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凡尘捉起孩童怀抱中的骊龙缠柄剑，既然是承人家的恩仇，那么形式上多少要照顾一些。
反正对她的武艺没什么影响。
目前人世的暴力体系——更准确点来说应该是限定在大秦及周边地区的暴力体系，抛去剑门关的剑圣，北冥海的鲲鹏，或者其他某些强得莫名其妙，难以言喻的存在，这类世间独一无二，几乎不可复制的力量。
成体系的也只有仙道和诸子百家。
要么从理性中获得力量，要么从意志中获得力量，二选一。
大秦作为官方势力，自然有意培训属于自身阵营的战力——不属于自由自在的修道者，也不属于高洁到近乎苛求的诸子百家。 那位御座之上的至高至贵者，需要如同他手足一般，灵活驱使的力量，且不被任何阵营与道德捆绑。
许凡尘就是在这种大势之下，被教育出来的武将。
当下由于诸子百家的势大，皇权往往与氏族勋贵合流，即便知道诸子百家的力量来源于他们对正道的坚守，历代秦皇却从未放松过诸子百家的权力。登临御座本就是为了权力，是为了成为人上之人，若世道真的像儒家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能滥用权柄，还不如做个豪门公子来的逍遥。
所以怎样在攫取力量的同时，保持凡人的心性，耽乐，爱美，好玩，私我，重亲，让力量的持有者拥有与决策者接近的道德水准，可以与之合污，而不至于在上峰命令焚城或杀俘的时候抗命不尊，就成了大秦教授士卒力量之前的首要目标。
所以其实大秦对武卒的训练，和氏族的选择差不多，只是在细节方面有些差别。
练气士的引气作为基础，毫无疑问，有天赋的人和没天赋的人在练气能力上天差地别，可以借此挑选出天资卓绝者，提拔为冲阵猛将，并进一步加大练气宝药的投入。
同时因为军旅的特性，和氏族私兵最大的不同就在于——
——大秦武卒，其性血勇。
两军交战，有进无退。
相对而言较为轻视机动性和灵活性这种，在会战中施展不开的属性，更为强调的是作为一个群体的压制力。
目前人世有数的高手，能够达到江湖上所谓“一流”的水平，或多或少都要在功夫中有些属于自己的独到理解，反应到实战中就是打法风格。
许凡尘敢独身来战，自然也是对武艺有着相当的自信。
三成半，这是她斩杀那照夜境邪道妖人的把握。
五方不净神将或快或慢，或抢攻，或援护，并散开三六偏锋，七二力士，千又八十鬼卒，欲将她拖入被动节奏。
许凡尘不太理解仙道阵法的气机相连，八门生死的玄妙，但曾为西北朔风郡大良造，她很清楚怎样破阵杀敌。
我军仅有一人，那么她就是先锋，是中军，是大将。
但——且——无——妨！
单枪独剑，一骑闯阵，有何不可！
许凡尘从包裹中抖出锁链接合的铁杆与枪头，秦将级规制拆合枪，一拧一抖，便接成了长枪模样，投身跃入阵中，没有迂回或试探。
在邪道妖人操控的不净神将，完成合围之前，第一次过手，起手即杀招——
秦先锋制式枪剑击法——
从大周开始，秦国代代武学大家，集合武学技击的要义，不断推演适用于军阵的武艺，其中合用于先锋的集大成之作便是这枪剑击法，专于攻杀。
许凡尘更是从百炼的武艺当中得出契合自我的心得，进一步调整，于武道一途臻至化境，推演出攻杀真意。
——真解·大浪起！
壁立千仞，大涛可吞。
劲力一口气迸发，攻势有如重锤击铁，来敌皆似火雨四溅，横击于五毒妄念大不净秘源阵，直接扫开上前接战的不净神将，重创偏锋，荡灭鬼卒。
横挥手中的枪与剑，兼顾近程与中程的打击，许凡尘这一招便击穿阵法坎门，乱了艮门与乾门的气机。并且抓住这一招造成混乱的间隙，闯阵，欲杀将。
“不愧是大良造。”何闻道不吝夸奖，他鼓掌说道。
“是前·大良造。”许凡尘纠正部分语病。
“那么，前·大良造，这一招属实惊艳，可是，还有吗？”
“看着便是。”
闯阵时，向哪里闯，循什么气机，杀某个角色——阴阳家作为道门的同源分支，对于阵法的理解同样深刻透彻，再怎么高明的阵法都要遵守基本的规则秩序，他们在给武卒编写教材的时候不需要告知阵法的原理和底层逻辑——知道怎么破阵就好。
越简单越好。
找阵眼，破镇物，截气脉，无非就是这些方法。
“说到底也不过是屏蔽天机，截取地脉，汇聚人力。说到底，也不过是阵法。”
左冲右撞，许凡尘行过歪歪扭扭的路径，向邪道妖人杀去。
其实总最早到现在，大阵就从未真正完成勾连，每当五方不净神将气机将成的时候，总会赶上许凡尘的迎头一击，将其破去，从未真正形成合击。
一方结阵，一方破阵，首先撑不住的，自然是现在看起来形势大好的许凡尘。
她毕竟只是个凡人，那邪道妖人所夸奖的，正是作为凡人的她，能做到这种程度。
给何闻道添些麻烦的程度。
“作为凡人，你做的不差了。”
“怎么，凡人就诛不了魔，杀不了仙？”
“那是天下无二的徐诚徐卫尉，而你——”
“所谓武卒，就算是面对天倾，也要有拔剑的胆气啊。”
虽然学时不曾惫懒，她用尽全力截断阵中气脉，可她也不是当初领军十万的大良造，没有后续跟进与协同，孤军独战，而人力有穷。
五毒妄念大不净秘源阵的完成度越来越高，她第一手真解爆发带来的先机，随时间消退，具体表现为挥枪途中为不净神将所阻，而非最初直接将其扫开。
她快被大阵拖住了。
她就像在蛛网间隙飞舞的蝴蝶，看起来灵巧而自如，可当她被蛛网抓住的时候，便等同于死期。
秦先锋制式枪剑击法——
——真解·大破军。
第二次的爆发到来，得到了与第一次相当的战果，在未能结成的阵中撕开一片气脉，可看起来，这一式真解却那么的被逼无奈。
“可惜，终究，只是凡人的程度。”何闻道还在鼓掌，仿佛事不关己的看客，由衷赞叹道：“若是我记得没错，第一次真解名为‘浪起’，万军列阵徐徐如浪，不绝如海，侵吞如渊，这真解‘浪起’便是由此取意，融入武中。”
随后继续说道：“大军接阵，在其歼敌灭尽时刻定格，势不可挡，比第一次真解更添几分锐气，几分胜念，几分杀意，其名为‘破军’。我生三百载，见得兵家经年老将茫茫，也未必有你的意气之盛，殊为难得。”
“——然而，秦先锋制式枪剑击法，技止于此。”
只到这里，只有这种程度，只推演到这个阶段为止。
活得够久，总会有好事发生，比如至关重要的情报正巧在自己曾经看过的书卷中。
他非常熟悉许凡尘的攻杀技巧，也清楚其中要点命门。
秦武卒能做到的事情不外如是，不过如此。
纯粹的肉体力量，就算是天生神力的奇才，久经锻炼打磨，也不过臂膀能起万斤，这便是人类的极限，血肉的极限，物质的极限。
可若是想要再进一步，得以一拳崩山一剑分海，追求达到超越自然的伟力，只能来源于练气。
而寻常的练气士，比不得修道者真气保有量之多，对大道的共鸣之深，他们只能选择进一步精炼当下已有的真气。
将真气锁在体内，与血肉合一，共同发力，以发挥远超肌肉收缩的力量，同时进一步让真气变得凝实，最终将这种真气覆盖全身内外，成就江湖中一流高手所谓的“凝气成铠”。
如此这般的另一个好处，便是在与同样修持真气的修道者敌对时，真气不会外放，仅仅用于驱动身体运动，凭武具攻杀。既然不用术法，也就不用担心被对面轻易击散自己的灵气，抹消自己的攻击。
那么，代价是什么？
真气凝实，具备相当的质量，也就代表着不够灵活，难以发生性质变化，武人可以成为练气宗师，他们将自己锻造成一把锐利而致命的薄刀，甚至能够对修道者产生威胁。
可他们终究也只是依靠混沌的本能与天赋，吐纳真气的蛮夫。
他们并不曾深入大道，无法让真灵与大道共鸣，没有真正理解真气的本质，也永远做不到像修道者那样捻来种种妙法，炼阴阳于丹田内，衍化大千。
只是凡人之流。
先人为了降低晋入超凡领域的门槛，自仙道中取得练气方法，有了强大的基本骨架，自百家中取得了战斗方式，有了强大的实际战力。
可是回到早先的问题，这江湖武人，大秦武卒，到底算是从理性中得到力量，还是从意志中得到力量？
都不是。
所以本质上和山野精怪，凭借本能练气，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凡人罢了。
何闻道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叹了口气，调动阵中的不净神将，对许凡尘进行最后的合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