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成全他?”
老婆卓清涟用骑马的姿势,倒着跨坐在椅子上,脑袋垫在椅子靠背,偏头向陆无为不解地问道。
在正篇故事尘埃落定后,陆某人回到自己的小房子,北门城周遭山中的无名小村,临时修整。
二老婆卓织文,这位几乎不会在正文中出现,因为一介凡夫俗子不修不练,实在太弱,就算当个观众也不好说会不会被余波干掉,于是她只会在尘埃落定无关强弱的幕间杂谈出场。
她正在帮泡在浴桶里的陆无为整理过度生长的头发,说是帮忙整理,其实是在玩。
地仙道的无漏仙身应劫而变,在承接升格的【神魔偏衍】剑光时,进行了一些适应性进化,类似于类似于佛陀三十二相,有四十齿、顶上螺髻之类的殊胜异象,陆无为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变成超越物理形状的样子免得吓到人,不过还是有一些变化收不住。
前文提到过,他本身并没有足够的道行控制道身,所以实际上内在变化只能任由混沌本能驱使,到这里还勉强能约束住外形,而头发就实在没办法了。
在修道者【我与非我】的辩驳中,头发、指甲的定位非常微妙,通常认为是自【我】剥离而出,最接近于【我】的【非我】,自然是比【我】更难控制。
此次论剑中更是作为伟大与庸常的通路,整体长大约二十四米,每一根头发都完全相同,绝不多一分或少一分,是凡人从降生,到八十耄耋,头发生长的综合长度,也是智慧与登升概念的证明。
此谓真人二十八相,超世生发。
陆无为只觉得很麻烦,剪断了还会长回来,拖在地上时不时还会挂到点什么垃圾,他的道行又没办法控制长短,也不方便让头发飘起来招摇过市,只能先回家窝着想办法。
卓织文倒是很高兴,她第一次给二十八米的头发打麻花辫,可太有意思了。
顺带一提,前段时间陆无为和两个老婆成年,已经结婚滚过床单了,因为对剧情没有任何影响所以只在这里提一下就好。
“所有人都感谢你,旁观的路人感谢你让他们见证了仙道的突破,百家武人感谢你除此大害,就连何闻道本人都感谢你悉心的指导,因为从任何角度的结果来讲,你都做了让大家感谢的事情。
以结果论,即使身处不同立场的人都抱有同样的感谢,事情是这样落幕的,但反过来说,以过程论,你的态度是不是含糊不清,甚至是完全相反呢?
我没看懂,你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成全他?”
卓清涟如此是说。
她敏锐又聪颖,悟性也高,修习邀月宫根本大册《点地踏月》,已至照夜境圆满,在修道者中属于进境极快。无论是与修道者论道,与百家中人论理,与豪族贵人论天下,与书院教习论文采,与走卒贩夫论价格,都绝对会得到优秀的评价。
优秀,意味着“中等偏上”。
所以目前被困在照夜境到方寸境的关口,已有一年多毫无寸进。修道圈子内部普遍认为卡关三年之内都是正常修行,说不定哪天想通了就跨过去,三年以上才会认为“确实是自己想不明白,需要有一些外部论点刺激才能破开关隘”,于是下山炼心且试剑。
所以她有些想不明白,所以她才会是今天提问的人。
而回答者,是卓织文。
她说得轻松。
“自然是要杀。
这便是红尘杀劫,姐你要下山也会遇到的,遇到一个让你起刀兵的理由。
可理由只是理由,你会理解入劫开杀是必由的途径,从凡夫俗子到道衍真仙,天下刍狗无论谁都可能死在劫中,不杀就死,不悟就死,迟疑就死,愚钝就死。
那论剑争胜便得悟,或者说,得悟方才能胜。
那妖道见得前路契机,咱家老爷也是如此。
人逐道,道亦逐人,何其可怖。
神魔偏衍,多贪长生。距离千里之外我都能感觉到仿佛颅中凿钉,笑我何必多贪长生,这是多高的颐指,多美的杰作,打通由人到神魔的界限,又哪里是坐而论道能够笑谈。
非得是生杀一线,大彻大悟,才配得上这番传奇。
老爷身入杀劫,可无漏仙身也未必周全。
教导成全那妖道人,妖道人需要时间,需要契机,而老爷也是需要啊。
老爷给出的成全自然不曾诓言,可这成全,图的是彻悟,以及彻悟之后的争杀呀。”
卓清涟打出一个暂停的手势。
“稍等,你感觉到了个啥?”
“姐你没感觉到?那一剑刺入瞳中,世间灰白千人一面,而唯有一人着色,不曾相识,不分男女,不论贵贱。而这人在对岸与你对望,不发一语,只是眼中生着鄙夷,嘲弄,哀叹,以及慈悲。”
“没有。”
“你乘舟过岸,只是打个照面,便再度沉沦灰白的世界中,再也忘不了那一抹颜色,也忘不了那眼神笑骂多贪长生。”
“没有。”
“……”
“……”
“姐你是不是太菜了点,修道者的天人感应……”
“好,跳过这个话题——不过下山这么危险的嘛,行侠仗义就会撞上杀劫,陆无为这家伙说着轻巧,其实也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啊。”
“当然不是。”
“不是吗?”
“入劫的理由只是理由,就像这次老爷入劫的理由是闲来一杀食人妖道。但理由只是理由,”卓织文撇撇嘴:“就像最后老爷八成忘了理由,还是为了求道,为了铸成神魔偏衍的剑光。入劫的真正缘由从来都是贪,是强求。”
“不强求,能不入劫?”
“紧闭洞门,静诵黄庭三两卷,投身西土,封神榜上有名人。我看道经里是这样写的,在元会大劫之前修道者应该会有天人感应,不过老姐你……”
“好,再跳过这一段话题老说天人感应点我干嘛我们《点地踏月》祖师都是这样的——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们这一脉确实是重于修命,轻于修性。”
“晚上读两遍《上善经》再上床吧。”
“我,我……从明天开始一定读!”
“今天不行?”
“今天……有点忙。”
“啧,你这蠢蛋。”
“嗨呀,不修不练的懒蛋还好意思说我。”
前提概要,卓清涟修的根本大册《点地踏月》属上古炼气法转地仙道,而上古炼气还没有性命双修的说法,说轻于修性都是抬举。
而卓织文修道练武都是有点苗头,奈何本人三天打鱼两年晒网的性子,至今一事无成,在卓氏大族中的定位是米虫。
五十步笑百步的两小只。
“……话又说回来了,老爷确实有意成全那妖道人。
虽然妖道人吃人,但在生于商周时代,对人祭习以为常的修道者前辈眼中,这只能算不值一提的道德问题。
他诚于道,也诚于己。知我是我,心外无物,他距离真人,一个真正的‘人’,缺的只是统合修道生涯的理。再也没有比他更合格的修道者了。
大约老爷也是这样想的吧,看着一个优等生在错路上越行越远,实在是于心不忍。
至少给他个结果,或者给他个痛快。
‘不妨恨我。如此便无需憎恨自己了。’
老爷这样说的时候,心中绝对是唯存慈悲,。
若是不能修得大道,那么在如往昔千百日一般的清晨,死在漫漫修道路上,也不失为仅次的好结局。
但理解杀劫的老爷也知道,他能做的只是最后的提点,给予最后的慈悲罢了。”
卓清涟挠头发,脑袋在椅背上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靠好:“为什么不能坐下来谈谈?”
“会这么问,说明你还没有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逻辑。如果问题没有严重到生杀才能解决,那么杀劫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啦。”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讲清楚不就好了。”
“老姐,《千面佛笑人经》里面讲的很清楚……”
“我,我……我后天就看,序章到第一章!”
“啧,你这蠢蛋。明明修道者都是推崇智慧的呀。”
“嗨呀,你这懒蛋——等等,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到问题上,陆无为到底是想要杀还是要成全,出发点完全不一样啊。”
作为从生下来就没有分开过的姐妹,卓织文很清楚自家姐姐在这段闲聊中理解到什么程度,以及在哪里不解。
所以这次挠头发感到困扰的人变成了她。
因为她清楚接下来的解释,自家老姐同样理解不了。
就算是听懂了每一句话,其中那份理并不是能够她能够认同的,所以她会拒绝理解。
不过本来就是闲聊,带着些促狭和调侃,说便说了,不解就不解罢。
“姐你知道【太上忘情】吧。”
“圣人忘情,情之所钟而似忘。理论姑且还是知道的,能做到的都是天生道种,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萧声陌。”
“通常来讲,情存而心不动,欲在而意不改——那么更具体一点,萧声陌是怎样做到的。我就直说了,他的心绪是【并行】的,哭也好,笑也罢,怨愤喜悲如泾清渭浊,在心中更深处永远有个不动不移的萧声陌在看着。”
“呃,这是怎么知道的?你应该不认识他吧……”
“我确实不认识萧声陌,但我很熟悉老爷,他曾喟叹与萧声陌行了歧路,如另一种可能性的自我。咱家老爷同样也达【太上忘情】至境,不过他的心绪是【轻放】的,痛苦或狂欢,都像是轻轻拿起的摆件,能拿起,也能轻巧放下。”
“没听懂。”
“无论是杀那妖道人,还是成全那妖道人,皆出本心,也都是不值一提的琐事——”
她抚摸着丈夫的长发:
“那贯通凡夫与先天神魔的剑光也是,琐事。”
陆无为对两人相谈不发一语。
因为浴桶的水温实在舒服,他睡着好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