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闻道死了？死在自己的【秘术·知命不拜】之下？
不，没有，还没死。
萧声陌这样向自己确认。他没有感受到另一个自由意志的破灭，同类相残的罪业重量，生命最后一次怒吼的不甘与绝望——全都没有，半步方寸之人的灵觉没有感知任何波动。
【灵觉】，或者说第六识，脑内黑子，天眼通之类的称呼，都是在指向同样的概念，和【长生】一样，都是修道者在追逐大道过程中的副产物，向全知全能境界迈进的一步台阶。
本质为“拓展视界，离世高悬，以俯瞰的角度获取更多信息”，道行再高些便得以跳出时间轴的限制，窥探大道的一角，也就是天罡大神通【逆知未来】的雏形。
萧声陌道行尚可，从背后射来的暗箭伤不得他，只是灵觉最浅显的用途，他已经在尝试着使用灵觉去触碰比物质世界更加深邃的真理，灵觉可以跳过光声的扭曲，站在更贴近真理的位置，直接攫取真相。
比起五感，他更相信灵觉。
“何闻道会来杀我。”
即使敌人不见踪影，萧声陌依旧维持着怀抱许凡尘的姿势，另一只手持剑虚指，作临战态。
他自言自语道。
“杀的是我，而不是许凡尘。”
“何闻道不会赌我用情如何。”
“因为，只有证明具备同归于尽的能力，才能确定的，切实的，万般皆准的，让我向不义退步。”
“有了保险的选择，修道者就不会赌。”
“何闻道会来杀我——那么，你要我的头颅，还是要我的心脏？！”
“何闻道！出来！！！”
大喝自然喊不破道法的遮掩，但是灵觉的覆盖可以。
就像人眼视觉中的盲点造就了妖刀魔剑，修道者这从理性得来力量，斗法也是从理性开始——
且问，同为同渡境关口的修道者，凭什么能躲开他萧声陌的秘术·知命不拜？并且让他完全无法察觉？
近乎时间暂停的神速？或者干脆就是将自己从时轴中抽离？
瞬间移动？那么是空宇折叠、灵界跳跃、地脉潜游当中哪种？
存在消去？天罡大神通【正立无影】确实可以将自身的生死、形神、善恶、是非，构成为人的一切，都视作支离的概念暂时剥落，唯独意识留存，旁观见证，让自己化为“存在却不存在”的状态。
——以上这些，何闻道应该都做不到。如果做得到的话，想杀他萧声陌轻而易举。
斗法是道行的比拼，而知识是道行的一部分，就算萧声陌这散修一般野蛮生长的家伙，也知道在斗法一开始就要争夺天地五气支配权，并随时监控地脉灵气流动。
上述这些操作，要么就不是同渡境能够尝试理解的，要么需要消耗大量外在灵气支撑仪轨启动。
萧声陌相信自己的判断，何闻道没有余力在高强度斗法的同时，隐藏起来这些大动作。
但某些小伎俩应该是有的。
就比如说，能够凭自身真气修为用出来的，七十二地煞神通其一，【支离】。
他意识到这一点，可惜还是稍微晚了一些——
——————
“就像是换个视角，所谓的妖刀魔剑也不过是怪模怪样的路数，破绽足以一剑枭首。”
“而在斗法的时候呢，前面说的‘视角’，就要换成‘思路’。”
“知识就是灵觉的广度，思路就是灵觉的焦点。”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灵觉等同于修道者的视觉，要不然你以为那些道衍真仙脱离时空与生死概念的斗法，是怎么判断局势的？靠光反射进眼睛？光的速度可太慢了。”
陆无为从场中斗法二人身上转回视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咬住一节草梗的同时，吐字不清地对面前的女童说道。
“【支离】是将身体拆开，又重新拼合而无伤的神通。”
“微末之处，好比街头杂耍，大变活人，断头续接的伎俩。”
“再进一步，在斗法中可用，刀剑临身时，形体先行分开，这便不算砍中，也不受念力侵染。”
“至于说，修到高深呢……”
“一碗水，有四万八千虫。修道者道身由真气变化，你觉得有多少气可附分神呢？”
“——”
“不不，那种事做不到的。”摆手摆手。
“‘三生万物’那是道衍境真仙的水平，同渡境的何闻道怎么可能做到。”
“就算悟性奇绝，不得金性点化的道身也不允许。不是每个人都有无漏仙身，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用克苏鲁形意拳。”
“何闻道的【支离】，散成万又八百道神气，暗下蛰伏——做的不错，但也只是在‘付出努力就能做到’的范围内，千锤百炼的技巧老道，与道相合的天资一般。”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到啊，然后数了一下。”
“你也可以。”
“我给你讲过这些之后，你得了‘思路’，也就得了其中三昧。”
“切换思路，拆招破法，将灵觉的重点转移——”
“所以，你看到了吧，注意到在视线边缘，那些原本忽略的伏藏所在”
“没错，那就是何闻道的【支离】。”
“啊，这一场，大约是结束了。”
——————
何闻道舍了大阵，舍了一具不净神将，就是为了等来一个让他施展地煞神通【支离】的机会。
——是付出百年心血，他仅有的几个，赖以护道的杀手锏。
摆明车马，是为了碾压四方闻风而来的绿林游侠的同时，让真气足够续航，而现在名刀明枪正面斗法，却斗不过萧声陌，那便只能舍了，不舍就死，这点决断他还是有的。
将道身分化万又八百道悉奉真灵气，如果这时候萧声陌有见识，放出“我心大化黑白”的黑白二气席卷，那他就真的没了。是，如果有别的出路，修道者绝不会赌，可是没办法，这是必要的下注，否则大阵再拖一会也不过是晚死。
还好，萧声陌不识【支离】，没抓到他，只是不见人影，便回缩黑白二气固守。没有误认已经杀敌，虽然对何闻道不识最好的结果，但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悉奉真灵气聚合，造化道身，浮出物质的层面，他端着那柄灵界剑客的，毫无花饰的铁剑，向萧声陌后心刺去。
——————
“萧声陌认输了。”
“为什么？”
“一剑穿心，就算萧声陌是不世出的天才人物，受到心脏刺穿的重创也要腾出一只手按下创口，御使真气造型，代替心脏泵动。虽然并不至于直接失去战斗能力，但接下来，就不是安稳的除魔过程，要拼命了——并且，接下来要是决心再战，不管战局怎样，许凡尘是死定了。”
“是的，但，那个，萧声陌为什么挡不住何闻道的那一剑？”
“你说的，是那无名无姓，无招无式，单单灌注真气，举剑平刺的，那一剑？”
“对。”
“那是念力啊。”
“不明白。”
“欲求大道，不吝此身，所以奋起一刻血勇，此剑之下有敌无我。这就是何闻道要出示的道理，‘欲斩恶，当真不惜同归？’”
“所以……”
“所以何闻道需要亲身持剑，而不能由不净神将代替，他需要用这般念力，来击破萧声陌道行的优势。”
“然后就，做到了。”
“是啊，做到了。”
“在信念上，萧三郎输了。”
“是，输了一筹，萧三郎斩食人大恶之心念，不敌何闻道欲求大道之心念。至于说后面萧声陌还击也给何闻道造成重创，那算萧声陌道法精湛，念力碰撞时到底是输了。”
“嗨呀，正不胜邪，和话本里不一样啊。”
“毕竟真正的邪恶浩大庞然，不能轻易招惹啊。如果不是有舍尽一切也要抵达的理想，又有谁愿意以恶披身呢。”
“唉。”
“——后面就好理解啦，这也是他不能杀许凡尘的缘故，比起此前发问还要更进一步：‘欲斩恶，当真不惜自身，不惜他人，也要同归？’毕竟何闻道的目的不是拷问萧声陌道心，而是要各退一步。”
“被要挟了！萧三郎被坏蛋要挟了！”
“不，这只是个，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推脱理由。坏蛋拼命推上去，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但压倒骆驼，靠的却不止是稻草。”
“……”
“嗯……坏蛋也是很努力的呢。”
“你，什么意思？”
“功过何妨百年论，当下的坏蛋，在百年后会变成圣人，也说不定啊。”
“你的灵觉，看到了什么未来的，某些画面吗？”
“真敏锐！不过，也不是，只是某种既视感的戏剧性，或者该说是戏剧性的既视感呢，这倒不是什么谜语，我现在确实有这种感觉，只是感觉……”
“啊！又在胡说八道，陆无为我不跟你玩了！我要去打倒那个家伙，我下去——”
“慢。”
“怎么？”
“再等一场吧吕米酱，那骊龙缠柄剑，已经有人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