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位李风江的话,突厥汗国确实要打过来了。
“只是凡人财权之争,并非山人理义之争。”他这样强调。
“是不是,有没有山人之争,也不是你们说了算啊。”陆无为对此不置可否。
“阁下是中原人?”
“曾经是,曾经,变成饿死鬼之后就不再是了。”
“所以抛弃的到底是乡土,还是故国?那么何不考虑汗国,我们会成为另一个更伟大,更正确的秦。”
“如果说世界上每一块土地都被名为‘国家’的庞然大物占据,必须选择一个国籍立身的未来姑且不论。现在嘛,何必一定要一个故国,世界在火器时代的变革之前没人考虑过是否真的需要一个皇帝,火器时代之后也很少有人考虑过真的需要一个国家,我能把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搞得很好,何必要有人来管辖呢。”
“阁下是不服王化的化外之人啊……”
“什么叫王化?在北境混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得挺好,没有百家的理与义套在我身上,不用管餐桌上长者先吃的餐桌礼仪,不在乎抱拳行礼到底是左手在上还是右手在上,也不需要膜拜任何人,任何神,任何祖宗先贤——我的生活质量已经不会更好了,所以不服王化便不服王化。”
百家对于忠君爱国的要求相对而言不算太高,一方面是他们更看重理与义,另一方面是他们也算看透了,皇位上坐一只狗,可能比一半以上的皇帝都要好。
毕竟没被现实毒打过,这帮近乎苛求般的追逐理与义的家伙,目前还不需要向任何人,任何势力示弱。
——但不代表俱为义同的百家中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在无关核心理念的地方,仍然有不小的争端。
有不在乎封建王朝的,自然也有特别看重家国天下的。
总体而言大概一半一半吧,所以说“国争”的烈度在“道争”之下,却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吧,这位朋友,让我们暂时搁置这个话题,”李风江呼唤两个手下和城主府管事内应走远一些,自己和陆无为并肩向私库里面走去:“这方面争论是没有结果的,还是让我们看看私库吧。”
“真是来看装潢的啊。”
“哈哈,毕竟我想要窥探的是人心,除了私库这隐秘且偏僻的角落,还有什么地方最能让人放纵自我呢。且看,这金银珠宝堆积成山,却不加整理,说明主人爱财,贪财,但所爱的,所贪的,也不过是‘积聚财富’这件事本身,至于攫取财富之后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要在这里提出不同意见,万一乌破虏爱财,但就是懒得打理呢,我老婆送了我很多衣服,但我也很讨厌整理衣柜啊,这是不是一个道理嘛。”
“这部分各有说道,所有人在判断事物的时候,难道不全都是主观吗?有一物件,看起来像苹果,闻起来像苹果,吃起来像苹果,所以我会认为他是苹果——即便它本质上是特殊品种的梨,这又是后话了。至于当下,我们能够相信的,也唯有自己的判断。”
李风江指着金银和名贵物件,笃定的说道。
“这般散乱不加整理,我必出此言,汗国在南征时,不可对乌破虏采取财权利诱之策,因其并非真正贪慕,即便允诺也不过拖延之策。”
“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判断,赌性大。”
“话是如此,其实我的判断依据只是说个大概,还有更多的细节,例如物柜摆放并不笔直整齐,财物堆积位置靠近门口而非靠近内侧,等等这些微小的方面支持我的结论,甚至能为我在心底描绘出乌破虏此人的心思与性格——尽管其中的逻辑我没办法详细的表达出来。”
“……侧写师?”
更准确来说是犯罪侧写师。
通过对犯罪痕迹的勘察,描绘罪犯在犯案时的心理状态,从而进一步对罪犯的人种、性别、年龄、性格特点、社会地位进行预测。
陆无为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风江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现在是公元794年,距离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出生还有一千多年,现在竟然有个人和他讨论行为预测领域的话题。
我不是活在武侠世界嘛,怎么突然跑到刑侦片场了.jpg
“侧写师,你在说我吗?不不,我是汗国南征军参事。”
“我说的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才会出现的职业,换句话来讲那是一千二百年后的未来,而现在你竟然做到了同样的事情。是家学丰富,还是天赋才能,好吧,不重要,有这等本事……”
李风江没有在意陆无为这一停顿,继续凭借对私库的观察,阐述对乌破虏的理解。
“摆在最当中位置的是一柄剑,应当是殿前御赐的权剑,象征着乌家对北门城的统辖之责权。”
他用手在剑颚的花纹一抹,手指上什么都没有。
“他是大秦的死忠,已经离开咸阳这些年岁,却仍然记得时常清理擦拭,就连阴刻花纹最难清理的角落也无一丝灰尘。”
“原本南征军打算绑架乌栋少城主,以此来要挟乌破虏,可惜今日被陆姓异人所杀,原本还感慨时不我与——而看到这柄剑之后,我觉得恐怕就算真的捉住乌栋也不行,乌破虏其人忠君之心,犹在亲爱之上。”
“他一定会派出手下救援乌栋,并且言说,不可救,则杀。绝不会让他的孩子成为他的弱点。”
“乌破虏不会降,无论他怎样说,怎样做,怎样妥协,怎样退让,全都是迷惑的假象,他不会降。”
他看的当然也不止这柄剑,还有整个私库的氛围,以此共鸣那个花甲年纪的城主,在擦拭这柄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态。
仿佛所有的金银财物、古董珠宝、文雅名贵,全都像泥尘一般,没有排列的随意摆放,拱卫当中这柄御赐权剑。
“若是我汗国能得这一良将……不,唯独没有这种可能,北门城一战在所难免,我们会攻破这座城市,然后重建它。”
放下剑,李风江仍然在环顾私库,试着揣摩乌破虏会用怎样的兵阵,怎样的安排,是勇猛还是谨慎,这部分并不有趣,所以他选择说一点有趣的东西:
“我很欣赏阁下这样的人,夜行还债,有底线,又不是过于循规蹈矩。”
“作为手下,用着舒服是吧。”
“哪里哪里,哈哈,是朋友也相处愉快,我相信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秦人、中原人、突厥人,都是华夏的一部分,都是人类的一部分。
无论是哪一家执宰天下,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修道者坐看云卷云舒,他们对历史进程并不太在意,血统、文化,在他们按眼中仅仅是被打上“有趣”评价的标签。
他陆无为同样不怎么在意门户之见、家国之见。
“这样说来,确实是不妨认识一下,”陆无为同样揭下面罩,真容示人,抱拳拱手的时候忘了左手在上还是右手在上,就随便应付一下,不过看到对方苦笑应该是蒙错了:“陆无为,也就是你说的陆姓异人,目前正准备跑路,落草之前还债来了。”
真正让他陆某人起了结识之心的,却不是对方的声明的观心侧写的本事。
世上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卿,只是一个南征军参事还不值得他投来一瞥。
所有反秦的势力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红莲教的影子,并不是说他们的势力有多大,能掀起这样的风波,而是对他们来说,所有反秦势力都是盟友。
并且红莲教会观览天命,尊奉大统,对他们来说盟友可深交的程度不一,有些像是用过即扔的卫生纸,有些是不惜代价扶持的潜龙。
而李风江是突厥汗国来人,并且,他姓李。
在正史上,当今应该是唐朝世代,大唐的天家贵胄,有北方少数民族鲜卑的血统,并且也姓李。
属于李风江的人生必定是波澜万丈,风云聚汇。
让观者心生期待。
——凭借交情挖到一些独家内幕就更好了。
陆无为和对方握手时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