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了?
因果、历史、未来、形神,为人的一切,哪里是你说舍便能舍?
不说其他,阳神法认为身躯是臭皮囊,为什么?
因为身躯其实并不受控。
人并不能依照意志控制自己的心跳,胖子没办法用思想控制身体瘦下来,负重锻炼的本质是通过肌肉断裂后再生长——这些机能是身体的本能,而无关自由意志,无关理性,无关自我。
而无法凭自由意志支配的,在阳神法看来,都是不该被纳入“自我”概念的外物。
所以修阳神的法脉只觉得血肉身躯是累赘,初期的阴神还需要人身精气蕴养,也是无可奈何,等修到能立足灵界的时候,凡身自然是早抛早轻松。
阴极一脉早些时候的入门引气法更是将人身精气灌入阴神,在管窥境就能将魂魄融聚成阴神,抛身之后灵界会有前辈接引,从学术角度来讲,这是非常高妙的修法——不过对于不明所以的外行(阴极一脉郑重声明在这里不特指百家武人)来说,看上去非常像搞自杀的邪教,为了避免因为误会被伐山破庙,他们不得不把入门的引气法劣化了一些这就是后话了。
言归正论,既然与魂魄俱来的身躯都不受控,身躯都是外物之于自我,难以舍弃,更何况凡夫俗子不足以触及的,不完全由自我掌控的那些抽象概念,怎么整合,怎么附着在剑上,然后斩出去?
做不到的。
想都想不到哦。
修道者参玄悟道,但到底也是可知论者,不能光听罗永这形而上的三言两语,就表示“哦哦我懂了行没事了”。
倒不如说,正因为不能理解所以才要努力去理解,去解释。
修道修个圆全,既然大道囊括一切,那么必然穷尽一切理与智之后,人才得以回归于道,天仙道统化龙的逻辑正是基于如此。
超统一论是物理学的终结答案,但只要四大基本力未能统一,只要物理学皇冠上存在一丁点瑕疵,那么现在的它都将一文不值。
而修道亦是。
天人六境从方寸境的修持可以划分成三个小境界,万物皆三、阴阳二合、一源道,继而破关入道衍境,道生一,一衍大千。要是不能用道理解释剑圣的存在,第一个小境界“万物皆三”都修不得圆满。
所以说,既然是欲求大道,欲知天心者,就不能允许世上存在不可解的命题,再怎么头皮发麻,修道者还是要去试着阐述这种纯粹以技艺斩开天空大地,打破物理极限的武道——剑圣的伟力,到底是哪来的?
——总不能是道衍真仙搞出来的人外之智吧,啊,那玩意算在遁去其一当中,不用考虑在内。
后世经过很多代修道者的记录,终于在这种比道衍真仙还要稀有的存在的观察上得到了突破——剑圣的出现意味着物质世界的运行方式增添了追记。
武之极境·逐光,比光更快的出剑速度。
武之极境·崩星,能够击坠苍穹彼方星辰的杀伤距离。
武之极境·斩我,将自己身上的负面概念,如“衰老”、“窒息”,乃至“死亡”等概念斩落。
武之极境·顽空,斩开逻辑上不存在分断概念的事物。
只通过修习技艺便踏足彼岸,剑圣能做到这些事情,却不止于此。
听起来很离谱,根据前辈修道者的分析,理论上剑圣应该能做到更离谱的事情,只是想象力限制了他们的剑,于是剑圣的伟力大致回归于武技的衍拓。
这份力量的本质,更是高得不可思议。
——其并非武之极境的种种分支,而是“将武之极境的逻辑刻写在物质世界上”的能力,或者说,权力。
并非是写在“物质世界”这张纸上的设定,而是持有能够在这张纸上书写的笔杆。
换句话说,他们永久性的将物质世界进行了修改。
自他们之后,任何人只要备齐武之极境的因,便能得到与这份逻辑相同的果。
用机锋的话来说就是“为天下武人,再开天人大道”。
用西边的魔法师的话来说,就是“触及神祇权柄的领域”。
百世轮回在陆无为脑子里留有不少东西,逐渐和那挥剑的武人重叠在一起。
——虽然规模不是一个等级的,但是剑圣做到的武之极境,可以类比真气体系之于物质世界。
真气作为修道者“成就全知全能的媒介”,是怎么来的?是三清道祖在传道伊始,将物质基础的先天五气,通过植入大地的灵脉转化,变为可以由人引动摄取的清灵气,再精炼成真气,勾连奇经八脉大循环,一点一点铸成道身。
——这就是为什么道衍真仙中有不成文的习俗,在登天脱劫,在前往界外之前,会用天罡大神通【九息服气】生造一条灵脉填入九地,都是为了后世传承。炼气靠吐纳,吐纳吐纳,要是光纳不吐,总有一天天仙道就没有未来了。
说的太远有些跑题,言归正论,无论武之极境,还是灵气,都是【设定】。
换句话说,并非先天之物,不是创世大尊在最初的定义,并非大道四九这样支撑世界存在的逻辑。
于是归类为【遁去其一】,完全符合定义。
到这里,修道者也能够安心了,他们修的大道仍然恒常不易,森罗万象。
——但何闻道还不能,这些知识对他的现状没有任何帮助。
以上这些概念,在仙道大派的藏经阁中都说得很清楚,虽然大多数修道者对正法之外的【遁去其一】并不感兴趣就是了……
至于何闻道,他是活得太久,而道行追不上寿数,所以有很多闲暇时间的那种,人饵一脉的藏经阁全部翻过一遍或者几遍。
——见识甚广,也正因如此,才会更加深重地绝望。
用身体感受过罗永的剑,不,应该说是凭剑使刀,他本就是个刀客,为了承载此中恩怨,为了仪式感才用那骊龙缠柄剑。
尽管手中的器,与习练的术并不相配,不清楚重心,不明了形制,即便如此,他第一次挥舞就破尽何闻道修持诸法。
而现在,剑只需挥过一次即可,重心与形制都已铭刻于心,罗永将剑握得更紧,并且,他也见识过了何闻道换身寄杖的代死之法,下次记得连人及【法】一并斩了便是。
第一剑就逼出他所有底牌。
第二剑一旦落下,何闻道逃不掉,避不开,只死路一条。
“天之亡我啊……”
人劫阻道之重,实在超乎预料。
竟然有剑圣人物亲临,我一共才吃过几百人,远不及商周时先人,何德何能……
何闻道这样心想,虽然并不是剑门关的老剑圣那般功参造化,剑心至诚,将武之极境皆纳于剑中,可罗永这“舍尽”之剑理也绝不是他能接下的。
他完全明白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与刍狗的意义自当等同,至于说地位、财富、文明形成的高下贵贱,只是刍狗之间的游戏,而苍天不觉有痛,不觉有重。
于是罗永舍了命,来换他何闻道的命,合乎天道的逻辑。
大道四九是他修持的根本,一斩之下他没有任何理由接下,否则他都会否定自己的道基。
于是,也只能是木讷的舌头在尝试着挣扎,徒劳的挣扎。
“斩出这剑,你也会死……”
“倒是无妨,泥尘身、顽石胎、草芥命,老朽自出身贵贱、天赋性灵、生杀命数,三面阐述为人所在。方才那剑便是【顽石】,虽然留命尚在,可人缺了性灵如何能活?老朽今日定是要埋骨于此,哈哈,劝回的话,却是不必说了。”
“悟得三式,你说只能出两剑,是因为你的出身……”
“哦哦,不愧是修智识的道人,哪怕是妖道也一点就通。正是如此,老朽出身河东罗家,虽不说至高至贵,却不配自称‘泥尘’啊,自然也用不出名为【泥尘】的剑。”
“……”
“还有吗,还有能够攻心的言语吗?”
没了。
没有什么能威胁一个不吝一死的狂客。
唯有暴力可令他住口,而手中的剑锋却不如对方锋利。
何其悲哀,何其的,令人愤慨。
“苦苦不得解脱啊,你明明是修道的,生死也一并纳入怀中,为何这临了,却做不到如老朽洒脱?”
“身不畏死,可身死则道消,难得洒脱。明明,只求大道至理而已!天也阻我,人也阻我,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是探求,还是贪求?”
“探求,我必出此言,除道之外,何闻道心中再无他物!”
“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又有几多可与人言呢,你只是单纯的,失败了。余者不必多谈,总有人成事,总有人败落,能够聊以慰藉的,也只有叹息‘我走在正确的路上’。”
“……我不甘心。”
“谁都不会甘心失败,便是老朽也可惜用不出【泥尘】,生涯尽头永远看不见诛仙三戮的名扬。可人生本就是失去的过程,去者不可追,能做的,也只能珍惜已有——譬如,享受最后一剑,【草芥】。”
“强如剑圣,也有斩不了的遗憾?”
“是在说老朽吗,以为老朽是剑圣?不,并不。老朽有幸与剑门关的剑圣座谈,惊叹于‘斩杀’的剑意,还是说心意?清如玉心,恒如大日,老朽远不及那境界。”
“可是你确实做到了剑圣,或者神祇才能做到的事情。”
“老朽只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只能想到自己能想到的事情。”
似是机锋,似是意有所指。
当然也有可能是罗永爱面子,故作高深,说出来一些全无意义的话。
毕竟,语言的力量有其极限,传达理念的力量,传达真假的力量,都是如此。
何闻道觉得,也许这并非戏言。
也许罗永所传达的话语之外,他在渴望诛仙三戮能再上一层,也许渴望不需舍去就能斩出,也许渴望他也能用出【泥尘】一式。可是只能行至此处,于是用他的故事来教何闻道。
只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只能想到自己能想到的事情。
尽管何闻道比罗永大过几轮,修道者有悠长的寿元,却未必比得上凡人在短短生涯的起落得失中,得来彻悟。
“……也是,老先生说的对。”
“是吧。”
“心中有谢意,一时说不得缘由,理性也觉得不该对要杀我的人保有怎样的情绪,可是再不说,也许未必有机会了。何闻道,这里谢过老先生。”
他反手持剑,躬身一拜。
“但,我已想到破局之法。这命,是让不得老先生了。”
“哈哈哈哈,正是要这般意气,这般盛气,这般杀气。来吧,第二剑,也是最后一剑了!”
诛仙三戮·草芥命——
剑光以无可匹敌的姿态降落,戮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