恶报应该是种手段,我们真正追求的,是公道。”
“所以你才说,‘我们是来这世上宣义理的,而不是叫人们动刀兵的’。”
“是的,怒火冲昏头脑的盲目可以成为力量,却忽视了宣扬义理的本意。所以,对于恶只调侃笑话的我才会成为教宗,因为我从不会为这种琐事感到愤懑,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行使恶报,坚持正道,这些概念应当是恒常不变的,不以个人意志转移,不以个人意志驱动,并非“我想去做”,而是“应该去做”才对。
她说:“萧声陌,我从不曾怜悯你,只是救济承受冤罪者理所应当,而所谓恩义的回报,也不过是笑话,用来活跃气氛的,不用在意。”
在恶报教中,唯有莫红裳最能理解恶报神,最能认同一千四百年后,那位独自坐在御座之上,不发一语,无欲无求的伟大者究竟为何驾临人世,订立以恶报为基础的全新物理法则,引导人们接受全新的常识常理。
所以她才是教宗,是全心全灵的义人,是恶报神当之无愧的代行者。
她行走在人间,便是宣扬义理的过程。
所以恶报教只有她会为公道替萧家冤罪一事奔波,而行事不涉及恶报,即使范在天突破方寸境,他的所求打乱原本计划,莫红裳仍然接受下来。
为了应有之义,为了公正之理。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那种义理……”萧声陌想要说出自己的感受,却发现自己的喉头仍然在哽咽,而这次并非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感动。
“如何啊?”
“太,美丽了,美到我不能想象它实现。”
“如果我们无法实现这份义理,则由一千四百年后的神明实现……只不过,若并非是人类自由意志,自己决定坚持正确与善良,神明也会感到悲伤吧。”
“我能入教吗?”
“如果你能够共鸣神明的话——我抗拒任何普通人入教,因为宗教本身就是寄托愚昧和脆弱的偶像,只是草梗和土块,信仰带来的正面作用远不如诸子百家的经义,任何宣扬自己神明‘信者得救’的宗教都是垃圾。”
“……”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如果恶报神并不存在,那么我们也是一样。即便恶报神存在,我们也只不过是在人群中被挑选的义同,是被那份义理所感动,而非对人上的神明崇拜。所做的,仅有是扬我们的义,而非扬我们的神,你说,这样的恶报教真的算宗教吗?”
“……”
“所以你懂了,就是这样,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说一句谢谢我就很满足了。”
“无论如何,如此大恩,不言谢。”
“呜哇,我忙了半天连一句谢谢得不到吗?”
“这份恩义,我萧声陌不愿只用‘谢谢’二字,就此与义人断绝。以后有事任凭驱使,我辈凡人目光浅薄,不见神魔便不信神魔,但信你。”
“那么,也好,不是对我,对公道说声谢谢吧。”
“萧氏萧声陌,蒙冤罪,入牢狱,失父亲,本念天道不彰,善路不长,几堕于魔,今幸为红裳所助脱得樊笼,感天下正道长存,愿为恶报驱使,公道前卒。有逾此誓,天诛地灭,皇天后土,祖宗神明,实鉴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