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太打脸了。
“刚刚二位并不曾低声,于是让我得以听闻些许秘闻,还请见谅。”
来人是一位倒提长锋的俊俏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端是丰神如玉,仙资仙骨,眉心一道冰色纹路,更显其气度缥缈,绝非市井凡人。
他走进主殿,首先张望一下四周陈饰,确定除了最初的两个之外别无他人,也不走近,也不收剑,只这般搭话,也不曾失了风度。
“没关系,无所谓的事。”
陆无为虽然被狠狠打脸,不过又不是来人的错,只能说他自己过于自信。他只能冲公孙羽用眼神示意,来人了也不提醒一声,害他丢面子。
公孙羽则完全没有理解眼神中谴责的含义,她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同时把剑收回剑鞘,表示并没有相争的意思。
“你是来探宝的?能稍微等一会吗,我看完了这本书,东西你想挑什么都由你——”
“我只想问二位一个问题,如果说命数已定,那么所谓气运可争,又能争些什么?”
少年人持剑拱手问道——虽然陆无为也算少年人,但羽姐好像要超威超过一点——态度端庄,不急不躁,合乎九州中土的豪门礼仪。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倒是……时间稍长,见谅,听闻阁下说命数之事,心生愤恨不平之感,难道我辈不过玩偶刍狗,一生皆系天命所写定?”
“嗯,你的隐形神通练得不错,”其实是在对方出声之前完全没有发现,陆无为假装咳嗽几下,把丢面子的事情糊弄过去,靠着见识广开始摆开前辈的架子:
“如果说气运是人为对未来的影响,是可观测的,是主动的,那么命数就是被动的,不可观测,仅仅只是能够证明其存在。”
“何解?”
“在西方,道格拉斯魔法学院,有一面镜子被称为命运魔镜。看起来和普通镜子没有任何不同,但如果用手触碰镜面,与镜中人接触,感受到的却不是玻璃镜面,而是温热的皮肤。”
陆无为平常挺喜欢混卖弄学识的,只不过眼前这位提着剑明显没有放心闲聊的意思,人家问什么就认真解释一些。
毕竟严格来讲,现在他手里攥着的手札也应该算人家的战利品。
主要是卖个人情,希望对面那人允许他看完这本手札。
“根据魔法师的测试,镜子对面是另一个,与我们镜面对立的世界,小到氮气分子的无规则布朗运动,大到日月星辰天体排布的轨迹位置。说的是同一种语言,经历过同样的历史,只不过一切都是镜面对立样式的存在。”
“甚至于,就连镜子对面之人的思想也一模一样。”
“每一句话都由镜子两边同时说出,每一次触碰都由镜子两边同时伸手,每一个念头都在镜子两边同起同落。”
“并不是幻术,也不是读心的显影,更不是对世界的映照。”
“那是真实的,完全一致到让人不得不相信命运存在的世界。”
“那面镜子是证明命数存在的镜子,也是一扇门,只不过每一次触及都会有对应的物质与之碰撞,所以似是实体。”
“有魔法师使用秩序操控派系魔法,幻灵虚化,允许自我与他物重叠,于是成功穿越镜面世界——”
“你偶尔会见到心脏长在右边的人,就是这些魔法师的后人。”
可是少年有不同见解:
“可是我心固存,一滴雨水落下,我心生一念提剑斩了这滴雨水,亦或不斩,都出于自我心念,我知自己的身世,知自己的前尘,一切抉择皆出我意,命数何在?”
“你有没有想过,一滴雨水落下,你斩不斩这滴雨水,都已经在命数中写定。”
“没有,我心不曾有邪意扭曲。”
“不是,你没有明白,命数就像一本书,是这本书先写好,写定,写全了一切,而非直接干涉扭曲,你我不过书中之人,我们的逻辑是书中预存的逻辑,所以不会存疑,斩了雨水有斩了的道理,不斩雨水有不斩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见到的大多数修习卜算一道者,要么才入门墙,技艺生疏,要么功参造化,谋天逆命。中段的,大多数悟不透命数之理,心觉命数恒常,卜算无用,便毁弃而去。”
用这个时代人不太理解的说法,命数就是更高一层,无法被观测所以绝对准确的拉普拉斯妖,从最开始就已经写到了终末。
就连窥探天机所见,谋求天命所为,也不过是命数当中的一环。
“我父,我萧家,遭此大劫,难道也能全是因为命数?”
啊这——
最近遭灾的萧家只有一个。
而且和陆无为他们有非常直接的联系。
“萧家?你是萧大郎,还是萧三郎?”为什么不是萧二郎,因为陆无为最近才带着二老婆卓织文,看她像死了欧巴一样在萧二郎的坟包前祭拜一番。
已经埋好的家伙不可能跳出来蹦跶——除非像是最开始的那个玩笑,他在练太阴炼形。
“萧家三郎,萧声陌……你知道我二哥?”
“……硬要这样说的话,也没错,一切都写在命数当中,包括生死灾劫机缘得失,都是镜中倒影,画中人物,书中故事。但换个角度来讲,我们永远无法观测的命数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我们并不能认知高悬在岁月长河之上的命数,我们的逻辑仍然属于自己,是不是可以认为命数并不存在,命数存而无用,气运彰而需争,个体存在具备自由意志,无论是否有某个存在计算了一切,想要成就的事情仍然需要自己努力,怠惰与怯懦,诚恳与勤勉,各为抵达成功与败北结局的前提……”
陆无为强行将话题扯开,同时用眼神示意青梅竹马的伙伴公孙羽做点什么,不要让对方当场发飙。
公孙羽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不是,你恍然大悟了什么,快住手啊不是住嘴——随即正色对萧声陌说:
“萧二郎已死,欲求拜入天下第一剑公孙浩门下,不得,风雪中长跪六日不饮不食,遂死。我等为其收敛骸骨,遗物入墓,当有一杆铁杖,一只玉佩不腐。”
人与人果然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青梅竹马看来是靠不住的。
和一个社交障碍者患者讨论眼神之说,实属无稽之谈。
既然事情已经点破了,陆无为也开始破罐子破摔的拆台:
“你什么时候收拾过尸体?哪一次不是借口悟道有感,把收敛的事情丢给老寻,连萧二郎也是我和老寻一起埋下去的,这么多年了当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你又懒又怕脏。”
羽姐波澜不惊的脸开始泛红,神女难得露出些许慌张的神情,她连忙摆手,单说:“不要取笑,不要取笑”
嗯,并没有狡辩,也没有否认,看来她对于自己又懒又怕脏还是有认知的。
羽姐一向是个诚恳的人,只不过看她那张清高傲然的脸,一般很难联想到她的性格有什么缺陷之处。
就像大家普遍认为,穿着霓裳羽衣的小仙女是不会上厕所的。
不过当前事情的正主不是陆无为和公孙羽两个,调侃笑骂也只是为了缓解当前肃穆的气氛。
萧声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手中攥住剑柄的力气过大,以至于露出青筋。
“我二哥,也故去了,是吗……”
声音颤抖却坚定,这句话并不是问题,而是用以寄托伤怀,但公孙羽听不出来,她的人情世故技能点全都用在了修道方面,点头道:
“是。”
“羽姐你就不能委婉一点吗,比如先讴歌一番逝者的生平事迹,再委婉的表达对逝者故去的哀叹与缅怀之情,所以说羽姐你这人啊……”
“可是大家都不觉得哀叹和缅怀,小寻前几天还说过出门更方便了,你不是也提过木板车终于能从正门出入了吗……”
“啊啊啊啊啊——不是,没有这种事。萧流念,萧二郎,这位江湖豪侠故去,可谓是正道的一大损失,让多少恶棍邪魔狂笑,连我也不禁为英雄一世的落幕而感伤——”
“可你确实说过——”
终于,萧声陌深吸的那一口气还是吐出来。
没了二哥,就只剩下他和大哥能扛起萧家百来口人的生死,身为顶梁一日,便由不得他个人的颓唐与怠惰,无论是怎样的理由。
就算伤怀,也只允许自己在此止步缅怀一息,落下一滴眼泪。
还要继续前进。
萧声陌持剑拱手,低下头,用尽全力压下语调中难听的尖锐哭腔,说道:
“错不在二位,反倒是家兄一己之私给二位添了麻烦,萧声陌在此谢二位收敛家兄尸首,将不日拜访天下第一剑公孙浩,正式登门致谢。”
二哥已死,诸事不提,萧家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广结善缘,若是真能由此与天下第一剑公孙浩门下产生些许联系——
毕竟萧家的现状,已经容不得再提什么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