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被陆无为拜托的观止元君，可算是带着先生回来了。
当然她停留了不久便再次离开，山人不知岁月，观止元君往往开一炉炼丹就要差不多半个世纪，长生久视的修道者并不认为每年春节有什么可庆祝的——太频繁了，怎么也得十年一次吧。
陆无为的仙馔技术全都学自先生，大概得了半成的水平吧，范在天当初带来材料让他练手，主材为尚有百年寿数的巨狼“白风之灾”，调和诸多千年百年的珍贵辅材做出来，可以叩问本心，明悟真我，同时大概能增食客八个月的寿数，以及十来斤的气力。
先生的主材是山下买的猪肉，辅材不过八角桂皮，制成的仙馔也能增三年寿数——要知道，这些猪肉可不是一头猪的全部，可以说已经基本上把生命灵机全部激发出来，了不起，陆无为自认再有二百年也达不到这种水平。
欣赏先生的调羹手法，给山村里的各家都送过去一点，直到村尾的炼金术师的小屋也拜访完毕，他陆某人也有今天自己的安排。
——听歌。
召集了平常一起玩的伙伴，来到附近最高的山顶，视野最开阔的位置——树木已经提前清理，特别是向北边的视野可以直接看到地平线尽头。
“你把大家叫出来，就为了这种事啊。”“……倒也无妨，今日并无其他安排。”
公孙家也不过春节，两个小只的态度不一，老寻喜欢新鲜刺激的事，单纯听歌肯定不乐意，准备撤了，不过他姐公孙羽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强势镇压，表示听歌好啊，不管是管乐器还是弦乐器，只要有人搞艺术，她就愿意带弟弟捧个场。
“是啊是啊，老妈家里来人了，我和妹妹也要回去帮忙接待。”“害，接待个屁，老妈家里人除了会骂咱们不守女德，蹭吃蹭喝，还会干啥？听老爷唱如阿普也比看到老家人那张债主脸要好。”
其实那叫rap，除了公孙寻之外，所有人听他说唱的时候都是一副嫌弃脸，陆无为深深感到不同时代的审美标准，存在巨大鸿沟。
岳父卓星神与其夫人咸阳大族卓氏贵女的关系，看起来像是入赘随女姓，但其实不是，卓星神本来就姓卓，和卓氏这个大族没有半毛钱关系，恰好同姓而已。
于是卓星神与夫人氏族关系非常微妙，双方都认可这门婚事，也认这个亲家，而分歧点在于，卓氏觉得这个江湖散人即便功夫不错，可出身太低，能傍上自家大小姐也是高攀，应该算入赘；而卓星神觉得我家老婆和我情投意合，是我自己搏来的，我和老婆结婚又不是和卓氏结婚，关你们屁事。
至于说当初到底是怎么结婚，也是一团混沌，卓氏内部本来就在争吵，有人觉得大小姐是他们卓氏的门面，应该继续在王子皇孙的上流交际圈拉关系，有人觉得大小姐嫁出去又不是不能回来，这个卓星神武功在天下的江湖人中也属前列，又是个贼，不像百家武人那样尊义理不近人情，嫁给他也是乐事。
也有人觉得大小姐嫁给一个贼真是辱没门庭，直接找了个门当户对大氏族的递了婚书。
也有人说结婚可以，但是卓星神得入赘，生出来的第一个孩子得跟我们姓卓……哦本来就姓卓是吧，那你一起加入卓氏当中就行了。
而卓氏大小姐见识过天下风流人物之后，也是执着于嫁给卓星神。
卓星神的态度呢？
在各方都没来得及反应，还在权衡利弊得失，尚未表明整体态度的阶段，光速带着夫人跑路，蜜月旅行去了。
这下大家不接受也得接受，要是翻脸，能不能抓到卓星神这个轻功无双的神偷姑且不论，面子肯定会丢的更大。
递往另一个大氏族的婚书也被退回来，本来就没敲定的事，现在出了状况大家都能理解，也不至于结仇，请顿酒就了结。
一切矛盾还在酝酿阶段就被轻易打散，但是光速结婚还是有些遗留问题至今尚未解决，就比如——
“是否算入赘？”
“孩子到底跟着哪边教育？”
“是走上流社会圈子的继承人教育，还是当混吃等死的家族蛀虫教育，还是作为摸爬滚打的江湖人教育？”
——最后一个问题对应着岳父家两女一儿的教育方针，这里姑且不论。
因为这些遗留问题从未达成一致，每次卓氏来人拜访，都免不了要和卓星神吵几句，连带着几个小家伙也被念叨。
“明天除夕诶，人家不能接受就这样放过玩雪的大好机会，反而要强行挤出笑容接待客人。冤有头债有主，那些老家来人就让他们去麻烦老爹吧。”
“你啊……”卓清涟摸着妹妹的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向陆无为：“你打算唱什么歌？”
“不是我唱。”
“那是谁唱？”
“鲲。”
面向北边，坐在早早找好的心仪的大石头上，感觉形状和高度都恰到好处，陆无为满意的点点头，面向北面同时架起带来的二胡。
陆无为的百世轮回中，有高明的弦乐师，却没有做过制琴的工匠——他所拥有的知识繁杂且精深，但难免会有一些空白之处，就像抽卡的时候四星五星角色都在up，但抽到五星角色满破，四星角色还没开图鉴也是可能的——他从好几年前就已经在北门城跟着匠人学习二胡的制作工艺，如何蒙皮，如何制筒，如何制弦，一点点学习并融会贯通。
就连弦所用蚕丝，也是他自己养出来，细致挑出来最好的几根，缠成琴弦。
——诸般用心，只为了今朝的一曲。
风的方向稍稍变化，向南，隐隐能听到风中似乎有嗡鸣，如果不仔细听会以为是错觉，后来又逐渐变大，并不会让人觉得难受，好像是雨点那样的白噪音，有种寂静的美感。
大约持续半刻，突然收声，继而北方的视线尽头掀起滔天巨浪，即使身处中原，相隔万里，也能看见那通天水幕。
——那是远在北冥极海，鲲鱼跃起，水击三千里所产生的余波。
不少同渡境的修道者心有所感，真正对天地自然变化的伟力产生了朦胧认识，当即丹田真气翻涌，更新，立地破入照夜。
比水幕攀升更快更高的，是巨大的，形似鲸鲵的漆黑巨物，祂张开大口，一声畅快高亢的鸣叫，从万里之遥横渡，悠远而蛮荒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无为就在此时闭上双眼，拉响二胡，苍凉的声响仿佛北冥极海身处的寒冷与孤寂，而鲲鱼的鸣叫也在此时发生转折，沉闷、疲惫，却包含生命力的嘶鸣，与二胡的音调完美契合。
这首曲子，就叫《北冥鲲歌》。
陆无为并不需要吹奏，只需要动手即可，所以有功夫为惊呆了的小伙伴们解释道：
“你看，我没说谎，是鲲在唱歌吧。”
“是啊是啊……是个屁，你有没有说谎是重点吗！这，这……”老寻是一众人中最急躁的一个，他最先反应过来有疑惑应该问谁，不过多少有点语无伦次的。
“那是鲲。”
“我知道那是鲲，可是，我，那个……”
“鲲没有名字，或者说鲲就是它的名字，先天神魔并不太在意这种称呼的小问题。”
“啊，哦，嗯，我是说，祂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化鹏。”
作为外形酷似鲸鲵，只不过头部比例更小一些，胸鳍比例更大一些，通体漆黑的鲲鱼，腾跃至半空中出现了变化，从尾鳍和胸鳍的末端开始生长出白色绒羽，然后迅速褪下，再长出更坚韧，更粗大的绒羽，再褪下，反复重复这样的过程。
终于在生长与褪下的轮回中出现了第一根翎羽，是绚丽的亮金，并反射着虹光，接着是第二根翎羽，第三根，第四根，金与虹的颜色，逐渐在纯黑的鲲鱼身上蔓延。
祂用力扇动胸鳍——或者说，翅膀，掀起又一轮巨浪，以及席卷万里之外的狂风。
同时在鸣叫中歌唱着，颂扬着，即将腾飞九天之上的欢喜与期望。
陆无为随着鲲歌变奏，看到朋友欣赏这幅美景，这首无词之歌，也抛却了往日的调侃，由衷的微笑。
“真美，美到我不敢相信这一幕真的出现在我眼前。”
“是吧，鲲为了这一天，等了很多很多年。”
“能给我拿一把什么乐器吗？”
“如果你会吹萨克斯管——开玩笑的，你又不会这支曲子，没办法协奏。”
“陆无为，你为什么会知道祂在今天化鹏呢？”
“还是百世轮回，曾经有个好朋友，她拉着我天南海北的四处瞎逛……”
“女的？还是男的？”卓清涟的感应非常敏锐。
“我认为那一具应身是女性没错。”
“应身，嗯……好吧，我忘了是什么境界才会涉及应身这个概念，总之我理解了，对不起打扰了，你继续说。”
“她带我去认识过很多人，也结识过很多新朋友，其中就有在北冥极海潜游的鲲，我们三人一起定调谱曲，合作一首歌，约定好，当鲲鹏变化之时，大家为祂协奏一曲，聊作贺庆。”
“也就是说，你在前世约定，除了鲲歌，你的二胡，还有一位也会协奏。”
“有两点错误，其一，鲲之外的另一位朋友，她不是协奏，而是辅唱。就在下一段，如果她还没有离去的话……”
正如陆无为所期望的那般，下一段，也是最后最长的一段，在远方的鲲鱼已经彻底向鹏鸟转变，金虹翎羽缠身，头部也化为鹰隼的模样，祂拍打翅膀掀起飓风与海浪，扶摇腾空，即将飞往九天之上。
最后的鸣叫，是对朋友笑谈的追忆与怀念，还有几分不舍，二胡的伴奏也随之再度放缓，音调低沉。
这时候东方首阳山上，骤然响起长啸。
没有任何语句，仿佛仅仅是以人的胸腔挤出空气，人的喉舌震动声音，人类发出的长啸。
但人类的声音不可能穿透万里河山。
也不会给人生命层次上被压制的感觉。
那是一位混元金仙，为友人远行作别的长啸。
壮阔而高亢的啸声一刻不息，没有回气，高低起伏与鲲歌共鸣，仿佛宽慰故友，此去山高水远，却多有风景，莫要回首，且去且行，若是江湖相见，再以酒当歌。
“其二的错误，在约定中，我会吹笛子协奏，而不是拉二胡。”
“那么现在为什么不吹笛子？”
“因为那一世的我已经临近赑风之灾，自知德行不足，天资未够，未及鲲鹏变化，必然作土一抔，所以具体的约定是，不论是能悟破胎中之迷，还是将因缘传与弟子故人，便用笛子吹响这首《北冥鲲歌》，她仍然引以为友。”
“……”
“可惜啊，那一世因风灾坐化的仙人是我，我陆无为却不是那一世的仙人，但约定毕竟是约定，姑且，让我用二胡补上伴奏之职吧。”
“……陆无为，她和祂，能听见你的二胡吗？”
“他们想听见，自然是能听见的。”
直至鲲鹏振翅远去，扶摇而上九天，与人间渐行渐远，鲲歌也不再能听闻，长啸也落寞安宁。陆无为举起二胡，用力砸在石头上，琴弦崩断，琴皮破损，把好好的一架二胡砸的稀碎。
陆无为没什么心疼的。
《北冥鲲歌》只为故友送别而作，数年制琴亦是如此，只此一曲，便是绝响。
“走吧，回去堆雪人。你们愣着干嘛，听完了歌就走吧，呆在这鲲也不会回来再唱一曲，走吧走吧……”
几个小伙伴的反应不一——
“陆无为你这家伙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装的没心没肺？”
“是千年，还是万年的一曲，太好听了，我没有哭……是眼里进沙子了。”
“一想到家里还有讨厌的亲戚，人家刚才的意境全都没了！”
“不，陆无为这厮打岔已经把意境搅和完了，堆雪人什么时候不能堆啊，非要急着现在吗，让我们体会一下余韵会死啊你这家伙！”
总之，今天北门郡，北门城旁边的无名山村上，几个同龄人仍然像往常一样，互相吵闹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