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算命的神棍看来，这世上的一切都仿佛具备某种预兆。
就像石子落入水中，产生的波纹，未来才发生的事情也会在更早的过去彰显只鳞片爪。
那么在知晓更多真理的修道者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过去、现在、将来，如同半凝固的浆汤之混沌，生长的巨木之繁杂，无论着眼或眺望大可总揽齐全，一般无二，时间线已经不具备逻辑意义，不如统称为“历史”。
由此，陆无为作经验之谈
“我觉得不该是这样。”
“诚然，何闻道赢了这一场，却不是用斗法的形式。”
“生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杀的缘由。”
“那么这一场斗法的意义在哪里呢？”
“我是说罗永站在这里的意义，对他自己来说是寻到了埋骨地，可对于何闻道来说……”
“【文明】这一巨型术式本身是先贤为了引导人类文明前进而设计的，不过鉴于现在人类大部分的认知为‘不希望个体成为人类之神的部分’，祂只是非常小心谨慎的发挥权能——比如天降雷劫，这种机械降神的力量只会对我们修道者这些同样属于规格外的角色行使。”
“人劫呢，那是先贤对于道德败坏者的一点小情绪，体现在现实层面可以说微不足道，对叙事逻辑更是毫无影响，只要具备觉悟就能趟过。”
“——理应如此，‘最有意义的，莫过于活在当下者的意志与努力’，这一基本观点，就是【文明】这一术式目前仍然存在而没有被百家武人砸烂的理由。”
“人劫确实会引来一些人物阻道，不过我的经验是一般也就某些过往仇家杀来，而现在许凡尘、萧声陌、罗永，这些素不相识的当世豪杰轮番上阵试剑——”
“戏剧性到了让我没办法不多想的程度。”
“所以说啊，何闻道的人劫，但未必只是阻道人劫，而应该是借了人劫的逻辑，用来——啊，吕米？吕米！”
装谜语人耍帅告一段落，正打算揭露谜底的时候，发现同伴不见了。
再找找，发现她冲着地上那柄骊龙缠柄剑摸过去了。
捎带手，摸摸许凡尘带过来的那个小孩子的脑袋，明明吕米比那家伙大不了几岁。
即便不曾相识，修道者的灵觉也能跳出时空，依靠俯瞰的视界，截获些许智识残片，若是正经学过掐算的本事来溯本求源，得到真相并非难事。对上眼睛时，吕米就大致了解了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恩仇的起源与因果，都囫囵吞下。
但和狗不一样，猫猫是潇洒到让人感到有些凉薄的生物，即使察觉到他者的悲伤，它会为人做的也只是用脸颊蹭蹭，之后还是要去玩它的毛线团呢。
“现在该我了罢！”
“吕米，也想要试试用剑！”
女童堂堂正正跳出来，如果不考虑她旁边罗永的两截尸体，确实是光之美少女的画风。
不过也没差，死者已逝，他不会在新的故事中添些笔墨，自然不必多谈。
“我会抓你去见官！所以你要投降，还是被我打一顿再投降？”
她说的话也是完全的正论。
“只是，抓我去见官吗？”
“当然！”
“当真不杀？”
“当真不杀。”
现在反而轮到何闻道诧异了，说道这里一时失语难言。
“……却不知又是哪家的善女，何必要管我这朽木烂材的闲事。”
“是吕米哦。我只是做正确的事，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吧。”
“唔，正确的事，正解吗……活了这些年，我反而记不得少年时，师长教我做人做事，咀嚼‘正确’二字的味道了。”
“人活久了都会变成违背本心的样子吗？听起来好可怕哦。”
“我更希望你能称之为‘放长眼光，为了更遥远的正确’。”
“可是你在吃人啊，你真觉得吃人是正确的吗？”
“‘放长眼光，为了更遥远的正确，至于当下，却难以计较了’，吃人当然是恶事，半点不假，我也不会推脱什么，所以我这些年来所做的，也不过是用合情合理合法的方法，尽量弥平其【罪】，避免百家武人的拳头砸碎我的脑袋，除此之外，我却无力顾及了，恶人有恶人的追求，恶人有恶人的活法。”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
“后悔？当然没有，善女，我感谢每一个入我腹中的生灵，那些死亡是有意义的，是他们堆砌起灵性的柴薪，助力我走到如今道行。我阐述的是事实，而不是情感。”
“全不后悔？你曾经也有过选择，在求索仙道之外，选择作为名门之后，过子孙满堂的一生。”
“绝不悔过。朝闻道，夕可死矣。”
“这是什么悲剧人物的洗白自述嘛……我说不出来，但是能感到你在狡辩！就举个最浅薄的比方吧，如果不论怎样吃人都不合法，不合情也不合理，你还会吃吗？”
“呵……善女呦，灵觉敏锐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倒不如说今天所有握住这柄剑的人，都有神异之处。”
感慨地摇头，何闻道并不愿正面回答最后的问题。
吕米并不是靠逻辑抓到语言中的破绽，与稚嫩的容貌并不相符，她的直感敏锐得难以置信。
何闻道不觉得能靠谎言进行哄骗，索性偏移话题不谈——说谎与吃人同为恶行，如无必要，谁又平白想要行恶呢。
“果然呢，”女童学着大人模样耸耸肩膀，摆起拳架：“陆无为老是念叨‘语言是有极限的’，确实有道理，果然最后还是要动拳头。”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想要我感念你不杀的慈悲吗？善女啊，大人有时候会为了悲愿做出些自己也看不起的事情。事关求道，我不会剑下留情——我会刺穿你的心脏，让你真切地体会死亡。”
“虽然我感觉你的主要杀伤方式并不是用剑，说的话也不是出自真心，而是想要依靠年龄的偏见激我生气，找机会用术法造成杀伤”
女童的笑容慷慨且大度，她招手示意对方先攻：“不过没关系的，我不会被杀，也不会杀人。”
“因为我很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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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吕米的逻辑中，无论向哪里出发，最后都会回归“我很强”这一观点。
这句话并不是想要诋毁她智商不足，恰好相反，她聪明得很，只是性情上更倾向于兽类的反射行动。
自称“我很强”也并非自傲，而是基于现实状况，完全评判敌我双方战力之后得到的结论。
实际上呢，吕米真的很强。
就说她那一拳【山形式·泰岳崩坠】，属道衍真仙层面的人外之智，萧声陌也许能靠机动性和她斗个有来有回，但是纯粹道行的碰撞萧声陌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她有自信不杀人也不被杀，利落地擒住邪道妖人。
尽管只是个十三岁的女童，她无论精神还是躯体，都有足够的强度，以平然的态度面对惨剧与否定。
只是陆无为的独断，不希望这一场斗法开始。
吕米不太可能输，从常理讲，从各种层面来讲，她都没道理输。
但输就是死。
何闻道为求大道，不惜性命，更何况他者，不会有半分留情。
生杀场上，修罗道中，要么生，要么死。
梳理恒河沙数的未来，当真找不到一条何闻道得胜的时间线吗？却也未必。
不想输赌局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赌——
所以他抓住女童的小拳头，在场中二者碰撞之前，并引动自然五气把上前的何闻道向外推开。
“我能赢的！”
“我知道。”
“那家伙过来的时候，我会用新学的【人形式·武之极境】，一口气打断他的四肢，那家伙绝对挡不住。虽然我是第一次用剑啦，不过用来斩绝对不会出错。”
“我知道。”
“绝对，绝对，不会有万一。”
“没错，没错，我知道吕米酱大气的时候不乏谨慎，”陆无为不会不知趣到和小姑娘纠结对错的问题，不过倒是也没有说谎，他确实有在思考另一方面的因素才动手阻止这一场斗法：“不过让这场剑斗就这样落幕，真的好吗？”
“不好吗？那个坏蛋会被官府关起来，问斩还是不问斩就和我没关系了。”
“让我们换位思考一下，他很努力了，然后悲惨的迎来败北，这样的结局对于何闻道不太好吧。”
“坏蛋的努力有意义吗？”
“也是有的，因为我们无法从上层叙事者的角度断言，一件事对后世影响的好坏，也就不能坦率地说一人的善恶是非。灵觉太敏锐，见识过太遥远的过去将来，我们这些并非活在当下的修道者总会有这样的烦恼，为成就大恶而行善的力量，因行恶而促成大善的因果，这些都是存在的。”
“唔，我听不太懂了，无为，你是不是在说何闻道的正当性？那我可要考虑连你一起打哦。”
“用当下的逻辑，评判当下的行迹的对错，这是活在当下的人的特权。我就没有这种可以仗着愚昧进行偏颇论断的余地啦，嗨，不过说到底，时间到了现在，这骊龙缠柄剑的终末，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能不能，说简单点？”
“好吧，简单讲，我希望能够用语言互相理解，让何闻道知道自己的谬误，然后再死。大概就是这样的流程吧，就像你最开始尝试过的，用语言折服对方。”
“哦哦哦！我懂了——杀人诛心！”
“你这是懂了个啥啊，我们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吗……”
“杀人还要诛心，好可怕哦。”
“……”
吕米见到好朋友如此有自信抵达她未能成就的境界，于是将骊龙缠柄剑干脆换手，时间交给他陆某人。
她本就不执著于战，也不执著于不战，更不在乎输赢。
道理呢，似乎也不求甚解。
或者，她在期待一个话本中众望所归的结局，所以才会坦率地接受了陆无为的建言，痛快认输。
“这一场剑斗，是吕米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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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为向蹦蹦跳跳下场的女童挥手示意，随即视线转向沉默至今的何闻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指的是我直接抓住肺中的物质，用‘空气’作为物理媒介将你推开吗？啊，重点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而是你做错了什么。”
“……”
“何闻道，你的道身炼岔了。”
手指弹在骊龙缠柄剑如镜面般的剑身上，发出清丽的脆响。
陆无为用事不关己的闲谈口吻，这样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