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闻道是个纯粹的求道者。
至少他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求道者。
就像他给自己取的名字，闻道，取“朝闻道夕可死矣”之意，除大道外再无他求。别人听来不大吉利，可对他自己来说就未尝可知了。
可惜的是，他的天资并不足以支撑他的野望。
通常来讲修道者所需的天资分两部分，一是感气之能，可以采炼清灵气修持道身。不需要太高，有就可以，真气修为可以慢慢积累，只要不是彻底与超凡领域绝缘之体就行——这种人反倒是少数，大部分情况下感气天赋能靠灵丹后天补上。
第二种天资乃是悟性。
听起来简单，要深入探讨这个概念，就会涉及科学领域低级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的关键点，区分生物与非生物的核心论题，人类为什么能“真正做到推理与解决问题”的根本。
从神秘学上讲，也是需要从不可知不可说的灵魂起源伊始出发，真正彻悟了“人之所以为人”这种上档次的深奥问题，才能得到一个相对含糊的理解。
比较难搞，只有很少几种上档次的灵丹能提升悟性方面的能力。
所以悟性才是修道最要紧的天资。
甚至因为大多数人可怜的悟性，修道者对于后辈弟子这份天资的要求，已经降低到——能理解，能学会，能悟通自家根本大册就行。
至于速度什么的，不强求。
而何闻道的悟性不行。
比普通人博闻强记一些，但还是差点才到阈值，不足以入道。
他亲眼见识过真正长生久视，位于比人类更高层次的仙，切实存在。
这位江西何家的话事人，在此之后就仿佛入魇，不计贵贱的看过了所有能找到的道经，却只感觉那是离奇怪异的狂人呓语。
所求何物，所为何事，所寻何者，其中逻辑仿佛疯癫大梦，阅后只觉惊悚，全无彻悟之快。
究竟何为道？
不能理解。
真的不能理解啊。
他看不懂道经中的阐述。所以与道无缘。
但——名门正派的大罗天仙之道走不通，尚有遁去其一之理，太乙仙道纵是散数，也有乾坤奥妙。
最终，他还是拜入了一脉真正能令他入道的宗派。
尽管——
——不，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没什么需要叹惋之处。
这世间诸多灵药，讲究“十年养药，百年养灵”，说的是十年以上的药材才会孕养药性，百年以上的药材才会孕养灵性。而增强人之悟性，或称先天灵光，这样的灵丹在修道圈子内部也少有，需要方寸境甚至道衍境丹师才能对灵性进行温和处理，从而制成助长先天的丹药。
而且药性不见得很好。
药材少，丹师也少，成丹更少。
少到宗门之中几乎没有成型的宗族势力，毕竟修道天资人人平等，就算有钱有权也难以使子弟靠资材入道。
有亲近散修，见何闻道千金散尽，也劝他单走古法练气士一道，或者考虑速成战力的道兵一脉，多少有些希望，只是不成仙罢了。
不成仙啊……
道祖说“道法自然”，莫强求，道友劝他莫强求。可他求的便是仙是道，若是违了本心，错了本愿，走了岔路，岂不更是强求。
朝闻道，夕可死矣。
不闻道，又何必生焉。
我曾见过那种伟大，你教我如何弃绝，如何瞑目？
直到偶然见到的一脉太乙仙道，在酒宴上的闲谈，给了他些许希望。
“——下品丹师以草木金石成丹，中品丹师以罡煞灵气成丹，上品丹师以天地大道成丹。
哈，太难太难。
丹道的极限，莫过于太上一脉的九转金丹，号称一日成仙。
我们这一脉自然是没这种本事，拔擢道行，铸炼金身，并且就在一日当中，哈哈，这事想都不敢想。
我辈所修，也不过是以形补形的下品小道罢了。
但唯有‘融汇灵光，再造先天’部分，却有些独到心得，甚至不输太上一脉——”
那人如此是说。
于是那人后来成了他的师父。
天仙道，太乙道统，人饵一脉。
何闻道也知道了自己拜入的是有些怪异的道统，观想“大小千悉奉真灵天尊”，并且以《大小千江源归海秘录》引气。
这特殊的观想法和引气法，于斗战、悟道，并没有足以显扬的优势，都是为了对接人饵一脉的修行方式，吃人。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太清道德道祖如此说过。
而无论天道人道，说到底，都是有损有补，有进有出，方才长远。灵药、仙丹、洞府，这般需求都是损补的过程，大抵上天仙道在铸就无漏仙身之前，都遵循这般流程。
若是悟性足够，也许能悟出先天增损大道，这是不亚于先天阴阳大道的坦途。
然而除了三教大罗真传，得前辈遗馈之洞天福地，其余天仙道修士进补的资材可是从来不够，于是太乙仙道，以及不入流的散修，到底避不开多争多杀。
这天生的草木金石灵药，练气士需要，江湖游侠需要，天仙道需要，永远是求大于供。
那么将进补之物，换成人间随处可见，数量可达万万之巨的生灵大药，又如何？
寻常道统，自然是不可。生灵念力依存，血毒驳杂，若问可不可以炼丹，自然是可以，无物不可入丹；但若是问值不值得炼丹，答案却是不值，副作用大，处理困难。
但人饵一脉，所观想的“大小千悉奉真灵天尊”道身另有神妙，这位先天神魔本就喜血食，爱活祭，传说其压百鬼，吞百灵，集百面织袍披身。所血食者的驳杂念力，他者避之唯恐不及的大毒，也不过拍拍肚皮便能压下的小事，神魔自是毫不在意，继续大吃特吃。
太乙仙道仍属天仙一支，修持者修道化龙，向神魔靠拢，自然也存了神魔的几分特异，配合引气法《大小千江源归海秘录》可以梳理他与我之别，去无用之毒，存有益之药。以他者念力，他者气血，他者灵性，增补真我，逆反先天。
世间万物，又有什么能比“人”这味大药，更有药性，更有灵性呢？
皮是形体的外相，可以制成法衣，增强灵气感应，隔绝术法伤害，手腕高超的师父甚至能制成代死的假蜕。
骨是驻世的依存，可以制成符宝，用以攻杀、防身、探查、敛息、布阵，也是他们护道杀伤的法门。
血是流动的命元，可以沟通冥冥之中的某些伟大，降下不属于此世的伟力，或者代替真气驱使术法。
念是剧毒的残渣，生灵在归亡之末的执着，人饵一脉同样也能巧妙地利用起来，让缠身的诅咒，变成护身的法门。
以及最重要的，灵魂。
纵然先天灵光对于他这照夜境修士而言，仍然是高不可攀的神秘，人饵一脉却凭借特别仪轨处理大药灵魄，仿佛幽深的黑匣，不知缘由，只知道确实服下后确实增长天资。
持续，稳定，且长久。
何闻道由此入道。
自第一次处理大药，入道之后，时间又过去了很久，二百年的时间足够他从管窥境一路走到照夜境。
何闻道经常在想，将死者埋葬，实在太浪费了。
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利用的方式，为什么要埋葬，宁可让虫豸饱食，让草木扎根，也不能由他们调制。
着实没道理。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他一个，师门众人多是如此，甚至比他更过激的思想和行动，也常见。
何闻道觉得可能处理灵魄的黑匣仪轨中，留下的不仅仅是灵性，也有一些其他的什么杂质，让师门众人的心性变得易怒、狂躁，并且丧失真我，对处理大药吞服的修行失去了诚恳，当做美食，当做习惯，当做野猎，当做乐趣。
没有神魔之能的人类，却染上了神魔的趣味。
而他们最终也为自己的痴愚付出了代价，人饵一脉某次大规模掳人炼药的活动，终于暴露在百家武人的视野中。
结果没什么令人意外的地方，武尉带队踏破山门，径直闯进正在举行生灵药宴的会场，行伐山破庙之事。何闻道的师父，也就是人饵一脉的当主，方寸境大修，陷入兵家军阵之后十息就没了声讯，再后来，其首级被摆在泰安城南官道的京观最顶上，展览一月零七日后，扔去乱葬岗为野狗分食，也算因果报应不爽。
至于何闻道他自己呢，早有准备，他作为江西何家的话事人，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物，和百家武人共事多年，知道大秦的规矩和百家的脾性，从拜山入门的那天就为人饵一脉的破灭做好准备。
当武尉一拳打破他洞府的大门时，何闻道并没有急着从法坛上起身，甚至有功夫再服下一丸药，这才如老友相谈般娓娓道来：
“为何不可吃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