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接上文,陆无为在道童的引导下,去见了一位“树”道友,打算论道。
修道者认为,万物自【道】而始,又终归于【道】,所谓【道】,便是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
可他们又看不清,道不明,想要去理解、共鸣,但这个过程中为人的理性却过于浅薄鄙陋,为人的视界又过于低劣模糊,于是退而求其次,使用间接而非直接的方式,得以进行修持。
这里所谓的间接方式,最简单的莫过于论道,说白了就是相互讲讲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对于大道的理解,这样便得了来自另一个视点的管中窥豹,得见一斑,完全消化这些见识之后,自身的道行便能有所进益。
修道圈子里的人互相拜访,坐而论道是件相当常见的事情,似乎在印象中修道者要么喝酒吃席,要么参禅悟道,这种印象过于刻板,不,应该说围绕“修道”进行的活动本就多种多样。
大环境风气如此,大家都很热情,警戒心普遍不强,不太需要戒备暗杀之类的事情,真要是有你无我的仇怨,也能先喝酒,待生死状再来过一场杀劫,有点“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意思了。
主要是因为道衍真仙驻世长存,作为修道体系的道德标杆,足够强,具备执法功能,在业界之内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秩序——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秩序。
这个世界上黑帮修仙,吃人修仙的太乙道统是存在的,经常在称呼散修之前,还要加上“多争多杀”的形容词。
正所谓“当第一个人行窃之后,失乐园再无夜不闭户”,当某个家伙为了修行资材谋害哪个谁之后,如果并没有得到付出应有的代价,那么所有人就会理所当然为了身家性命而警惕他人。
弱者戒备强者的觊觎,高才担心旁人的嫉妒,这样的话,修道者的圈子就会陷入因戒备而产生无意义的内耗,隔绝彼此,失去了共同求道的大氛围。
道衍真仙自然是不喜欢会这样风气的,而他们又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于是,自然,他们达成了共识,立下秩序。
——不是法律,具体来讲就是一种追责制度,任何认同三清所授道德之人,都可以在身上携带大夏龙雀的标志,无论是在衣服上画出来,还是用玉石雕刻,都行,只要携带该标志,就会被纳入修道圈子的秩序。
类似于一个随身携带的生命体征检测器加摄像头,如果携带标志者被杀,道衍真仙会通过大夏仙朝遗留的术法框架,对凶手进行锁定、理论、追责。如果是谋财害命这种事,道衍真仙定会帮忙讨回公道,血债血偿。
在文明社会中,人与人在街上遇见能够友好放松的打招呼,而不担心对面突然掏刀捅死自己,并不是因为恃力而慢,是大家在意识中默认法律会维护公正,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因为高昂的代价而让犯罪者选择放弃。
大罗正朔之间往往关系都比较友善和谐,要是道争不死不休那种事另说,大家从小得传的便是统一的道德,都认同这份秩序,他们的生活是文明高度发达,物质极大丰富的大夏仙朝的延续,友善和谐可以说理所当然——与之相对的,则是太乙仙道为资材不择手段,不论德行,强征暴敛,在惶惶不安中戒备他人的同时,也在思考阴谋与暗算之事。
三观不同,文明不同,道德不同,所以太乙散数被上流人士视为蛮夷、蛮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陆无为的领口上绣着大夏龙雀呢,尽管是粗布衣物,尽管只是粗糙的几笔,这也够了——他敲门之后迈进“树”道友的小院,对面很快就变回了人形,盯着那个标记看了好几眼,并感受到他身上同道的韵律,然后脸上就挂起爽朗的笑容,热情邀请客人入座。
只要来客不是恶客,只要修行没有闭关,就算陆无为这种没有拜帖,不请自来的客人也愿意欢迎招待,乐得沏一壶好茶,先不忙互报姓名,来尝尝,这是云梦泽深处的老茶树,树尖新叶的精品哦。
吕米表示,这是观主采药之余,亲身查探,亲手摘下,亲自鞣制的上好绿茶。
这位“树”道友,样貌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她叫吕米,黄钟大吕的吕,米粒之珠的米。
谈及她现住的,长乐城城南的这座道观,也没有什么正经名字,按照吕米的说法,观主住进这座道观也有几百年了,所有人都认为观主是这座道观的主人,只有他自己不这样认为。
他记得自己只是个暂住的落拓客,住在一座没有主人的荒废道观,尽管这几百年来筑墙修柱补瓦,偶尔为周边村落探个病,坍塌的道观渐渐复兴,香火也越来越旺,但他终究只是个落拓客,不认同客人唐突变主人的道理。
所以观主只住侧房,并且接纳任何人客居于此,吕米当初落魄时便是这样投靠过来,不过那又是另外的琐事了。
两人谈兴正浓,说的当然是修道相关。
陆无为有百世轮回的广博见识,前尘修过大罗也修过太乙,话头说到哪里都能跟着聊上几句。不过这也正是问题所在,前尘是他,他却不是前尘,要不然为啥天人六境他陆某人才走到第二境同渡。
道行不高,跟上论道却是不难。
平日和先生还有观止元君聊起来,也能谈谈自己的见解,不会被轻易忽略的程度。
陆无为谈论起对大道的视点,是有章法,合乎逻辑的。
而吕米呢,这位方才以树形态示人的道友,倒是没有什么保留,可是她的修行……说真的,有点怪。
她最开始并不是正经读经文,有所悟,有所惑,这样入道。
她最开始是练武的,形意拳。
江湖武馆在大秦的哪座城都有,世界观设定就是武侠世界嘛,寻常人搞不懂百家武人和寻常习武之辈的区别,看起来都是两脚奔走,双拳打杀,只道是强,强在哪里却说不好。
氏族中人长年和诸子百家打交道,很清楚当中差异,但他们还是倾向于把子弟送去武馆,这种暗地里的私人武装存在,就是为了宗族办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而这类腌臜事必不可能寻到百家武人身上。
万一子弟读圣贤书读傻了(与百家义同,在氏族看来自然是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对长久以来吃的人血馒头感到恶心,对生养自己的氏族反打不义,那岂不是损兵又折将,氏族自然全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要是子弟能练出来些超凡异力自然是好消息,但修道圈子整体僧少粥多,悟性足够的毕竟是少数,氏族的为了动用最能信任的“自家人”,当然还是要选普适性强的门路。
比如习武。
感气天赋所限,能在十年内“内练一口气”的人都不算多,但是“外练筋骨皮”却没什么门槛,纯粹的外功练到极限,也能在江湖中触及一流高手。
同时氏族最不缺的银钱,供给习武所必需的大药饮食不需要顾虑断绝,只要肯投入就必定有回报。
而那些有些心思也有些天赋的平民呢,他们掌握的信息不多,却可以有学有样,高门大户的选择不一定是最好的,但绝对在中庸之上,所以来来回回最后也投了武馆。
需求高涨催生武行的繁荣,江湖人,江湖游侠,在这个时代大行其道。
吕米在吕家是个旁支的庶出丫头,母亲无名无分,在她懂事之前就离世,吕家对她不亲也不爱,属于话本故事里会被当做联姻人员的角色——
实际上,嗯,至少在大秦,庶女很少用于联姻,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庶出子弟在家中没有地位,明明是要拉拢对方,却把这种没有分量的女孩糊弄着嫁给对方,这是想联姻还是想结仇?
更何况因为练气体系的存在,个人的强弱和先天天赋有很大关系,和先天性别基本没关系,看看宗师高手一拳破城的威能,靠的是气,可不是靠肌肉和神经通过物理方式能打出来的。
大秦目前的情形是男女平等,也没有特别提倡什么的,只是个常识。
所以吕米十二岁骨架长得差不多也被丢进武馆,形意拳武馆,作为氏族中最下层的暗面暴力人员培养,甚至因为又是旁支又是庶出的卑下身份,吃穿用度也被侵占不少。
乍一看像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剧情,而到这边则是没两天,吕米就失踪了。
长乐城吕家有些以欺压她为乐趣的混球,在武馆找不见人,去询问武馆的师傅,得到的答复是“最后让她去观察猫,以此来练虎拳,然后人就不见了”。
事实呢?
事实她确实去观察猫猫了,然后——
——为知识所逐,为大道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