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闻道看来，罗永在境界上和剑门关的老剑圣是同一水准——高到完全看不懂，道衍真仙都要对他保持敬意的水准。
但是接战又是另一回事了。
罗永的剑速够不快，或者说，在他要斩杀的对象看来，太慢。
如果仅限于凡人剑的领域，罗永的武技不可谓不娴熟，他知道如何调整体势，最大化运用肌体力量倾注剑锋，破风斩空，让气力发挥到最完美的程度。
经年累月打熬的技艺是最让他骄傲的东西，但这份习得的经验，却在踏入人外之智的领域时，反倒成了束缚。
视觉信号传达进入大脑形成认知思维的过程需要时间，大约是0.001秒，或者更少一些，但想要踏入更快的领域，就并非训练能够抵达的程度。
就说何闻道其人，即将踏入方寸境的修士，他的知觉与思考已经超越神经电讯号系统，道身圆满，自我得以完全支配全形全质，全性全灵。那么他通过视觉理解情状，需要多少时间？
答案是0——这样说有些太过自满，何闻道尚未破境，不妨谦逊一些，无限趋近于0。
罗永以“修智识的”来称呼道人，虽不中，但用以理解其特异却恰到好处。
修道者的思考方式在照夜境时，与道身一同得到蜕变，擢升视界，理解与思考的速度加快到凡夫俗子无法理解的程度。称为“非人”总是不好听，不如称之为“仙姿”，如果不考虑其中的感情之色彩，仅用于体现出与人相悖的异质特征已经足够了。
“知无涯，思无涯，我无涯”，陆无为记得在瑶池宴上，玄君与迟听真人论道之时，以这句话作为开篇辞，可以理解为“知觉可以共鸣无限的境界，思考可以触碰到无限的境界，那么【我】的存在也能抵达无限的境界”，作为论道的主要论点。
余者不论，方寸境修道者对物质世界的影响与抵抗被物质世界改变的能力并没有破格，换句话说，攻击防御速度等属性还是随等级呈正常上升曲线。
但智力代表的思考速度，则以一种异常的方式蜕变，以及无穷。
他们的脑子毫不逊色二十八世纪的量子计算机，纯粹的测算、思量、谋划，以及对外物的反应，全都以须臾为时间单位计算。
所以他们能同时架起三千剑光，精确斩下三千人的头颅，那仙风道骨成竹在胸天塌不惊的模样，是因为思考从不会成为阻碍，思考是修道者最好的朋友。
以至于俗语有言：“一刹生三千念，一念生三千尘，一尘生三千魔，魔生千千劫”，就是修道者想太快想太多，想岔了，便生出魔念坠劫。日常开宴会喝酒，不需要动脑子的时候，大家自然放缓思绪，不然谁也受不了失控的思维超频，迟早要疯。
话归当下，何闻道在等罗永先动，然后在【草芥】之剑破灭形神前，先一步干掉罗永，这一剑的人劫就算了结。
至于说为什么何闻道不抢先手，唔，这涉及到武人精诚所至，能至神速之境，能在刹那间以攻对攻——人话说就是超越凡俗时间概念的打击反而会让武人反应过来，具体细则太过繁琐以至于在正传都无法通篇放下所以暂且不提。
总之，何闻道要杀罗永，必不可能以攻对攻，诛仙三戮·草芥命，其斩出之时，捱着便死，擦到便伤，剑挡就剑折，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是半步不敢退，待罗永斩出，其剑势已成，剑锋不可再改时，他再发逆向斩击，剑与剑不相接，只为杀身而出，狠心以命换命，但愿死中求活。
所幸，面前之人的剑，不够快。
他过往所杀者，全都是凡人剑所能斩杀的，于是直到他要杀邪道妖人，才悟得诛仙三戮之杀伤。
他过往所见者，全都是凡人剑的剑速所能触及的，包括何闻道在内，于是诛仙三戮能破法破灭神通，能破空截断遁光，能破气斩杀道身，只是，不够快。
剑速足够完成“诛仙”一事了，就不会考虑更多。
诛仙三戮，本就是栈道驿马上的仓促之作，罗永肉体凡胎，可没有修道者“一刹生三千念”的本事，单靠那一点灵光成就招式，而招式并非臻至完美，尚需打磨，现下只不过是恰当的够用罢了。
第一剑，诛仙三戮·顽石胎，在斩出过后，罗永清掌握凭剑使刀的诀窍，堪破何闻道的避死底牌。而何闻道也非徒然领死，舍身拼掉一具不净神将，抓住了这武之极境的微茫破绽。
罗永的剑，骊龙缠柄剑，由上至下，稍有倾斜的劈斩。
何闻道的剑，斡旋造化生成的无饰铁剑，自下而上，稍有倾斜的撩斩。
此剑之下，不可回头，不准惜身，不允身前事的半点留恋。
向死奔行，方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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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赢了】——何闻道本想这样说的。
他催动真气，凭借真气【全能】的特性使物质世界倾斜，降低风阻来加快剑速，让自己的撩斩更快哪怕一丝。
无饰铁剑饮下的第一滴血来源于罗永的左下侧腹部的剑创，接着，来自六腑与五脏的绽裂，筋肉与骨骼的破碎。
慢一分，他就离死亡更近一分。
心头如同被业火烧灼折磨，何闻道于焦虑中怨咒着人的骨骼为何这样坚硬，同时剑锋斩过脊椎，过肋骨，又破皮肉而出——接着，再一次切入罗永持剑的右臂，继而斩断。
骊龙缠柄剑也在痛饮过前主人心头血之后，随断臂一起被挑飞，然后落下，剑尖破土入地，如同墓碑般竖立。
何闻道也受了致命重创，舍尽之剑吞没左侧大半上身，胸中五气磨灭殆尽，消失的左臂就像对面失去右臂的武人的镜像。
但他还有一具不净神将——说过很多次不净神将这一人饵一脉秘传的珍贵之处，并不是作为替死来用，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终究是，苟活下来。
而对面罗永并没有处理腰斩重创的能力。
“咳，咳咳咳，【大贪】，上来……”
何闻道用颤抖的手掐起法诀，刚打算呼唤不净神将上前，抬头，却惊愕地发现情况并没有按照预想中发展。
他本应该记得的——
或者说，他刻意忽视，选择不去面对那绝望——
武人对修道者最大的威胁，就在于死前倾注念力的最后一击。
罗永右臂断口仍在汩汩冒血，可他并不打算用真气锁紧伤口，失了剑，便用仅剩的左手抓起腰间快刀，如同钉子扎在地上，抓紧刀柄，固定住已然二分，却并未血崩的体势。
是了，那人本就是个刀客，又怎么会不带刀临战呢。
迅风刀罗永的随身兵刃，名刀，朔风红。刀长三尺六，重七斤九两，刀身前宽后窄，尤其善速斩。
他还有一柄好刀能用，还有一口真气未吐，还有一心念力可斩。
他衰朽的面容上，挂着与初时无二的泰然笑意。
是了，那人自来时起就没打算周全的归乡。
已遭重创，倘若再斩一刀，自己断无避死之理。
何闻道的脸在抽搐着，他想说什么阻止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惨剧，心知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不如体现硬气一些，坦然迎接生者必然的终末，可他还是舍不得脑海中大道模糊的形貌，他还想要再看，于是唇舌张开，却因为为人的自尊，怎样也吐不出半个软弱的字眼！
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最后摆出一副迟钝而愚蠢的惶惶模样，这哪里算得上明心见性？就连何闻道都瞧不起被恐怖摄住的自己。
一片不安的寂静中，只有名为【贪】的最后一具不净神将得到呼唤上前，祂只是憎恨人饵一脉的念力集合，所以祂不会思考也不会恐惧，只需要始终如一的憎恨就好。
“这快剑，使得倒是漂亮。”
而这最后一刀，终究没有斩下来。
武人看着妖道，又好像看着他身后，更远，更高，更加深湛的什么。似乎得了些不消说的领悟，捉刀的手握紧，又稍稍放松。
他这样说道。
然后，畅快大笑。
笑此身不必老于病榻，
笑生涯尽头尽兴一战，
笑能死在高妙的一剑之下，
笑毕生精诚所成绝招，威能如斯，
笑今日共伐妖道的荒唐事如名角大戏，酣畅淋漓。
肺已碎，便由真气震荡咽喉，笑声淌过这片见证过无数生杀的大地，震落今春新叶，震动四处观者耳痛，就连高居云端的仙佛神圣也不由得垂目。
笑声意气炽盛，响遏行云，惊神骇鬼。
笑声如仙乐，如惊弦，如雷鸣，如龙吟。
武人在笑声中吐出最后一口真气，也是最后一口心气。
然后，满足地阖上双眼。
——罗永不打算出刀，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思及此间事恩怨由剑始终，所以失了剑，便不愿出刀？何闻道不知道缘由，想不通，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活下来了。
万幸，尽管狼狈，尽管卑微，可还是活下来了。
他最后将不知是憎恨、敬佩、叹惋、嫉妒，或者兼而有之的眼神，投向已无生息的武人，接着便低下头，运起地煞神通【寄杖】补全道身，并加快恢复真气以防备觊觎灵珠法宝之人，等待下一场斗法。
与此同时，在旁看戏的陆无为皱起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