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羡仙说》,神魔偏衍·多贪长生。
由于他还没死,所以只称为陆无为道途的一个标志性成果,不过就算是现在死,此剑中道与理也足够他流芳百世,在修道者的历史中留下一个名字。
就写,“地仙道陆无为,凭此剑,成就先天神魔意志。”
修道者向来是将自身向先天神魔的彼岸贴近,道衍真仙也不过是追逐人外之智的起始,但多少元会过去,可曾听闻有谁证道混元金仙?
没有。
所有修道者都被困在道衍真仙的范畴之中,求道的旅途仍在延伸,新的发现与道论层出不穷,却仍然望不见彼岸。
——直到今天!
戏衍,即【戏言】,玩笑胡言,愚弄妄言,将本来说不通的唐突道理,升变为沉重的力量。
戏衍·笑人可悲,当喝一声“彩!”
然并非技止于此!
论道也论剑的劫数当中,理念与觉悟彼此碰撞,让百世轮回,恒河沙数次的人生积累,非人智所能承载的强求与执迷不悟,还有入道以来,七年对自我的思考,终于得以结果。
证道地仙,曰:达至伟大彼岸的,并非只有人外之智,凡夫俗子的理念亦可。
神魔偏衍,即【神魔偏眼】,青眼为正视青睐,偏眼为斜视轻蔑,那正是来自先天神魔的鄙夷,一道眼光,一束视线,对于【多贪长生】之人的不屑。
只是聚焦注视,就足以冲垮构成物质世界的底层逻辑。
只是目光而已,可先天神魔的注视也足以让诸天星斗倾斜。
先天神魔的意志何其庞然,善意即为祝福,恶意即为诅咒,最初的太乙仙道祖师正是因见证这份伟大而着迷,并殉身其中只为与之同在。
陆无为举剑,脑后隐隐生光,与此同时,黑发突长,转瞬之间就冲散发髻的约束,如同游蛇涌入那大光之中。又仿佛牵绳之于线偶,仿佛那双眼睛已不在形体面容之上,而是悬于高天,自那脑后大光中垂落意志。
“何闻道,上前,接剑。”
天人举剑过顶,那剑上的光华仿佛并非实物,而是凝滞的,流动的,甚至会从高举的剑身垂落,落在那位天人的发梢与肩头,融了粗布麻衣,却华贵绚烂,如羽衣披帛加身。
即使再怎样贪婪,再怎样渴求,何闻道也该明白,那并非凡人视界所能鉴赏的伟大,也绝非杀解炼形所能吞下的破灭。
不可避,亦不可见。
他还能做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骤然升起的大天灾,是不可力敌的大天象,是命中注定的大天意,若是能活下来只觉庆幸,就算死于此剑之下,甚至提不起半点仇怨。
能做的,唯有如陆无为所说:“上前,接剑。”
继而让那道剑光撕碎形神。
——不。
他不能接受就这样落幕。
灵界剑客悟得了超世的绝剑,而始终与其意志相磨的自己,又岂能甘于就此结束。
还有一件能做的事。
就算在那道最后的剑光落下之时,为那份伟大所摄,手足没有任何行动的力量,胸口也没有任何成就的意志,他至少还能思考,还能做到最后一件事。
向自我,向方才用心教导的老师,也向那伟大的厌弃之目光证明——他何闻道,为求道生亦为求道死,绝非贪婪于长生而行至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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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是求道的副产物。
修道者是为了一个比生命更伟大的理由而投身道途。或者说欲望,或着说色彩,唉,这并非推脱,其本质为【想要知晓一切,理解一切,如同知识逐人般的强烈冲动】,修道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既不高尚,也无关美德。
修道者不偏不倚,站在中立的阵营上。
原本是这样的。
但很多人颠倒了因果。
即使看不到大道真形,也想要行走在这条道路上。
因为辟谷的能力很方便,因为道身获得的力量很强大,因为希望能活得更久享受更多好事发生。
这也不是应当被责备的事情,拿到手的事物视为理所当然,仍然渴望攫取更多,人之常情罢了。
只是那些并不非求道的人,为了在这条路上攀登的样子……会比较丑陋。
枉顾是非,迷着利场。
贪享乐祸,多争多杀。
如此恶形恶状,分不清是非,辨不得真我,最后热情燃尽,风灾临头,沦为堕道躯壳罢了,如何不当得一偏眼?
不过说到底,行差有游侠看顾,作恶有武尉来杀,事不关己的化外散人看不过眼,也只不过予之偏眼而已。
而既然是目光,即便再怎样高缈,只要不被看到便是。
猎人隐身林地,追逐麋鹿而不见藤木;货郎行于大道,躲避泥泞而不见白月。
观者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更何况一道转瞬即逝的目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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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灵觉本能激发,也许是最后的自尊,那妖道人除横剑挡在身前之外,没有尝试使用其他术法逃脱。
替身、解化、更生,此类术法全都没有使用。
他只是思考,在生死玄关前,剖析着自己的内心,可能是第一次敢真正问自己,为何走上这一条大道。
是为贪长生?
不。
绝不!
降落的剑光,与妖道人穿身而过。
哐啷——
那是剑断之声,亦是因果落地之声,无饰铁剑自正当中折断,是铸造者——陆无为这不羡仙的散人,还有在红尘好事多行的贪求,一点点无关痛痒的念想留存在剑中,故而被那道目光所见。
让星辰都为之倾斜的视线压在剑上,前半段化为齑粉飞灰。
何闻道攥着仅剩的半抦剑,另一只手则抓着自己的脸,很用力,他在确认着皮相骨肉仍在,六感五味尚存,道行并没有如飘絮般被那先天神魔的意志冲散,并剧烈喘息着,瘫坐在地上。
毕竟与某种伟大的存在交错经过,即使是处于两个平行维度没有任何损伤,认知到这件人外之智就足以令人胆寒。
那目光并非物质所能阻挡,转瞬间便贯穿了妖道人的眼眸,掠过他心灵中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角落,和原本那个平凡的名字,然后向着更深处降落。
可无论多久,无论到少次,何闻道仍是能骄傲的说出:
“朝闻道,夕可死矣。”
“我所求为大道,不为长生。”
即便是神魔的偏眼也看不到找寻的目标,所以妖道人在那目光中并不存在。
他活下来了。
五剑胜负至此终结。
陆无为脑后的大光已然黯灭,他挽起及地长发免得踩到绊自己一跤,不置可否,反手将骊龙缠柄剑插在地上。
“五剑已过,那么看来你是坚定的,坚决的,鼓足勇气的——不愿恨我,不愿死在我的剑下了。”
“……谢道友赐教。”
“不谢,说到底,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也是想着,若是你死在这剑下,人的意志与神魔的意志碰撞,这样奇绝的场景能出示给我的新朋友看,向她彰显大道的可怖一面。”
“但能点醒我,【求道,而非求长生】的本心,即便手段再怎样激烈,也足够我对道友言谢了。”
“有自信破境吗?”
“哈哈,此剑胜负之前,自诩有半成胜算,如今连这半点也无了。”
“那么还是要破境?”
“对。九死不悔,并非空话。”
“就在此刻?”
“就在此刻。”
陆无为转身离去,眼见着抱住许凡尘调息的萧声陌不动声色,迅风刀罗永的佩刀如碑静谧,好朋友吕米蹲在草丛里,双手安分的摆在膝盖上,以及更远处,更多慕名而来的好事者,游侠儿。
眼见着那因果之初,他卷着出逃的小孩迎面跑来,与他擦身而过,向那柄骊龙缠柄剑奔去。
不到十岁的瘦弱孩童,不知是勇气,还是巧思,竟真的拔出骊龙缠柄剑,向瘫坐在地的妖道人头颅斩去。
可能是看到周遭众多的游侠,心想若能实现斩魔壮举,日后成长,短不了这些欲求借名的游侠的资助。
也可能是见过五剑胜负,妖道人脱力倒地,自觉有机可乘。
这些想法都是对的,但其心思不太可能是出于仇恨,至少没有过于强烈。
因为那骊龙缠柄剑砍在妖道人脖颈上,生出金铁之声,而形神无缺。
孩童的意志并没有化作力量,没有不惜一死的觉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又如何能对炼形四甲子,凡物不侵的道人造成半点杀伤。
妖道人没有嗤笑,没有叹惋,没有任何情感地,将那孩童一把握住,顷刻炼化。
正好炼成人丹,补足鏖战亏空。
原本周遭的游侠本是愿成全了这孩童的因果,可突然反复的剧情甚至让他们来不及援助,那妖道人已经吞下人丹,又吞下灵珠,破境开始。
很快,破境结束。
“唉……”
何闻道,江西何家人士,早年禀赋不足欲求仙道,不得,入人饵一脉,食人灵性炼法,历贰佰伍拾肆载,欲独走一道,自太乙转地仙,破关方寸,然道途不通,三灾难渡,嗟叹离世。
道身化灰,徒留衣冠存世。
生亦何,死亦何,与大多数倒在求道途中的人一样,与大多数仍在求道的人一样,没有留下任何文书,没有成就任何伟绩。
没有被看顾,没有被选中。
他的故事于此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