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解,师尊,引蛮族入中原究竟是何道理?”
扶正军山中大营,秦怀民长身一拜,向隐蔽洞窟内上座的女人问道。
秦怀民是与秦皇争龙的扶正军首脑人物,他会去拜的,自然也不是常人。
枯和元君,号红莲至圣贤师,红莲教实质上的执牛耳者,出世至今已有三百余年。
本是度过三灾九难,铸成无漏仙身,长存不朽的道衍天仙,论道行仅在混元金仙之下,却执着于人间之事,驻世不去,携红莲教四方起势。
三百年中和百家中人为所执,厮杀过数场,但那些人基本都老死了,她至今还活着,却也没赢,红莲教执着于推翻大秦,而这片土地的皇帝的姓氏始终没改。
“何谓‘蛮夷’?你可见过突厥汗国,可曾见过英雄豪杰,可曾见过众生相?”
“无有,只是听说。可是北方蛮族常年……”
“若是两国争杀,必然斥对方为蛮、愚、恶,残酷嗜血仿佛妖魔,而实际呢,都只是人罢了,同是人,性相近。”
“同是人,类不齐,即便性相近,亦是习相远,中原人与北人到底不同。”
“天下万民若是吃饱喝足,便乐得快哉快哉,又有哪个意愿争杀?想要伐城,想要侵攻,想要金银满库,想要登临御座,想要证道大仁大义大慈大悲,难道真是万民愿景?不,当然不,民都是民,民就是民,为了温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却也仅仅为了温饱罢了,一样的卑劣也一样的纯粹。”
“书上所说,师尊所授,皆非如此这般……”
“因为我教你的,书中所写的,俱是流芳百世的英杰豪侠,想要证道大仁大义大慈大悲的,当由此出,严以律己,却不可以这般严苛圈定他人。秦怀民,你是红莲教的道子,与秦皇争气运的潜龙,所以我教你这些是非,我等有我等的志向,凡人有凡人的浮生。”
她仍然在上座不动不移,只是头稍稍向下,好像将视线对向秦怀民。
为什么说好像,因为枯和元君是盲人。
她的双眼,左右各有一道竖向剑痕,痕迹深重,必然伤及眼球——
那是她自己划破的。
左眼是枯和元君年少修道时天赋不足,欲参悟命数天机,看不清,看不明,道在前方,却不可见,夕时元君狂言“既看不得,何必再看”于癫狂中斩瞎一只眼睛,反倒在血浸猩红中得见大道,得以踏破照夜境,晋入方寸境。
枯和元君自觉此目为求道所舍,乃是大道之伤,所以从不曾考虑以灵丹妙药重生。
——修《说红莲刀兵问业经》的其他修道者也曾仿照枯和元君,尝试破镜,却也不知是少了觉悟,少了气量,还是少了癫狂,再无一人以此法成就方寸大能。
右眼则是在枯和元君炼阴阳化大千,成就道衍真仙后,修成天罡大神通六甲奇门、逆知未来、花开顷刻,有心力挽千年后终焉量劫,算尽千般,却越算越错,越行越误。
神通不敌命数,看的越多,能做的反而越少,百年道行无用。
枯和元君穷极所有,最终证明的唯有“终焉量劫非神通可解”。
元君本是能飞升界外的,门中的师傅师叔,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在劝她既已得道,何必执着于必灭的结局,修道修道,最后不就求一个超脱吗。
——可是心有所执,又谈何超脱?
超脱是能拿起,能放下,我枯和自是能放下,又何妨拿起。
入世入劫,此身染尘,既然只能看到绝望之终末,那么无须再看,此去注成大劫劫灰,纵死不悔。
虽然观测到灭亡的结局不变,但神通启示“将人世导向正史”会对终焉灾厄起到正面作用,至于这个作用有多少,不可见,不可道。
也许只是螂臂挡车的程度,对终焉量劫而言仍是徒劳,但尽管如此,能做的事仅此而已,那便去做。
元君如此是说,于是再运剑,斩瞎右眼,毁弃天罡大神通逆知未来,以示决绝。
重披命格,作子落局,只愿为人间搏一线生机。
是日,枯和元君彻悟天罡大神通,隔垣洞见,并且是其起源为“不见之见”,将这一大神通推演至前无古人的境界。
“师尊,即便民皆是民,可百家皆出自中原,百世帝皇皆出自中原,中原即正统,岂能由蛮……北人入主?”
“为何不可?我说与你听,围棋出自中原,若是海外倭国的棋手赢遍中原棋界,难道不认,难道杀了就当不曾有此人?当做的,莫不过精研残局,提升棋力,他日再战。天下也是,这方土地没有主人,从不属于任何人,有德有能有才之人得居,千年万年俱是如此。”
“北人莫非是这等有德有能有才之人?”
“近日无军事,怀民可去亲眼一见,一个国家叫什么并不重要,秦汉魏晋隋唐,又或者是突厥汗国,只是个名字,真正重要的是它奉行的理与义,让风骨成为国家的支柱,善恶分开明了,整体风气严明,而且它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哪怕是为了维稳也要更看重公平公正——并且类似后世君主立宪制的形式,比中原的封建君主专制更优。”
按正史来讲公元七世纪突厥汗国就已然覆灭。
但是在当下这条莫氏异人横空出世,救秦始皇于危难,徐福携来长生不死药的世界线,突厥汗国确实还存在,但也经过几次分崩离析又重组,之后其实也仅仅还叫这个名字罢了。
变成一个多民族集合而成的国家,包括北方少数民族以及大量汉族。就连现在就连最高统治者也自称王,而非可汗,可以类比三国时代的汉与蜀汉的关系。
所以这个时空的突厥汗国既不突厥,也不汗国,就和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一样。
“……我要去看。”
说到底,秦怀民并非对北方之民有多深的偏见,也并非贪婪帝王的权柄。
他只是太年轻,想得太简单,像所有刚刚接触社会接触人性的年轻人一样,相信他人的言论就是公允的评价,觉得黑就应该是黑,白就应该是白。
如同母亲般尊敬的师尊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会去试着理解,是否对错都要由自己亲眼所见。
“怀民如今年齿几何?”
“十九。”
“正当是时。想起来,自你拜师那是十年之前了,修习《说红莲刀兵问业经》可得长生,人人都想长生,人人都希望扶龙而得长生。可是《说红莲》是祖师为对抗终焉量劫所书,谁还记得其中根本大愿。”
枯和元君轻叹,从袖袍中取出一物,放在面前。
是一方玉玺。
真个是星斗点翠,日月增光,仿佛将一片夜空囊括其中,分明是实在物件,却给人以真空内陷之感。
不似人间之物。
“红莲道子中唯有你,发宏愿弃长生,只为扶正大业,也愿承天命,争龙之后改国号为唐,改姓氏为李,所以我只收你为徒。至于其他道子呵,功名利禄,滚滚红尘,长生久视,何其诱人啊……”
“师尊,这是?”
“作为你出师的法宝贺礼,可攻杀,可护身,可镇命。我养了三百年的法宝,器已生灵,论心性论气运,不曾遇见能配得上这方玉玺的潜龙,直至你拜我为师——”
枯和元君自上座飘然而下,走到秦怀民身边,仿佛要把日后岁月的亏欠全部寄托在这一次拥抱之中。
“也是时候出师了,红莲教到底声名狼藉,凡夫愚妇不识天命,倒是无妨,我辈欲救世救人,与所救者何干。可扶正军需得正统,需得声名,怀民当与我辈切割。”
“师尊……”
“这世道,终究是诸子百家势大——况且百家当中也有见得终焉量劫之人,只要你展现自己立足的能力,他们同样会襄助于你,只是碍于仙道武道门户之见,还是尽快切割为好。”
师徒二人就此别过。
欲成大事者往往难以善终,欲成大事者也都有此觉悟。
扶正军领袖秦怀民乔装打扮,一路向北,在互不相识的情况下与李风江相遇,相识,引以为知己,这又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