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为认为叛军在五年之内暂时打不到北门郡，所以目前不用考虑他们会对北门郡的生态造成什么影响。
他陆某人该偷懒还是偷懒，该开店还是开店，该调侃还是调侃，偶尔向往来买卖的客户探听有什么后续展开，权当个段子姑且一听，仅此而已。
今早第一位客人，大约有七八十岁的高龄，胡须可以垂到肚子，很难想象这位衣衫褴褛，形似乞人的老者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稀奇之物，黄精，在商议好价格卖出之后，他用手敲打桌子，兴致高昂地对他说道：
“……所以我没有撒谎啊，秦怀民殿下是一位真正仁义的君主，真正会为我们这些草芥小民着想的君主，他任用贤才，不论出身，只要能够通过考核，确定具备才华就可以在义军当中获得一席之地。”
“啊，说起来，现在是公元547年，差不多也快该科举制登上历史舞台了呢，大概还有五十年，出现个雏形非常正常。”
“你说的是什么历法？”
“是西方的神学家为了扩大信仰传播，将他们圣子诞生的元年作为历法1年的一种计算方式——不用在意，现在他们仍然活在黑暗的中世纪，这种历法还没有广泛使用，可以理解为是一群乡下土包子自己订的历法。”
“呃……好吧，我是说，诶，”陆无为的插话好像打断了老者的思路，让他不得不回想一会自己话题的中心思想，才接着往下讲：“小哥你这制作仙馔的本事恐怕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在北门郡这方百物匮乏的地界未免埋没，一年到头才能收到多少稀奇？练多少手艺？何不去中原闯闯，黄精这般资材不说遍地都是，但大家大户从来不缺，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当全一番事业，困锁北境恐怕难以成事。”
“唔……”
“我可没有说谎啊，这种随便找谁问问都能知道真假的事情，犯不上骗你。”
陆无为笑起来，正是往常调侃讥诮的笑容。
那是轻蔑道德，戏谑伦常，不为恶愤，不为善喜，看这人世仿佛一出好戏，轻描淡写的糟糕笑容。
他将手肘架在柜台上，身体向前探，饶有趣味的说道：
“这位朋友，我当然没有怀疑你在撒谎，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最高明的骗术师和最诚恳的义人的共通特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不说谎’。说了谎言便失了信用，再怎样辩解都难以取得信任，反而凭借言语巧诈，以真物诡辩，故弄玄虚，反而不会被很反感——因为被没有谎话的骗术所欺，只能认为自己头脑不足，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蠢笨，而这份逞强正是骗术师拿来利用的地方。”
“……”
“这位朋友，这位说客朋友，我完全没有诋毁否定秦怀民此人名誉的意思，就和你为他扬名一样的真实不假。只不过我们都知道君主的善行，九成九都是为了收买人心，秦怀民能够给出的，宣扬的，如免除苛捐杂税，凭才学任用贤良，多用利民之策，只是一个未来的承诺。我相信他现在做的比三皇更加勤勉，比五帝更加诚恳，但皇帝能给的，随时都能收走，他的慈悲与仁德，也能在任何他感到无聊的时候转变为残暴与严苛，而没有任何人能够对其谎言进行节制，没有任何人能够担保他的誓言，这是君主集权制度根深蒂固的弊端。”
“……”
“君王是不可信的——这不是性恶论，而是唯物史观对君主集权制度，这一人类文明的过渡性政体，进行公允的评价。”
“……不，不不不，君王怎么会背弃誓言，君无戏言啊。”
“嗨呀，君王也是人类啊，而人类的喉舌不只为真言发声，君王的戏言又有何不可呢？”
“……上天难欺，对，君王之位有天在看，君王不惧人言，又怎么会不惧天威？”
“天威？所以就说你们这些君主集权制下的受教育者，被时代局限了眼界，以至于将君王的形象过度神化……说一件和现在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修道者飞升要渡雷劫，这是常识。如果跟脚浅薄，没本事强渡雷劫，就需要立善功，善功越多，雷劫的杀伤就越小，立一千三百善功则无有雷劫立地飞升——可是，你知道雷劫是怎么来的吗？”
“是天道，修道者于天道之内修成正果，所以受恩于天道，善功则是还恩的过程——难道不对？”
“当然不对，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方才至公。都是刍狗，而真仙刍狗与凡夫刍狗、帝王刍狗，又有什么差别呢？狼吃羊，虎食人，俱是天道，天道无有善恶之分，天道从不在乎，所以天道不会奖励，也不会惩罚。”
“那么，雷劫——”
“雷劫的评价标准，是以人的视角，对善恶进行计数，所以雷劫自然是人定的，人造的——由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与西方的共济会，一同构造‘对超凡者破坏力起到抑制作用’的巨型术式，附着在物质世界外侧，其名为‘文明’，人类文明，凡人的文明，就是在这样的保护措施中孕育成型。”
“真的？”
“比秦怀民这个名字还要真。所以说啊，上天才不管人间帝王的对错，另一方面诸子百家的共同观点是，人类的事由人类自己来决定，你看看现在百家武人俱是先贤义同，你说有人觉得皇帝做的不好，就斩了他换个新的吗——唔，好像还真的有，但是很少，诸子百家整体的立场总归来讲还是维稳，在保持凡人对大地统治的基本盘的情况下，去做一些凡人能够为社会做到的贡献。”
尽管百家武人加起来，能够与世界上所有超凡与凡俗势力同时开战，并推平不止一次，他们可以轻易摧毁王朝，并组建一个新的国家，但他们绝不会去那样做，不会轻易彰显力量。
他们的力量是为了成就义理，而义理之外的私心私欲，或者某些例如希望换个更好的皇帝这种不太符合大义公理，但属于人之常情的想法，仍然需要他们作为凡人的自我去实现，而不可动用百家内力，轻易否定他人的努力。
可以说，义理成就了他们的力量，也束缚住了他们的行事。
——这里不提儒家君子剑、兵家杀人刀，以及盗家这种偏门的义理传承，说的是整体啦整体。
他陆某人谈兴大发，正当打算继续沿着历史发展进程，逐一批判君主集权制、君主立宪制、选举制等各种政体的弊病之处，只见这位老迈的客人从背篓里掏出一只酒葫芦，饱饮一口。
他的气质由此发生变化，原本属于一个市井小民的市侩与精明，在快速的淡化，转而变得锐利且厚重，他秉持奉行的义理经过岁月的沉积，即使不需言行也如同风衣披拂身上，所以直观体现那份重量。
陆无为不能很好的表达这位老者给他的直观印象。
……也许，那就是所谓风骨。
但，就算是理与义，也被时代的眼界所局限。
不仅仅是他这位老先生，包括公孙寻在内的很多人，都不敢说皇帝有错，连想都不敢想。
没有活在皇权时代的人，无法理解这种悲哀，如同思维钢印一般的“皇帝即神圣”的观念，孩童从出生开始见过的所有人都在加深这种印象，越是读书，越是有文化，就越是被这种观念浸染。
他们无法去质疑皇帝有错。
虽然只是个简单的逻辑问题。
人的灵魂是自由的，但思想往往与之相反。
君不见九州千年历史，多少次农民起义，从来都是倒下一个皇帝，便再立一个皇帝，从来没人想过，九州的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有一个皇帝。
所以农民起义在火器时代来临之前，从没有真正成功过，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聪明人吗？
不，当然不是，只是他们的才学知识，被时代所束缚住了。
他们的思维已成定势。
必须要有一个皇帝——仿佛变成了一切逻辑的大前提，仿佛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咒，让一切努力和拼搏，最后兜兜转转仍然回到了原点。
而在22世纪的任何一个成年人，无论贫富贵贱，都能就“人人生来平等”、“国家的权力由人民赋予”、“法律至高无上，任何人都不具备特权”这些观点进行一番畅谈。
所以陆无为发自内心的欣赏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这些人物，他们如同燃起人文之火的百家先贤一样——
不，不一样，打破固有的思维枷锁，他们所成就的必须先否定曾经视为常理，宛如人需要呼吸，火不能在水下燃烧一般的常识概念，这甚至比“从无到有”更加困难。
——并非燧人取火，而是举火焚天，不仅要大智慧，大毅力，更要大勇气，大觉悟。
“我佩服第一个吃番茄的人，因为那说不定有毒……”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对一段英雄史诗的感怀，真的没什么。”
“还请谅解，如今老夫方才真正的自我介绍，扶正军大参事，范成。原本只是想请陆先生烹调一锅仙馔，今识先生大才，能说千年无人敢破之幻梦，老夫方才对那醒世箴言偶得一窥，愿请入我扶正军，为我等言明正解，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为天下百姓谋一个太平大道。”
——眼前这位老者，可谓智慧贤明之人，他听闻陆无为对君主集权制度的嘲笑，也听到有关未来世界的只言片语，立刻意识到那是某种更加正确更加伟大的概念，这种反应强过多少愚昧浅薄之辈。
——但是他仍然无法打破“必须要有一个皇帝”的逻辑。
——是为知见障。
“……很可惜这些言语，都不是出自于我，我只是有所耳闻，他们来自于马克思、恩格斯，还有列宁。我不会侵占伟人的名誉，将他人的伟绩揽在自己身上。”
“无论义从谁出，先生可为传道者。”
“嗨，既然来找我做仙馔，应该有人向你介绍过我。你说，我叫什么？”
“陆无为。”
“所以你懂得，我虽不才，也走过百世轮回的长行，我应该是世界上最有资格说‘平凡可贵’的人，我无比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先生是修道者，只消十年助我扶正军秦怀民殿下登临大统即可，于长生久视者不过须臾之间，何必……”
“我是修道者，道家也有‘一毛不拔’之说，我不为也。”
陆无为啥都懂，但是他莫得感情，直白拒绝了人家的招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