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我道是河东的狂客,远行而至,离这安南可有千里之遥啊。”
“自然,听闻有魔道妖人,吃人炼法,老朽怒不可遏,于是借驿道赶路,跑死驿马良驹五匹,终究是赶上了。”
“怒不可遏?我看着,反倒像是喜不自胜。”
“喜不自胜——那便喜不自胜了。”
罗永,这位额骨棱角看的分明的清瘦老人,在生死大敌当面露出笑容,却不是寻常见闻心喜的爽朗,不是宗师气度的淡然,也不是弃世失我的苦闷。
那种笑容,何闻道一时看不懂。
“老朽有两剑,请阁下品评。”
“寻死的江湖人,我见过不少,一个又一个,总是这样,自顾自地冲上来然后死在我不净神将的剑下,何必呢,为了寻死而寻死的道理说不通,这人劫是不是也有些敷衍了?”
何闻道随口抱怨道,他做的是魔道事,自知有人劫阻道,也见过这些大喊“诛魔”冲上来的游侠,杀过不知凡几,已经腻了。
凡人中能刀斩烈焰,剑断雷霆的到底是少数。
凡人还是要讲物理的嘛,他们不同于修道者,对自然的侵袭没有物理抗性。
凡人的所有行动,都是靠神经传达电讯号,从大脑到肢体。
江湖游侠再怎样练气,再怎样打熬肉身,到底无法从根本上产生质变,从肉体凡胎出发,最后也不过是到强韧些的肉体凡胎。从物理的逻辑出发,最后仍旧无法突破物理的局限。
触电就会动弹不得。
除非是大秦武卒这种,从练气伊始就已经将修道者的术法纳入假想敌,将武卒的血勇气性,作为一种浅薄的念力,浇筑在肢体当中。
还是会被电击灼伤,但有这一股念力,追求的是“即使灼伤神经,意志仍然能驱动身体近前斩杀”,或者武艺登峰造极,达到前大良造许凡尘的水平,干脆就用这些微念力击破术法内核。
修道者说是怕念力杀伤,不过达不到百家武人的程度,何闻道施个雷殛就能烧融了骨头。
不过他还是转身,面对那举起骊龙缠柄剑的老人,郑重摆开架势。
背对萧家三郎——接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萧家三郎好像就这样盘坐着睡了,眉眼低垂,毫无反应。
“用不到两剑,念力终究需要媒介延伸,就算是五丈剑围又能怎样,难道还能破我不净神将支离神通——”
“闲谈未免太多,不妨老朽剑下一试!”
罗永的话语不太客气,或者说,他急于一杀,只剩下形成习惯的家传礼数,装模作样的表面客气,其中觅着生杀的狂气随便哪个都能听得出来。
而他挥出的剑,着实不凡。
不可见的锋锐自剑尖升起,吞没沿途的一切,就算是招来的雷光烈焰,也无声无息的熄灭。
何闻道由此见到了死亡的吐息。
来自比灵界更加深邃的大渊,古老的终极死亡在呼唤,呼唤破碎灵魂坠落,沉眠。
灵觉更是如同发疯般警告——
见此剑,如见大道。
这剑斩开天空大地,不能接。
接了就死,三魂七魄俱成灰飞,连转灵修都做不到。
来不及多想,急招不净神将移形换位,这名为【大腐】的,祭炼百年,能攻杀能守备的不净神将,就仿佛被那一剑咽下,物质世界再不存形体。
何闻道从没见过有这般凶戾的剑,百家武人强则强矣,他们的强在于破格杀真仙,而这剑却仿佛是天罡大神通震山撼地,对物质世界和物理规则造成直接崩坏。
让他想起许凡尘最后穷极一切的真解,大疯魔,一样的打破常识逻辑,一样的,以凡胎尘身,杀仙家贵命。
“这剑叫什么?”
“见笑了,这剑没名字,现在还没有,老朽绞尽脑汁光顾着想怎样杀仙,倒是忘记起名字了。”
直到这时候何闻道才正眼看面前的老人,以寸计金的嫘仙银蚕丝绸缎织成锦衣,下摆沾满灰黑泥尘;玉冠歪歪斜斜,玉笄早就不知所踪;白须纠缠打结,面上油泥皆存,驿道快马加急赶至,不曾打理,这幅狼狈模样实在配不上他高门豪侠的身份。
他却不在意,只是攥紧骊龙缠柄剑,面带笑意。
何闻道暗自磨牙。
“话说……”
“怎么?”
“如果你真的求名,为什么不让罗家招一队山匪,你去杀便是了,再要说书人编些段子,求名总是能求的。怎么偏偏与我过不去,死在这安南地界,声名却未必能传回去。”
“你说的可是,我辈江湖人?”
“对,你们这些求名的。”
“是,却也不是。老朽求的是身后事,却不必身后名。你说那登山的游客,为何要登山,他岂是不知山中的虎豹会吃他,贼匪会杀他,涧穴会跌他?他当然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登山?”
“莫非是山中景色秀丽?”
“山巅朝霞至美,可,于我何加?”
“……”
“看过了,行过了,自知此中意,虽九死,未悔。”
何闻道这才明白,那是压抑中,张狂而猛烈的笑,笑到咬紧牙关,笑到面容痉挛。
罗永在意的是生死的意义,他只要自认“死于与魔道鏖战”,就能含笑九泉,所以慨然孤注,挥命如挥刃。
要证明自己曾经活过,然后骄傲的死去。向谁证明?谁又配得上他来证明?自然是向自己证明此身存在的意义。
仅有的一命,尚且不惜,这样的狂客,又怎么可能作秀搏名呢。
可笑,直白浅薄的道理,却笑不出来。
如果不是那杀心炽烈震骇,成就斩开天空大地的一剑,他不会理解对方心意的坚定与决绝,比他求道之心,不遑多让。
而既然见到了,他哪里能无视这九死未悔的执着。
嘲笑罗永,难道不就是在嘲笑他何闻道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吗?
“这剑,该有个名字。”
“这倒是……不必,老朽有名罗永即可。”
“我知你讨魔缘由,可世人不知,留下剑招的名字,也等同于留下因果的逻辑。”何闻道眼中神情莫名:“这戮尽生灭的杀伤,我活不过第二剑,至少让我知道自己的死因,可否?”
“又或者,你是想打探老朽的剑路,求一线生机?”
“……倘若天之亡我,许凡尘于疯魔中见性,且痴且醒,且狂且明,融了三尸神为堂皇一剑,取走这命倒是无妨;萧声陌根骨奇绝,才情盖世,道行胜我不止一筹,方寸仙法压杀袭过,绝无半点怨言。可是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仙人也有不明之事!”
不管那烧人的狂性,何闻道只是吐出自己的苦涩,还有压抑的恼怒:
“可是你,你的剑是怎样?如见大道,如天之广,如地之重,如宇宙之无穷,丝毫不逊剑门关的老剑圣,但——
——但,无论怎么看,都只不过凡人剑啊。”
地煞神通,【剑术】,其本质为“总领天下一切技击之法”。
陆无为赖以傍身的本身,已经说过很多次,实在没什么好深挖的。
因为技巧、技艺、技击本身有其极限,在目前修道圈子以拼道行为主的大环境中,不怎么被看重。
当然本身也是非常吃上手经验,比较难以练成的神通。
地煞神通全都是技近于道的某种体现,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近于道”,真仙斗法会破碎时间逻辑,这种时候依托于“立足于地”、“时间顺序”的技击之法还能有什么用处?
哪怕一瞬千击,也破不了凝固的时间封印,破不了另一个维度的存在。
练出来需要大量时间精力,杀伤却不足为护道法门。
被区区技击所败,只能说修道者道行尚浅,道法不精,而并不会考虑从【剑术】的方面补足。
何闻道初识灵界剑客时,也是被他【剑术】破法破阵吓了一跳,不过去了先机,按下惊愕,看来也不过如此,若不是灵界剑客有无漏仙身,早被秘源大阵碾成肉糜了。
地煞神通【剑术】,也有个俗名,凡人剑。
凡夫精诚能达之境,气力用极所出之剑。
没有念力的武夫,技止于此。
物理的极限就是凡人剑的尽头,可物理的极限,哪里能框下修道者的形神?
“当中没有念力?没有念力你是怎么破我不净神将?就算空间破碎,时间逆流,那亡者大恨也会从时空的彼方爬上来,追上我。你这凡人剑又凭什么将其破灭个干干净净?”
“仙家的秘事,老朽一介凡人又哪里晓得?还是说老朽的剑吧,嗯,应该说老朽的刀?毕竟老朽本是刀客啊哈哈哈哈——”
“……”
“哦,老了老了,很多事反应不快,还请见谅。这斩杀的技艺,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个,笑话罢了。”
真的只是个笑话而已。
高门大户知晓修道者,也知道修道者的处事态度,尽管没什么意义,他们仍然对长生一词,有着着魔般的向往,尽可能将子弟送入仙门,哪怕子弟就此一去不回。
四十年前,河东罗家请来某大修,为族中子弟测根骨。是想着,哪怕看道经无所得,若有根骨上等,能得一二道兵力士之法也好。
那时大修用手探他脊椎大龙,随即摇头。
“仙师,我真的没办法修仙吗?”
“你读道经可有感悟?”
“并,并无。”
“顽石难铸名剑。”
这段对话的记忆,至今仿佛犹在眼前。纵马自河东向安南,罗永脑中翻滚着习练半生的武艺,思忖能斩杀魔道妖人的理由,无由的回忆起这年少时的一幕。
顽石难铸名剑。
顽石卑,名剑贵。自然,顽石如何能与名剑比肩?
——正因如此,若是能用顽石砸断名剑,草鞋踏碎旒冕,凡人将仙神扯下云端,方才算得上天大的笑话,天大的嘲讽。
“你怎么敢,用凡人剑杀我?”
“至高至贵的仙佛神圣,死于至贱至卑的凡骨顽铁——
——这才够叫笑话啊。”
一点灵光成就,演武经年技艺,一通百通。
少有人知道,这惊世骇俗的凡人剑,传说中的《诛仙三戮》,就在驿马上初现于人间。
“泥尘身,顽石胎,草芥命——老朽生涯武艺,化为这三式杀招,不过即便是老朽也只能挥得出其中两式哈哈哈哈——
老朽不懂大道至理,这三式杀招却并非不通逻辑,凡杀仙,因果何来,无缘无由的岂不是对不起仙家千百年修来的道行?不成不成。
说来说去,也不过‘舍’之一字。
全身全灵,全性全命,都由这一剑中舍去。
泥尘浊身如何,顽石铁胎如何,草芥贱命如何——
我辈凡夫俗子,无非一命,由此尽数舍了,敢问,能否诛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