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终于,解答篇4

作者:z逆刺 更新时间:2023/10/23 0:04:16 字数:3448

悟了吗?

妖道人甚至不知道该去悟什么。

难道应当去悟天罡大神通花开顷刻?对于照夜境修道者未免太过遥远。

真我、意志、逻辑,那些话语都仿佛夜鸦拉长腔调,在耳边嘶鸣。求道的远景似是而非,思忖有所得,想要总述全章时感悟却又如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也许是天赋灵光从来欠缺,也许是食人恶业追讨果报——

他见了那剑,却未得彻悟。

“……再出一剑。”

“哦?即便这剑杀不得你四甲子道行?即使未及生杀,你看不见剑中诚恳?”

“是我傲慢,还请先生见谅。何闻道必出此言,请先生使这剑,杀我。”

他明白,自己早就应该这样做的。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修道者的祭炼形神的终点是仙人,真人,长生久视,知我是我,而无关强弱。

或者说,强弱只是一种属性,一种附带的标签。大道四九都能握于掌心的道衍真仙,又哪里会把非黑即白的片面概念固定在身上,充其量,在大多数时候会为了方便将其佩戴。

自然,也可以摘下来。

——至于说,把智慧也一起抛下,啊这,道衍真仙也觉得庄子也许有点太极端了,虽然您是老前辈,但这个还是算了。所以庄周传下的齐物一脉、绝谬一脉,目前在修道界混的不太好,反复在前辈诈尸收徒、艰难传承几代、断绝、前辈诈尸收徒当中循环。

言归正论,这也正是何闻道所做的事,重新接纳作为红尘众生的庸碌,肉体凡胎的沉重,暂时忘却自己超越自然的伟力。

放下自身的“强”也放下了傲慢。

更准确来说,是将道行对道身的加持散去,回归物质世界的法则,仅用肌肉收缩运动身体,抛去剑斗中一切超凡的逻辑。

毕竟剑客要用剑教他道理,论因果是非,与强弱无关。恰如前人撰述,鱼梁子观雨悟道。

既然决定要去凭凡人剑破逆局,破迷障,自然要用凡人的面容,凡人的孱弱,凡人的逻辑。

他决心居于弱者,用命,去见大道。

“正当如此。”

“请了。”

“枪法其名,杀贼。脱胎陇西辛氏家传枪法,稼轩先生自山东杀至海州,于血火中锻出。”

杀心如沸,杀意凛冽。

这枪啊,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都一样的严苛。

同一水准的修道者,在死斗中胜不过武人,这是可以视为常识的公理。正如文明总是毁于野蛮踏破,计算总是慢于本能反射,无慈悲,无逻辑,无因缘的纯粹暴力,曾是决定人类命运的唯一要素。

若是“长生久视的修道者真实存在”这一概念能够传播开来,想必武人都会引以为傲吧,自傲于无论多么智慧与高傲的修道者,都有毙于自己爱剑之下的可能。

但——

所谓“同一水准”,什么叫同一水准?

同样的膂力?同样的剑器?同样的对身体掌控能力?同样的修行时间?同样对大道的明悟?

境界的概念从来都模糊不清,毕竟修行所求不同,见道所悟不同,炼法所得不同,除非拜入同一师门中,理念道途相合,比血脉兄弟更是同心,才好分出高下。

除此之外——同为斩下头颅就会身死的刍狗,某个谁,又凭什么高高在上。

对此,修道者只是触及更深的真理,收获更多的智慧,用更长的时间堆积质与量。

武人能斩开高山大川,那我便在紫绶仙衣上层叠昆仑山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许三十年炼法胜不过三年练刀,那么再来几个甲子未必不行,再来,既然能的长生久视,何必恼朝夕,等等又何妨。

随着剑斗的时间推移,陆无为的剑越发凌厉。

刨去赘余,精炼动作,招式间仿佛将陆无为之外的某个人勾勒出来——

是的,绝对不是陆无为,这份武道意志的灌注中,绝容不下陆无为的闲散,

那个人很老,

很瘦,

身形精悍,脊梁挺直,一如手中的长枪,

用枪的架势刁钻又精准,练了一辈子,也杀了一辈子,最后完成的大杀器。

何闻道仿佛能看到剑中枪的神意,明明那是无形的东西才对。

那个持枪的人很老——现在,看起来更老了,衰老让他的骨骼也不堪重负,只是挥动大枪时那脊梁仍旧不弯。

“那是什么?”妖道人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想要升出,却难以言喻,并不是所见所闻的一切,所以他才会用“什么”这样含糊而玄虚的称谓。

那剑客仿佛从无何有之地借来了神意,从不可道之处借来了神性,有什么形神正在他的剑中孵化,生长,结果,此剑斩出的正是豪侠的人生,气魄不灭,沉重得难以言喻。

——所以,那剑才能顶住超离物质的炼形气力,砸在他的眉间,砸出一片淋漓血迹。何闻道这样想着,今日再度确认到此前轻蔑的,武人的剑,确实能够触及自己的咽喉。

而陆某人同样没有正面回答,因为道,本身就不可名状。

只是突兀谈起自己。

自己尚且不知所求何物,便是仙人指路,也只能领引大概的方向。

“我这双招子啊,好使。”

“见过百世轮回中的英雄、圣者、君王、豪侠,也见过庸夫、败类、蠢物、愚氓。”

“我知晓人的诉求、梦想、厌弃、寂寥,我知晓人的一切——这样说来不符合九州大地谦逊的习俗,不过九成九还是有的。”

“于是乎,即使这枪是诞生于稼轩先生掌心,天上天下独属一人之物,我能重构其人其形其神,甚至补完其思其愧其憾,自然也能借来这杆铁枪。”

“重走一遍他者的生涯,复刻曾言之理,再现曾有之物,不过如此。”

总领天下一切技击之法的地煞神通当然不足以做到这种程度,说到底能用剑斩开天空大地的传奇,所使用的,并不是技击——亦即物理的逻辑所能触碰的领域。

如果非要给个定性不可,那么陆无为会将自己做到的事归类到天罡大神通的延伸,斡旋造化·造人。

虽说道行只有同渡境水准,可毕竟是天罡大神通,做到的事情确实超越物质世界的界限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借来的神意?他人的自我也能借来?就凭这样虚无的剑,这样空洞的枪——”

“为什么不行?我都说了嘛,这双招子好使,哪怕是借来的伪物,让假货也值得拥有超越真物的意志。更何况本质上也不算假,‘我’与那位稼轩先生一同走过人生最艰难也是最闪耀的那段南归路,虽然‘我’半道上死在强渡渭河一役中也是无可奈何,但他确实把枪法广传义军,不才,曾切实习得。”

杀贼枪法,真解·飞虎吞狼。

真正的那位少年将军尚未领军飞虎,挥不出这样的淋漓滂沱,而当升贬起落三十年后,失望与悲戚再加上老迈则扛不起这样的精纯平稳,自他之后,传承者的心意又填不满那份大厦倾塌的愤慨长恨。

于是此真解难于世间再见。

武人之哀,不哀人生须臾,唯哀道不足踏。

只是时间逆流到现在,仅一山野散人还记得这一切。

“这枪是真到不能再真的东西,便是稼轩先生再生见了亦只觉惭愧,只因这是他生涯的绝巅,神意的补完,终是不可见的遗憾。”

“正如那剑——”

杀贼枪法,真解·披靡徒然。

靖康耻未雪,燕云地未归,奈何君王无心,臣子无意,剑锋所向披靡也徒然——

——可徒然,也要挥剑。

世人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为愚,可凭谁断言不可为?

践行过才知真假。确实南附的归人难得庙堂之高的青眼,这片土地上总是不缺人的,可不试试,总不会甘心。

当然,最后仍被辞免,一介白身的稼轩居士死时高呼的“杀贼”,还能够烙印在多少人心中呢?

反正百世轮回中的“我”是早早就死了,听不见的。

“正如迅风刀罗永不曾出示的那剑,诛仙三戮,泥尘身。终究是没有斩出来,这辈子恐怕见不着喽。”

故事里讲述的道理总是相似,所以演绎的悲剧也总是相似。

杀贼枪法,真解·铁衣磨穿不死不休。

不同于飞虎吞狼,扫破千山万壑再涤荡朝堂的意气,亦不同于披靡徒然,妙处羚羊挂角又中心恒一的觉悟——诸如此类,陆无为剑斗中所出真解不再赘述,可这招从根本上就不同。

这最后一枪并非持枪而用,乃投枪而用。

陆无为的前世身,那一位“我”死在和稼轩居士一道南归的路上,他没看过稼轩先生之后遭遇的困窘,也,没听过最后那一声“杀贼”。

所以本质上从飞虎吞狼之后的真解,都是陆无为在未来的某一世史书上见过这一段文字,凭神通斡旋造化·造人,构筑后再通过神通剑术表达出来的产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属于是阅读理解题“这段历史表达了稼轩居士怎样的中心思想”集大成之作——也许作者本身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又或者是恰到好处点到作者不愿承认的痛处,陆无为一直不喜欢做阅读理解题,推演就是这样别人讨厌自己也讨厌的事情。

所以这一式真解·铁衣磨穿不死不休,是一种假设性质的命题。

——是携众向南归宋,经铁马秋风大散关时曾有过回望,回望那片曾属汉家又为金人所夺的大地。

——若是当日掉马回身,是否更好?

——此去再寻贼寇再冲再杀!

——此去血淌尽便饮血身摧裂便食肉!

——此去兵折马死不可阻亲殇友别不可留!

——此去不死不休!

——直至,武人应得的修罗路尽头。

——是否那样的人生会更好?会更为自己感到骄傲?

剑戟交错之嗡鸣后,过手二十四息,六十六次剑锋交错,出三式真解,骊龙缠柄剑脱手,无果,而对方妖道只是眉间额上一片殷红。

此间斗剑胜负已分。

借来的神意,终究是在最后的掷剑中用尽了。

陆无为的面容仍然是那副闲散温吞模样,好似接下来会被摘下首级不是他一样。

“怎么,在犹豫什么?还不杀我?”

与之相对,何闻道却像是要被取了人头一般,攥紧剑柄的动作比刚刚斗剑时更加用力,更为焦虑且迫切。

“我看到了,我知道错在哪里了,”

他的喉舌几近破声:

“只差一点,再来一剑,只要再有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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