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界中,占据一地,自称鬼王的家伙并不少。
毕竟拉人手抢地盘,抢城池,这般想要把握权力,可能是死一次都无法戒除的大贪,鬼王彼此之间也相互攻伐,总数基本稳定维持在六千上下。
他们会在自己的领地内制定相应的规矩,比如大部分鬼王都会要求下属“新死的鬼魂在被发现的三日内不许吃掉”,如果三天之内能够唤醒神智,就允许其加入己方一员,并授予灵修功法维系自我。
……其实也有点半强迫的性质。灵界没有鬼权,不加入就放逐出去呗,灵界对于连灵修都不是的鬼魂可太危险了。
大部分鬼王都是这样的,而小部分鬼王不太认同这种普遍的观点——在坏的层面上。
这部分鬼王并不打算自己培养手下,多麻烦啊,所以野生鬼魂抓到就杀,杀完就吃,突出一个极情纵欲,手下的补充主要靠弃绝道德礼法的标杆,吸引同样恣意妄为的强大灵修加入,而不是自行培养。
这些鬼王的实力大致对标修道者的方寸境,并且灵修没有物质形体,比起修道者更依赖真气体系进行输出,方寸境的鬼王也很难对陆无为的无漏仙身造成有效杀伤,这些都是之前考虑过的。
不过还有一些特例,就像是灵界中有七八位立志救苦救难的仙佛神圣,各自有各自的领域,践行自己的救济。
以及这位鬼王白袍,他也算是论外角色。
之前说鬼王占城,那么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城是哪来的?
灵界中是没有物质存在的,就算从人世转移到灵界,也很快就会被无处不在的阴煞气腐蚀掉。
人世的清灵气红尘气之流,对比阴煞气,就相当于水和王水的差异。
所以灵界所有能够长久存在的城池,都是由道衍境的阳神灵修,重立地水火风所造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理解为求佛城就是鬼王白袍的道身,足以吸纳阴煞气稳固形体,即使在他死后依旧能够凭此机制,长存于世。
就像山中巨岩,如果没有风吹雨淋,则千年万年不朽不变。
后来的鬼王会在这些阳神归墟,或者飞升之后,占据其道身所化城池,发展一方势力。
而白袍就是少见的,不及飞升,也还没到归墟之时的阳神灵修。
“……你我都清楚,所谓‘随时都可以断绝关系’之说,是个笑话,也不止是个笑话。”
“怎么,看上我的手艺了?”
“我大概还有五千寿,你呢,大约八百寿。天人三灾难渡,非求道之心至坚者不可,而你我皆是修真,真灵,真性,真我,并非修道,无欲探求那深邃神秘的大道彼方,所以,见得同类,也想交个朋友。”
“五千寿啊……在天仙道修行中,既然成就阳神,说明雷灾过了;并且,需得道基稳固,道行巍峨,方才能渡过火灾,有千载之寿——是过不了风灾吗?”
白袍点点头:“是,放不下,过不了心关。”
修道者的寿数一直不好一概而论。
只说肉身躯壳,人类的寿数能和先天神魔比吗,不能,所以向先天神魔衍化的天仙道,在同一等级的寿数,是修持己身的地仙道的几倍或几十倍。
而修性不修命的灵修一脉,又是另一种计算方式,灵体有独立于肉身之外的寿数,有生必有死,有型的必将腐败,这个灵体的寿数又天差地别,有人天生具备鬼仙资质,相当于无漏仙身之于修道者,上千年寿数轻而易举。
也有人日日加班,天天熬夜,神明晦暗,五内俱糜,当中折寿的,又岂止肉身,这种情况下灵体寿数能过五十都算是好运。
以及一般不会提及的,精神的寿数。
最初和白袍进行面试的时候,陆无为对白袍为什么一身文士风骨的白袍感到疑惑,按理来说,鬼魂的形象应该是印象最深的那一刻,无论恐惧还是喜悦。
然而既然是死了,距离最近,印象最深的,理当是死时的不甘与愤懑,再加上坠入灵界会对精神产生于相当的冲击,大部分印象不够深刻的记忆都会就此冲刷干净,可能连自己的样貌都想不起来,所以大部分鬼魂看起来都恶形恶状,面容狰狞扭曲。
这位外形好似清高雅士的白袍,他的回答是,虽然从来没有穿过,但他想要穿。这种强烈的愿景甚至揉入灵体的外形,在奇形怪状的灵修中也相当少见。
希望、好奇、感动、认同、尊重,这些情绪是人活下去的意义,但这些热情总有一天也会耗尽,终有一日,对未来再无希望,对未知的事物再无好奇,对温暖的人与事再无感动,对自己再无认同,对人心与尊严再无尊重。
——那种时候真的还能算是活着吗?
或者,恰如不知身死的亡魂,漂流不定的朽木,苟延残喘,却只能感到疲惫与痛苦,却因为缺少死去的理由留存于世。
这便是精神的寿数,一般来说,大约只有三百年。三百年之后,活着往往成了一种负担。
“陆无为,你说人会活到什么时候?”对于陆无为有关自己外表疑惑,白袍如此反问。
“活到死为止,简直废话。”
“不对,这恰恰是我要说的,并不是‘活到死为止’,而应当是‘活到不想要活下去为止’。”
“这就是为什么你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岁月的痕迹?对自己的死亡,死亡真的能这样轻易的放下?”
“当然,至少对我来说是的,为难自己也不会有好事发生。”
说的轻巧,甚至于轻慢。
白袍的态度不是放下,他只是理解了自身,知道所求为何,意愿成就自我。
所以他的热情不会轻易消散,能够认真且享受地活到三百岁、四百岁、一千岁。
然而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肉身、灵体、精神,分别对应着天人三灾,渡劫之后便得以长生久视,而拔擢至更高层面,这般蜕变又哪里容易,若非道心如铁,若非寄此心于朝闻道夕可死的境界,若非他者外物诸般牵挂尽数放下,是没办法在“我是我”与“我非我”的辩证中挣脱。
——做不到,就渡不过风灾,仅此而已。
即便有了先贤的论证,有了祖师的道理,有了前辈的路径,但他人的理与义终究难成自己的理与义。
无法接受就是无法接受,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人没办法欺骗自己,做不到诚恳,又谈何修真,怕是连入道门槛都过不得。
就算过了,就算骗得,种种变化后,得到长生的乃是异形,也并非是我。
“求佛城最初的建立,来源于很多年前,我听到路旁有人祈求佛陀施以救济,将他从这方恶土中救出,那时我开始动念,想要打破灵界只存在吃与被吃的逻辑——然后在没有佛门帮助的情况下,发展到现在。”
“所以,我猜起名求佛城,是为了纪念初心不改,并且对佛门的些许讽刺。”
“不是,没那么多为什么,只是随便起的名字,嗯,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虽然不及讽刺的程度,但我也会把‘凭自身努力建成的城,称为求佛’,当成一个有趣的笑话。”
“哪里好笑?”
“我觉得好笑。”
陆无为摊开手,表示说到个人感想的问题上,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了。
白袍却谈兴不减,反倒高昂起来,他继续招揽:
“所以,要不要和我签一个长约,像城中的其他人一样,稳定下来,固定下来?求佛城纵横十万里之域,我否定了单方面的杀伤与侵害,魂魄也可以如生者般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你可以安心研习纵地金光,只要隔些时日,调一锅饮食即可。”
“白袍,你说啊,凡人寿数几何?”
“七十古稀。”
“所以仅仅七十年,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永远。三年已经足够漫长,十载后的岁月难以想象,甲子便是人生的全部,他们只活在当下,争取的从来都是现在。”
“何解?”
“我们不一样,我们拥有更加漫长,长到令人厌烦的时光。固定、永远、长久,这些词句对我们来说太过沉重,就连彼此的关系都希望尽可能浅淡,要为了未来考量。修真修道修我,至少要有踽踽独行的心态啊。”
“我不为也,我愿与亲友举觥筹,弄舞乐,哪怕只有魂魄,也要过得开心才是。”
“这份天真自然,是你能渡过雷灾火灾的缘故。”
“也是渡不过风灾的缘故。”
陆无为摸了摸下巴,向白袍伸出手掌。
“虽然没办法和你缔结长约,但是,遇到难得的妙人,交个朋友也好。”
“好,朋友,朋友能免费吃你的调羹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朋友同样也会免费住你的城,可能朋友有自己的事要忙,在突如其来的某天不辞而别,只能是——”
“——留个他日重逢的念想,嗯,听起来比安保人员要好得多。”
白袍同样伸出手,只不过他出的是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