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今晚的长乐城,当事人何闻道一脸凝重,旁边不作声的萧声陌皱起眉头,至于更远一些,吕米和其他听到动静聚集过来的江湖人则是“这段评书说得好,给赏,再来一段”的听乐子神情。
那道人大话黄粱晓梦、庄周迷蝶,古来疑难有诗云: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修道者们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分为两派,一派说存在一只手持笔将历史撰写,这世上的一切都早已注定,天理昭彰,天道恒常,天命难违;一派说物质世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存在现在,人心种种交织在一起,就如同抛起的骰子,其实若能算尽,则止于必然。
可是辩来辩去的也不过仅限哲思,说到底,人永远无法给出证据,确定自己是不是话本中被作者执笔操纵的角色,是不是一个活在玻璃缸中,被电信号刺激的大脑。
做不到断言这世界的基调是否归于恐怖玄虚的不可知论,但我们总希望是能够穷究奥妙的可知论。
不过嘛,就连诗仙都喝的酩酊大醉,入江捉月而去,世人与我究竟是醉是醒,论辩真假好像已经不太重要。
谁又能说愚昧无法通向幸福呢?
不去理会,不去辩驳,不吃饭就会饿死的凡夫紧赶慢赶做工以填充饥肠,饮琼玉啖八珍的贵胄也忙着斡旋天地补缀乾坤,就算是黄粱一梦,亦为所求奔波尘里。
缸中之脑即使彻悟了一切也不具备任何意义,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觉悟带来的力量,并不是能够直接影响物质世界的力量。
骤闻厄变,如果没有将其改变的权能,思来想去也于事无补,倒不如当个笑话取乐,至少心情还能痛快几分。于是越醉越耽饮,越醉越梦醒。
如此这般,清醒的落棋之人总是觉得痴愚的观棋者吵闹,于是厌弃,倒也不无道理。
只不过,在故事结束之前生出轻蔑,还为时尚早,谁更可怜一些,也说不定呢。
“……”
“……”
“……”
“……你为什么沉默,是连否定都不敢了吗。”
“‘你知晓了这一切,却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接受。’”
“哈,我猜也是,明明解释的人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发声也没所谓,可还是要问为什么由我来向你解释这一切,为什么我是第五个抓住这柄剑的。”
“——因为我是最后的慈悲。”
“我和前面四个不同,解不了你求道的天关。但可以阐明当中因果逻辑,让你这至死方休的求道苦行落幕之时,也好死个明明白白。”
“这样——”
“你不需要在吞下法宝灵珠,叩关方寸时才突然发现前方只有死路,道身有差,其中炼法错谬已不可追,只余对自身的嗔怒和落寞,坠入永劫的自缚。”
“自证行差踏错,前望无路,走火入魔,对修道者来说,没有任何其他死法比这一种更为残酷。”
“现在反倒是有另一种选择——”
“何闻道,你可以选择死在我的剑下。”
“不妨恨我。”
“如此便无需憎恨自己了。”
“恨我持剑阻了你的道,如此这般至于道途是否证得,便不是最大的问题,无法求证的论题便无法证伪,你仍然能够抱持求道者的自尊与骄傲。”
“蠢物有蠢物的幸福,坦率的愤恨,爽直的怨憎,心意自一处来,向一处去,却是死得念头通达,死得干脆痛快。”
“死在这柄剑下,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更好的结局吗?”
陆无为用手指弹在骊龙缠柄剑的剑身上,鸣响突得一转,好像利刃直插脑髓,听闻者皆有种难以言明的痛楚。
“我……”
何闻道语滞。
这位强渡前方阻道四剑,伤痛与损舍都不会让他目光有半分游移的求道者,仅在此时,只在这并非绝境的言语之下,吐出的文字挣扎颤抖。
他搓着咽喉,拂过最初那时许凡尘留下的那道剑痕——
诚然,道身之错无论怎样推演都错无可解,自己三流的禀赋技止于此,求道数百年的决意至今不曾淡去,但,但如果真就如灵界剑客所言,前方并非是阻道天堑,而是根本就无路可走……
不能成仙,不可闻道,这百年的修持,到底意义何在?
继续握紧这柄剑,其中的理由又在何处?
现在五剑人劫已达尽头,却错认了命数的慈悲,对于道身谬误之解仍然一无所获,待吞下灵珠尝试破关,是自证错谬,还是奇迹发生,或者唐突的顿悟,能解了这困局,终局就在不远——或者不去赌绝望能柳暗花明,不去走这自己都想来不通的道,便承了彼方那剑的慈悲,至少死前能死个坦然。
至少不需憎恨自己。灵界剑客的轻声言语仿佛咒缚,纠缠折磨,他宁愿再与十个萧声陌斗法相杀也不愿反复忆起这句话。
如此道来,似乎,似乎就这样献了咽喉也无不可……
“……倒是无须即刻答我。”
“……”
“没关系。”
“……”
“我不是温柔的人设,却也没有残忍到逼迫人选择绝望或者更加深沉的绝望。逃避也是一种选择,说到底都是你自己的念想,哪怕抱着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希冀,期望在我这最后一剑的时刻彻悟,也随你。”
“……”
“不过是论剑也论道,在你吞下灵珠前,随时都可以决定自己死在此处,都无所谓,点化已然言尽,剩下的,且看这剑中衍道——毕竟剑比口舌诚实嘛。”
侧身弓步,一手后拉剑柄,一手托剑身,一副用枪的架势。
最后的人劫,也是最后的慈悲,于此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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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剑为百兵之祖,说得很了不起一样,但本质上只不过是武器的衍化,其伊始的源头。
剑的特点是啥?
对称,有刃,仅此而已。
用于杀伤的武具,其对称是为了迎合人类的发力方式,尖与刃是为了杀伤的效率,其中逻辑仅此而已,并不神圣。
后续的衍化中,因为劈砍的配重而衍化为刀,因为杀伤的范围而衍化为枪,十八般武具都有衍化的依据,而作为的原型的“剑”,则在衍化的结果中仍能看见些许形貌。
既然如此,凭十八般武具与剑的共通之处,十八般武具皆可作剑路而用。
——反过来讲也一样,以剑使十八般武具的路数,并非不可。
王侯佩剑,是因为够帅也够轻。
武人佩剑,是因为剑这种武器能兼顾中程与近程,并且还轻。
魔法师佩剑,是因为他们很多秘仪需要剑作为仪式道具。
修道者佩剑,是因为上清灵宝剑、太清道德拂尘、玉清元始如意,三者并称“道器”,乃仙家求道凭依的器具。
回到当下,陆无为正是基于剑这“兼用”的特点——
凭剑使枪。
什么枪?
陇西辛氏枪法,却也不止,只能说原典如此,毕竟三流小术岂敢弄戏百丈楼台。
此乃武人之精诚熬炼,豪杰之义愤熔铸,独属一人一枪,自尸山血海杀人亦杀世道,所屠出的特化变体。
其名——
杀贼!
枪如点星,长虹贯日,向何闻道眉心直去。
而他蹙紧眉头却不是因为避死延生的本能。
“好枪法,攻敌之所必救,但……”
“怎么?”
“但……杀不得我。”
最后一具不净神将持剑,以剑身格于额前三寸,护住何闻道。
那份气力仿佛山岳,仿佛**,已然超越自然生命所能达到的极限,令陆无为的剑不得存进。
“四甲子苦修,炼形也炼神,凡胎的膂力何以强过真气,既然杀不得我,便不知剑中诚恳,先生要怎样教我?”
“在许凡尘割开你咽喉之前,你也是这样想的。”
“……对。可那毕竟是念力。”
“嗯,怎么说呢,我在和先生探讨世界的本质的时候谈起过,所谓念力这个名词,在修道的过程中并不应该将其视作黑盒,好像只要扔进去的东西就可以抛之脑后——并非如此。”
“念力与真气不同,也不相容,我辈弃之不用。”
“能用却不用,能解却不解,何其傲慢的逻辑,你以为天罡大神通,花开顷刻又是什么?”
剑尖向眉心近一寸。
何闻道为那来源莫名的力道,露出意外的神情。
“我们的力量来源于理性,但我不是理性,我所拥有的,也不止理性。证明‘我是我’的逻辑,难道就没有任何意志参与其中?三十六天罡的存在皆有道理,哪怕是无人问津的花开顷刻,也是成就真人必要的部分。”
真人,挣脱外相与浊染,得长生久视,仍能锚定真我的——普遍是对道衍真仙的尊称。
即便距离那个境界很遥远,那妖道仍然认真听着,学着。
他意志如钢,永远不会抛下梦想,不是吗?
剑尖再向眉心近一寸,可重要的不是善恶也不是生死,而是求道。
“何闻道,你一定不懂吧——啊没有当谜语人的意思,我不会现在从楼上跳下去让你自己猜的。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去理解,有必要搞明白所谓念力,无论你究竟用不用来杀伤,这是你欠缺的修持。”
不是从杀伤的角度参悟。
就像研发核聚变也不止是为了用作武器,它有更广阔的的用途,驱动人类文明向前迈进。
“我明白这很重要,也许,在我渡三灾时会有感悟,可我道身有缺之事何解?”
“难道我说错了?”陆无为依旧是调侃的语调:“难道我点出不是你所欠缺的?”
“可……”
骊龙缠柄剑顶住无饰铁剑的剑身,不止,是剑锋斩铁,剑尖突入铁块半寸,正正砸在妖道的眉心。
骨裂声清晰可闻,妖道迫于吞下被打断的话语,眩晕中向后退几步,这才重摆架势。
陆无为耍了个剑花,没有追击。
“我是予你的慈悲,却不是教书的夫子,要醒觉,要彻悟的人该是你。”
“吃人炼法的妖道,于临终也未得梦醒一刹——对于这种结局其实我也是无所谓的。”
“所以该问问题的人是我才对。”
“你看到这剑了吗?”
“你看到这剑中的神意与气魄了吗?”
“你看到这剑斩杀的逻辑了吗?”
“不需看我,只看剑。”
“何闻道,我且问,你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