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自画中人之口,讲述画外人那玄奇甚至是有些惊悚的逻辑。
并非伦常,亦非道理,只在听不见笑骂的胡言戏说中,堂而皇之讨论着娱乐至死的所谓戏剧性: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我们活在一本书里,何闻道,你我都是书中角色,那么怎样的尘埃落定才算是好结局?”
“我是这样想的——‘凭剑为引,何闻道与五人各自斗法,演道大千,技压诸人,皆为胜场,最终那灵界剑客道出道身有缺之事,而何闻道早已在剑中得到答案,终证方寸’。”
“由此,所有人都得了所求。”
“许凡尘求实现意义,华服偶人非我所欲,便弃冕,凭枪剑崩断操线,得证此身非骷髅配皮,虚空杜撰,张三李四那般只作闲谈的名姓。”
“萧声陌奉心中道理,天下条条道德,书中字字道理,唯我胸中方矩圆规至尊,剑随明月清风,至诚至简至真。”
“罗永追逐埋骨之地,万丈红尘,一梦平生,大醉之人无论贤愚皆愿梦醒一刹,练了一辈子的好功夫,总要劈碎些什么才肯阖眼。”
“吕米啊,她也能见识一下真正的生杀,以及癫人求道之痴狂,知其非人逐道,实乃道逐人也。”
“至于我,还有诸位看客,也入眼一台好戏,值得拍手叫好,又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重要。”
“不过要说最重要的,此五番斗法,更是你何闻道这位主人公堪破、醒觉、彻悟的过程。”
“——你不觉得今天站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和你太过相似了吗。”
“并无不同的执拗,半分不差的决绝,似是而非的贪求,以及如出一辙的——稚嫩”
催动【斡旋造化】。
陆无为掌心生出声响,喝彩与掌声的背景音毫无疑问不合时宜,他昂起头,偏过脑袋盯着何闻道,晴空白日下,笑容看上去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寒意。
“或者说犹豫,还是说迟钝呢,脑中的思绪并没有完全理清,无法坦诚对质疑回以唯一正解。赴死与延生,杀人与活人,是我与非我,问题不能洞明,问心难得见性,青年人总是这样嘛,未及不惑,尚需多思,不过只要活着总会得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即便活过百年的你也有看不破的留恋不是,剑起时也有一样的微顿。”
“当然,这是机缘,也是破绽。只看谁能更快一步的觉悟,若非如此,如何赢下五场斗法,悟得大道三昧。”
指节再弹剑身,清鸣涤空人心。
空中光影演幻,一幕幕是先前数人斗法场景,却又有微妙的不同。
有一幕是许凡尘的枪杆再进一寸,真气与念力聚成的杀招【疯魔】戳穿何闻道的胸膛,何闻道却不避不闪,硬吞一口逆血单剑进枪,剑尖点在心口罡气,发劲拧打,逆反二力糅合之态,方能破气,得完胜。
有一幕中萧声陌聚拢黑白二气大圆,仙法【此心光明】覆压而下,何闻道则驱使轻灵真气与红尘浊气相合,呈阴阳相激之态,终究破势,得完胜。
有一幕,【诛仙三戮】的剑招惨烈决然,但剑之所出者所图的却是埋骨,杀意稍逊,何闻道体悟个中道理,杀心如沸,相向出剑,截其意,断其神,挫其锐,于是破锋,得完胜。
有一幕,无招之招的形意拳确实厉害,可谁又能想到这拳师其实根本没正经摆过几天拳架,她的“无招”有多强,“有招”就有多弱,何闻道明确思路,将战局从“杀法”偏引向“练法”,所以破招,得完胜。
这光影画幕也是【斡旋造化】的效用,将陆无为脑中的推演以光影方式展现出来,毕竟光影也是物质嘛,【斡旋造化】能生成出来非常合理。
所以说其实修道者的科技树既先进又野蛮,术法基本没有成体系的传承,不像魔法师会明确分开火球术、三火球术、大火球术、核爆火球术。
一法通万法通属于最高境界,其下的修道者,尤其是地仙道的修道者大多持有此类思想,主打就是一个随缘,道行到了,术法什么的自然就会用了。
“这是我的推算,你明明可以赢得很漂亮,矛对盾,强对强,道行压道行,你完全有理由得胜。”
“你在说什么?”何闻道有些跟不上陆无为的思路,或者说,他像是梦呓,仍然没从方才热血激烈的斗法中回神,殊不知当下问题的核心已经不再是生死:“赢得漂亮又能怎样,输就会死,当然是能赢更重要。”
“确实确实,输了就死,死掉的家伙也就没资格继续求道,所以赢是最重要的事情,常理来讲确实是这样。人就是这样挣扎活着的生物,并不能理解现在行为对未来产生的蝴蝶效应,成败的先决条件不会像任务面板一样清晰的弹出来,所以要保守的估计,胜也要留有余韵,为自己备下一条退路。”
陆无为话锋一转,开始从上层叙事者的视角阐述故事的发生:
“不过,这是人的逻辑,而不是【文明】这一术式的逻辑。”
“唔,【文明】最早是促成人类文明渡过终焉灾厄时,行走在确定轨道上的手段,可是手段有了,路径至今没找到。这些题外话暂且不论,【文明】力量的彰显几乎不可查觉,真正有无作用,神学与科学两方面都可以进行理论解释,这是设计之初就订下的方针:人类不需要盘桓在头顶的统御之神,拯救人类的必然是人类自己,即便是所祈求的,也不过是微茫且空洞的希望这一名词,然后脚踏实地,继续前行。”
“先贤从不曾赋予【文明】被人类仰仗或膜拜的权力。”
“【文明】是人类拥有的力量。”
“反过来讲,【文明】却从不曾拥有人类。”
“这一术式的核心没有人格,没有自我,没有灵魂,没有肖像,只有为人类祝祷万世千秋的逻辑。”
“所以在找到渡过终焉灾厄的路径之前,它的主体仍然在沉眠。”
“现在,包括雷劫、人劫在内的一系列运作机制,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残片,只针对我们修道者这些‘从埋葬的历史中发掘力量,站在高远的天边眺望未来,袖手旁观时代进程’,并非活在当下,而是妄图统合过去现在未来,意在超脱之人——为什么,因为实际上修道者的存在就是对当下时代所主张的集体论的贬斥,对这片九州大地的文明造成了负面影响,【文明】由此对我们进行合乎情理规范的惩罚与劝诫。”
“而如果排除历史遗留问题,【文明】对那些活在当下的皇帝、贵族、百家武人、江湖游侠、平民百姓,对凡人的态度,要好上不少。”
“所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得无怨也。”
“【文明】会在从时代进程来看,无关痛痒的角度,尽可能让个体得到‘好结局’。”
“就比如说,你看历史上对于八年前大旱的记录,只是一句‘岁大饥人相食’,这当中饿死五十万人会这样记载,而饿死十万人也会这样记载。”
“我并不是在调侃史官时而微言大义文过饰非,时有忠义直言触柱决绝。而是在说,从历史的角度来讲,饿殍总是会有,这两条时间线并没有差异,只是些微的波动,而【文明】会努力让世界导向后者。”
“绝症的老人仿佛在某一瞬间觉悟了死期,于是他提笔写下最后一封家书,死时并无遗憾——即便这封家书因为种种理由没能寄回,不过他已无留恋。”
“重复斩杀的豪杰突然记起家中的妻儿,于是毫无缘由的退隐,重复砍柴的樵夫倒是有个快乐的晚年——世界上少了一个倒在沙场的战士,但多他一个也不会填满发起战争的欲壑。”
“将毫无意义的悲剧,置换为毫无意义的好结局,这件事对人类整体毫无意义,却对个体意义非凡。”
“【文明】没有多么厉害,人类的造物敌不过神魔,但想想看,人世间又有哪个能敌过神魔呢?都是刍狗罢了,我们惯常把自己摆得太高,看得太重,也不稀奇。”
“嗯……”
“我在想,构造【文明】术式核心逻辑的先贤,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愿意对那么多没有名姓,未来也不值一提的凡人温柔以待。”
“——祂肯定深深爱着人类。”
“所以祂大概不是修道者前辈。”
“因为我做不来这种事啦,修道者都是这样,既不想爱与被爱,也不想恨与被恨,对于能够餐风饮露,断绝社会根本资源交流需求的家伙来说,山潭幽静,月朗风清,最好莫过于无缘。”
“OK,暂停。”
“题外话似乎说得太多了,言归正论,虽然何闻道你觉得此番斗剑是人劫,是气数,是天命降灾,恶报迎来。”
“但我反倒觉得,这是给就快撞上南墙的家伙,施与的慈悲。”
“你的道身炼错了,所以催来五人以剑为凭,论剑也论道。因为生杀一线,剑比任何话语都更坦率,更赤诚,赢下斗法的先决便是理解对方,你本该体悟这些人的执念与心气,甚至比他们更了解他们自己。”
“就说那疯子见过的恍然,那直夫行过的境界,那狂客生长的狂性,那善女洞见的灵光——”
“将其作为食粮,细细咀嚼,品味,然后吞咽,作为延伸道途的养分。此时应当昂然地告诉我,你已经知晓道身错谬的命门,知晓道途未来的方向,拉开此番斗法的终幕。”
“现在五人已过其四,就连缘由我也细细向你讲来——”
“可是,何闻道,你悟了吗?”
陆无为露出的笑容中,正经的好奇,与玩味的揶揄,大概各占一半。
说白了就是很不礼貌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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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抱歉这章拖久了,但实在是难写,我想写出来从前面热血打生打死,到后面妈妈喊你吃饭只能下线,那种打破第四面墙的荒唐感。但又要考虑陆无为这个毒舌恶趣味的人设,由他来讲述“虽然你这盘游戏打赢了,但是你网费没了,这一切值得吗”。
重写了好几次,真的难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