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萧家三郎,比起修道者,更像是在险恶风波中弄潮的江湖人。何闻道这样想。
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更准确一点,对于能够预见自己几十年后死亡未来的凡夫俗子来说,活着,本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也许是和他修的根本大册《太上化魔》有关,去讲述怎样活着,怎样死去;去品尝怎样的道德与美感,继而吞下化为构成自我的血肉;去思考会为了什么拼上命。
而其实更多数的,如他何闻道一般,寻常的修道者,大约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重要的是求道,至于生与死,却是无关痛痒。
能够感受爱与恨,多好啊,距离上一次自己真心的感动,已经久到记不得了——
——所以,去其他地方寻你精彩的,绚烂的,传奇般的人生吧。
——别阻我求道的路。
“方才的那一剑,为什么是你得了胜?”
“因为你有爱的人,有爱你的人,有家人,有友人,有想要达成的事业,有掌心留恋的温度。
而我,只剩下求道的执迷。”
就算棋差一招惜败,萧声陌的表现仍然不失脸面。
那一次对剑之后,骊龙缠柄剑脱手,他也确实被切断心脉,但同时立刻做出反应,剑指回环,凭驱物御剑的术法,反倒刺瞎何闻道右眼,削掉他小半个脑壳。
这纯粹是野兽般的斗战直觉和与生俱来的厮杀天赋,让他在失手之际迅速扳回局势。
否则被切断的可能就不止心脉了。
萧声陌盘坐于地,并且让许凡尘就枕在他腿上,方便输送真气。
大家做派,风度不减。
比起对面剧烈喘息的,头颅侧血肉模糊,只剩独眼的何闻道,谁更像胜者无需多言。
“所以,那就是念力?”
“是的,尽管那是得了胜也不光彩的手段,不是因为对大道的感悟,不是因为头脑中涌现的灵光,不是因为算尽千般的睿智。而是因为一时血勇,凶蛮,抛下理性的豪赌,身为修道者却凭借这种‘强则强矣’的三流把戏赢下斗法,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但毕竟,我赢下来了。”
“……也许真正的修道者确实看不起念力吧,对我而言倒是无妨。”
“此话怎讲?”
“我父亲,是孟氏学派当主,被他用内力打过很多次。”
“……”
“最后,我想问个问题,我不理解,那是种怎样念头,能让你为之不惜代价,抛下一切。”
“听起来,不像问句。”
“因为我不认为那样的念头存在。”
“夏虫不可语冰,这并非贬义,我确实无法对你描述所谓‘求道之毒,实乃道逐人者,宛如猛毒灌心’,不曾见过大道真貌,就无法想象,不能理解那种如同本能般深刻的向往——与之相对,我反倒理解你的困惑,《太上化魔》,也许正是过火的追逐作为人的自我,所以你们的魔障越深,越是能抗拒求道之毒。”
“……”
“真正将我心一脉逼至入魔的,并非求道,而是这世道本身,也是难得的笑话了。”
萧声陌眉间的皱纹愈加深刻。
他没有笑。
却长呼一口气,好像领悟了什么——
“好,这一场,我萧声陌认输。”
这样就够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修道者之间的相处,远比凡夫俗子的勾心斗角要简单。
说是道争,便必然要死一个。
说是泯恩仇,便不再提及往事。
说到底,这些寿命悠长的家伙,平生在意除去求道之外,也只剩下“潇洒快意”、“风度风骨”这为数不多形而上的东西。
人言反复,两面三刀,这种情况在修道圈子中非常非常少见。
一是因为圈子内部人少,人世的修道者总数有没有五位数真不好说,人际网狭窄,再加上长生久视,这种情况下,修道者的信用可以说相当昂贵,被人打上反复无常的标签不值当。
二嘛,这人没什么毛病的话,都是厌恶说谎的。
修真修我修道,最后到底是要明心见性,观止元君那样说话不经脑子是有点过头,但可以说基本上修道者都存在这个倾向。
这就造成修道者圈子内不成文的风俗,可以相信对手的话语。
即使是刚刚才死斗的对手,他说认输,那便是认输了,可以相信对方“不会后续报复,并且会给予补偿”的承诺,如果没有深仇大恨,不想赶尽杀绝,那么放人一马也无妨。
而现在,萧声陌认输,承认退出这骊龙缠柄剑承载的恩仇。那么何闻道大可放心的拱手行礼,相信他不会在调整好五气循环之后再杀上来。
这是修道者之间交往的逻辑,也是默契。
能够相信刚刚还在厮杀的敌人的言语,这种事情在凡人的逻辑中几乎不存在。
——蛮好笑的。
言归正论,面对可能是今日杀劫中最难缠的对手出局,何闻道终于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萧声陌还有余力,必然的,他甚至不曾入魔,不曾用过两伤杀法。
但只要他认输,这样就好,不用再考虑太多。
——只是,他何闻道还是想知道一件事,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还有些好奇,萧声陌最后领悟到了什么——
思考还没有结束,话也没能问出口,下一个催命鬼便匆匆而至。
“老朽没有仙师的花巧,就两剑,请阁下品评。”
——————
河东罗家,迅风刀,罗永。
继萧声陌之后,下一位握紧骊龙缠柄剑的角色。
一个寻常江湖人,没了。真没了,就这一句,真没什么好说的。陆无为从旁边的围观群众得来的消息拢共就这么多。
萧声陌那黑白二气的阵仗不小,周围聚过来打算浑水摸鱼或者干脆就是凑热闹的家伙都跑过来围观。作百晓生打扮的家伙能对着萧声陌讲两节评书,但说到这位迅风刀罗永,也就只能说出个名儿来。
毕竟河东罗家不算什么名门望族,可能也就比长乐城吕家强点有限。所以家族对于投放在江湖的游侠属于“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心态,无论关注力度还是支援力度都不够。
就像萧家二郎冷面金刚的种种事迹,不能说是假的吧,可主要还是萧家盛极时收买的说书人给他编评书,才有的显赫名声。
要不然就封建王朝的信息传播速度,过了这个山头谁知道你是谁啊。
更何况这位游侠平时的活动范围在河东郡那片区域,离安南郡这边十万八千里远,本地知名度几乎完全没有。
但是话也不能说死,并不能说大家族出身的游侠,就等于单纯沽名钓誉,增强家族在野威慑力的三流角色。
江湖,并不好混。
出来混上几年还没死的,多少都有点真材实料,多少配得上“江湖人”这个称呼了。
如果让陆无为用一句话来评价大秦的江湖,他会在口舌中极尽嘲讽,并夹杂着微不可察的浪漫,就用那样别扭的语调说道:
“江湖,是红尘客在醉死时的最后一场美梦。”
少年总是幻想过轻剑快马,独闯天涯的故事。至于后来被柴米油盐烦恼,磨平了棱角则是另外的事。
可是你看,这世界上其实没那么多江湖纷争。修道者有本事的基本都拜入大罗天仙道统,修道资材不愁,自然不争不抢,没本事的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诸子百家一方独大,邪道妖人冒出头来分分钟就碾死,独大到孤阳不长,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正邪纷争。
长生久视之辈望不见寿尽,所以无忧无虑。
凡夫俗子可不行啊,练功练得一身好武艺,读书读得一腔好肝胆,可是十年磨剑,却找不到替谁问不平。
学竟屠龙,奈何世间只多叶公,无所用其巧。
这骨头里的豪气,岂甘如此老于病榻?
大丈夫生五尺躯,也抗不过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自照水,见了眼角有皱,鬓上生白,思忖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再远的时日不敢多想,也是该要寻个归途——再大的浪漫,莫过保家卫国,沙场百战,只在封狼居胥后,拔去身上的残箭,再安然合眼,马革裹尸,魂归故土。
可是,没有啊,周边这些小国,年年上供称臣还来不及,哪个敢招惹大秦的威仪?
至于你说突厥汗国,呃,这个怎么说,一般意义上来讲他们的文字是秦人的,风俗是秦人的,名姓如秦人一般,所以他们就是秦人。就连百家武人都认同这是同源同宗的文明,和大秦圣上彼此攻讦只能算高层的权力斗争,要靠杀底层小卒来搏名,不够正确,不是很能过得了心关。
所以目前大多数江湖人只能暂时降低目标,找些打家劫舍,自称“游侠”的盗贼杀一杀,落个侠义的薄名——这也是陆无为不怎么愿往中原走动的原因,搞钱的路子本来就少,同行还卷,竞争压力太大。
即便如此,江湖人还是感觉这点薄名配不上自己的武艺,配不上江湖梦,所以他们把绝大多数精力放在盯着那些江湖正派,以及高门大户,有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
甚至有时候会不惜干点钓鱼执法的事情。
只要师出有名,他们会很高兴地把恶徒十七分割,尸块扔菜市口,江湖人称之为侠以武犯禁,认为这是急公好义的典型。
敢为他人之不敢,木秀于林,才能得他者高看。
至于说会不会被报复?嗨,怕什么,本来就是醉死时的最后一场美梦,本来就是自寻的落凤坡,真被杀了反倒成全了侠客一怒血溅五步,其豪迈高义的自我满足。
这对江湖人来说,怎么都不亏。
——当然他们并不是正经执法机构,没有执法权,也不太讲究证据的问题,冤假错案率不低,同时也确实做掉了不少行恶却被法律保护的贵人。
话分两面说,无论是朝堂的百家武人,还是在野的江湖游侠,他们都有做的好的地方,也有做的坏的地方,有好有坏,只能说大秦的风气就这德行。
自称游侠,实则巧取豪夺的投机客,和不计生死,拔剑只论是非的江湖人,两者根本上的不同就在这里,一个图钱,图享受,图权柄盖世,贪求凡人能够握住的一切;一个图身后事,忙来忙去,无非是求死,还要死的豪迈,死的壮阔。
言归正论,迅风刀罗永这种能在江湖暗涌风波中趟过五十知天命,还没缺胳膊少腿的,就算做不到以武入道,打破物理界限的程度,尊称一声“刀法得了其中三昧”绝对名副其实。
可不得不承认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行走江湖,衰老无法逆转,他却仍然不肯退。
自然不是做不到。
而是这个本是因家族为了江湖上的影响力而投放,十年一换的标杆角色,见过了分明只在话本中存在的侠义,为那些赤诚肝胆而感动,让他也不禁想成为江湖传奇的一部分。
罗永决心就葬在这片江湖里,长刀为碑,青山为棺,霜叶为冢。
如今听闻有魔道妖人吃人练功,真的,太难得了,想不到年过知天命,竟然真的等到了——
他实在想不到,能比“奋身无我,剑出伏魔”更美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