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武人都是可敬之人，因为入道便与先贤义同。
之前提到过，如果将百家武人视作一个整体，他们总的态度是维稳，同时用凡人的方式成就自己想要的事情，所以他们会在官场中任职，不会考虑干掉皇帝，再造新天。
但这个观点的伊始是“将百家武人视作一个整体”，就像“将人类视作一个整体”必然会认知人类是积极勇敢，开拓进取，挑战未知的生物；“将仙道视作一个整体”必然会认知修行者是一心求道，不理俗事，长乐山林的生物。
大方向没有错，但是损人不利己的烂人，和为道途多争多杀的散修，都是存在的。
那么同理，作为百家武人当中的少数派，不在官场中任职，考虑干掉糟糕皇帝的百家武人，也是存在的。
……相对来说少很多。但这部分人确实存在，就像人类当中的精神病比例不高，却为恐怖题材电影小说提供了绝大部分素材。
侠以武犯禁，凭借武力在野，去争取自认的公义，这部分少数派在各个百家学派当中都被视为异类，但思想具备力量之后，催生出争取主导权的倾向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各个学派可以不承认，却从来都存在这种异类。
其中以儒家《君子剑》、墨家《游侠某》、兵家《杀人刀》，作为发源自百家道统的邪道外道最为出名。
“为什么你猜我修持的是《君子剑》或《游侠某》，而不是《杀人刀》？”
游侠这样问道。
当陆无为在三撇小胡子的游侠肩头用力一拍，又朝地上的尸体踹一脚之后，那根断箭便连同伤势与流毒一起转移到死物之上。
游侠诧异的活动肩膀，发现伤势真的完全消失，他被请进小院里屋，端上茶水之后，脸上的惊奇之色仍然不褪。
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武道能够打出仙道无法企及的战果，仙道也能成就武道无法想象的伟绩。
两条道路互不相通，彼此的侧重也有不同，非常合理。
面对游侠的提问，陆无为这样回答：
“因为兵家《杀人刀》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一理念发展到极致，收敛蓄养杀意，将杀念尽数封存，等待爆发的快斩，平时反而不会表露出明显的杀意。”
“当感受到杀人刀的杀气便为时已晚，因为刀比目光更快，比本能更前，比杀意的散发更快。”
“快到无论多么坚硬的物质都能一刀两断——因为刀速快到物质本身在凭借物理性质反应之前，斩击已经完成，切断已然发生。”
“仅仅通过对技艺的锤炼，却使斩击具备哲学概念意义上的杀伤，这在百家道统中也算是相当离谱的事情。”
“这便是天下第一凶刀，天下第一凶性之刀，兵家外道，《杀人刀》。”
“以‘杀人’为名，所杀者却不限于人，万事万物皆可斩杀。”
“我因杀意心有所感，人头却没有落地，所以你修持的必不可能是《杀人刀》。”
游侠听到陆无为的说法，端起茶杯的手愣在当场，他苦笑着说：
“这等秘辛，还是首次听闻。”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兵家以军阵军势而闻名，兵家创立《杀人刀》这门绝学并非本意，而是他们内部进行推演比斗的时候，需要一个强力单位作为衡量军阵耐受力和杀伤力的标杆，于是也要赋予这个强力单位基本的设定。”
运起地煞神通开避，将小院中的尸体随便沉入大地，当做礼物送给不曾谋面的微生物分解者。同时打开窗户，让屋子四面通风，散散血腥味。
今天来了稀奇的客人，竟然练的是儒家《君子剑》，难得难得，就把明天用来奖励自己锻炼有成的休息时间挪用到今天好了，然后把后天的休息时间挪用到明天，最后挪用与被挪用的日子都趋近于无穷，可以视为相等，这样就相当于自己多出来一天的休息时间。
真棒！真不愧是狡猾的我！
于是陆无为凭借对无穷级数概念的曲解，心安理得旷掉今天的纵地金光练习，也坐下来，喝了一口自己泡的怪味茶，啊，是芥末味道的呢。
“然后——说到哪了？对，要给作为模板的强力单位进行设定，而且随着时代推移，兵家内部有些人推演输了，就会抱怨模板设计不合理：‘人类怎么可能锻炼到这么强’、‘突进速度绝对不可能这么快’、‘我不认为在现实中会遇到这么离谱的敌人’。所以为了让人输的心服口服，模板也需要贴合实际，一改再改。”
“《杀人刀》便是——”
“正解，《杀人刀》就是兵家门人最顶级的敌对单体预设模板，一种只为杀伤而存在的无上传承，就这样在一代代的争论中东拼西凑成型，修炼时精气神一体，先期养势，蓄养杀意而不杀，观想刀兵地狱之凶戾却心如明镜不染——修行极为难成，但理论上确实能够修炼，于是这门让兵家感官复杂的绝学就这样在没有创始祖师的情况下诞生了。”
“真有人练成？”
“真有，我见过。”
“这般凶神但凡出世，绝不可能籍籍无名，但我却不曾耳闻。”
“那是一千多年之后的民国时代，可能是平行世界的前世所见，你听过才怪了。”
“……”
陆无为把话题说死，中断了凭借见识套近乎的环节。
把游侠的伤势转移之后请进屋里，陆无为看得出对方实际不太情愿坐下，只是因为疗伤救命的恩情让他做不出推门而去的行为，暂时顺着陆无为的安排行动，顺着陆无为的话头接茬，最好能受他拜托去做些什么事情，得以还清恩情。
百家中人都是守礼的，这个礼是礼仪的礼，礼数的礼，在理解这个字的时候应该向哲学层面靠拢，他们的言谈举止，行为逻辑，都倾向于贴合一种模范式的框架。
……或者说流程，公式，就像先接任务才能交任务——即使是游戏二周目，理解了其中的因缘际会，也必须遵守这个流程。
恩情正是如此，有恩必报属于他们最最基本的操守。
交谈也是，若是平时关系不到却交浅言深，会引起百家中人极大反感，好像悖逆了潜意识中的某些信条一般。
相比之下，陆无为快进对话，表面功夫敷衍了事，但程序没有问题，倒是仅仅让这位百家之游侠感到有些无语。
前言已了，前置任务做完，接下来就能询问人家的故事展开了。
若非如此，和不曾相识的陌路人产生交集本就是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两人中间存在武道与仙道的巨大隔阂，双方都受到耳濡目染的言传而自然降低初始好感度，更难缔结缘分。
偏见正是因为自己意识不到所以才叫偏颇的见解。
“说起来，你这身伤又是怎么回事？就当是愈疗所求的回报即可。”
请开始你的故事。
为什么陆无为对《君子剑》的传人这样感兴趣？
因为《君子剑》这门绝学的传承源远流长，从上可以追溯到圣贤孔丘，那时候百家学派方兴未艾，并没有形成整体，仍然有相互驳斥攻杀，夫子携三千弟子周游列国，靠的就是这门《君子剑》。
君子剑重在气，而不在剑。
听夫子三千言所以知礼明义，游学八千里，归来时若一腔书生意气不散，一颗正道丹心不去，便化为一口浩然气落入丹田，儒门君子剑至此初成。
听上去很简单，但所谓书生意气正道丹心，又哪里是世间能容之物。君王以法治国，可惜法不同义，千百年向来不同。
儒家的七十二贤又根据自己的理解，由最初的君子剑再度演武，其中以子路最为刚烈，被圣贤评为“过刚则折”。
子路演武，见不公即斩，见不平即斩，见不义即斩，若是法理有缺，天道有损，君王无德，大夫失义——
——皆斩，皆诛，皆杀。
《君子剑》因其只为义而斩，问心无悔无愧，杀性最是纯粹纯洁，被称为天下第一杀剑，天下第一的杀性之剑。
这里的断句并非“天下第一杀性”，以及“剑”。
而是“天下第一”，和“杀性之剑”。
当然，因为就连君王也在他们考察斩杀的范围之内，所以儒家尽管因《君子剑》势大，为秦所独尊，列位百家之首，可随着秦吞六国，百家一体，世态由争杀向平稳转变，诸般杀性绝学尽数匿迹，就连《君子剑》这圣贤嫡传也沦为排斥的对象。
但儒家本来就尊崇仁义，尽管隐去《君子剑》的传承，但信念立意已然深埋儒家经典当中，除非真的断绝道统，否则《君子剑》传承随儒家长存，所以每过几十年就会出一个无师自通君子剑的儒家中人，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种人，眼前的这位游侠，在北门郡斩杀哪个都不会令陆无为感到奇怪，毕竟是大秦北境这方地界嘛，要说没一个好人也不至于，但隔一个杀一个，当杀之辈肯定有漏的。
然而他受伤了，能废了他的左臂，让毒质几近攻心，让他不得不为了封锁经脉而困住右手，能把强绝的君子剑传人打成这幅德行——
——当中的故事一定非常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