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区门口走进,其内的老水泥马路已有些许龟裂。
一盏稍许向后倾斜的路灯线盖翻在外面,肆意生长的草丛里穿过一道瘦弱的流浪动物身影;道路两侧建筑的漆面在岁月下按块状剥落,路旁树木的白色保护层似乎也早已褪了大半。
眼下,一个路人提着黑色垃圾袋远远扔了出去……然而墙角的那抹绿色、以及口部带着明显黑色的垃圾桶却是不知何时就已翻倒在地——后头少了一个轮子、好像本来也没什么扶起来的必要……因而只能默默地瘫在那里,散发出许多会令人加快脚步的腐烂味道。
……这是一座年龄不下于二十年的老旧小区。再加上距离市中心的距离不小,周遭又没什么娱乐设施……想来就算是要说起翻新,恐怕也都只能是长久以后才有希望的事情了。
然后……
……其实出于许多因素——当然主要是为了做调查——叶熠个人本来也就没少来过类似这样的旧小区。所以事关印象而言,此刻他倒也不至于像个“乡下人进城”似的、表现出多少不适应的样子。
不过当然了……
我能这么讲,肯定也不想是说他叶某人看不起这种地方什么的。甚至应该说恰恰相反……其实他经常在类似这样的小区里得到各种帮助——尤其是那些喜欢街边散步的老人家的帮助……
他们往往都很热心,而且很喜欢找叶熠这样礼貌的年轻人聊天(虽然是仅对老年人礼貌)……大概就是讲讲过去的经历,或者最近发生了什么怪事之类的。
唯一的的缺点……
大概就是太喜欢添油加醋了吧?
嗯……
……更何况近几年里,这样的小区也已经在逐渐减少就是了。
“哗——”
说到这里,党旦依伸手从门上撕下一张“治疗疑难杂症”的广告、“嘟嘟嘟”的在老式门号锁上按了几下,铁门便“咔”的一声打开了……
——“走吧。”
她抿着嘴、歪了下头,脸上表情好像这么说着,先行一步迈了进去。
于是,党旦依一路在前头引着、带着叶熠来到七楼……此处左手边的门以及地毯上都已布满灰尘——应该是人家早已搬走,于是空留下的这些东西。
而至于右边的门则是两侧贴着对联、中间有张破了一角的“福”字。虽然边上的鞋架以及拖鞋看起来还挺干净,但总体说起来,其实也还是一副“老门”的模样。
“怎么了?”
党旦依没有回头,只是突然用背影问道。
“没什么。”
叶熠看着她踮起脚尖、从门檐上取下一把备用钥匙,声音稍微顿了顿,最后还是尽量小心的补充了一句——“只是……从没听你说起过自己家里的事情呢。”
“嗯哼……所以你现在更了解我一点了。”
她笑着这么说了一句,伸手将钥匙插入门锁。然而表情却瞬间不着痕迹的有些黯淡下来,钥匙转动间仿佛就已经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于是,叶熠习惯性想要在进门前换鞋,但是党旦依见状却直接迈着步走了进去……好像原本就不打算多做停留似的,拐过走廊、径直从客厅中间穿了过去。
而此刻紧跟着她脚步的,则是客厅里传出的声音……
“喂!党旦依!你怎么回事?还知道回来啊?——喂!我在跟你说话!”
一个因为大声而显得有些尖利的女声叫喊着……纵然党旦依毫不理会的走回房间、“嘭”的一声甩上了房间的门,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于是……
叶熠听着那有些刺耳的声音、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琢磨了一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所以也跟着没有换鞋——直接走入其中,动作幅度微妙地探头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正巧见到这位面带怒色的阿姨“砰砰砰”地用力敲着房门……
“……”
“哦……这样啊。”
回想起党旦依屡屡流露出的表情和态度,叶熠心里叹了口气、但眼下倒是也不会太觉得意外了。
然后还有就是……
“一张也没有啊……”
叶熠藏身于墙壁与喧嚣之下,目光暗中往客厅里扫了扫、很快却发现了一些……我想应该说是,“不合理的地方”吧。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在客厅那面墙上……
分明贴着那么多张奖状,却没有任何一张是写着党旦依的名字。
“明明她成绩还不错来着……”
……叶熠轻声念叨着,顺手拿下一张挂在墙壁上的相框。然而即使是在这份象征着家庭的合照上,他也仍是未能找到党旦依那道纤细的身影……取而代之站在夫妇中间的,只是一个看起来百无聊赖的男孩。
“……”
“……这样啊。”
仿佛猜到了什么似的……叶熠抬手挂回相框,原地停留片刻,过后目光有意无意的一撇、还是忍不住朝着客厅里看去。
——那“咚咚咚”的,好像一直在压迫着什么人的敲门声还在持续……斥满了这稍有些狭小的空间,震得桌面上少女的照片都有些晃动、闹得好像天花板也要因此沉了几分。
而即使是这样……
在这客厅里的另一个人——那位照片里明媚如父亲般的角色,似乎对此也仍是毫不在意的、坐在沙发上翻阅着书本。纵然耳旁是有些吵闹,可这对于他而言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值得在意、又或者值得去插两句嘴的事情……
于是……
……叶熠就这样看着那位母亲的背影许久。虽然大概猜得到党旦依应该对门锁做过什么……但此刻看着那副夸张样子、听着那莫名有些刺耳的声音,他沉默着不语、一时却还是总忍不住觉得——“她或许也不是真的要开门,反倒更像是在发泄什么”……所以才始终只是用力地敲着门、从头至尾都没有要接触门把手的意思。
那感觉微妙就好像……
只是在对着什么无所谓的东西,做着些无所谓的事情似的……
“……”
“啊。被发现了……”
忽然注意到沙发上那个视线投映在自己身上,叶熠皱了皱眉,目光短暂与之交汇。思索片刻过后,还是主动走了出来……
“那个……叔叔阿姨好,我叫叶熠。是党旦依的同学。”他额首微倾,站定在客厅边缘。似是引起注意地刻意咳嗽了两声,这才继续说——“请问……”
——“呦!”
然而,惊讶中又有着几分惊喜的声音响起……仿佛真是叶熠的声音有什么魔力似的——那先前还只是不断敲着门的阿姨,此刻竟毫不犹豫的停了下来……
她似是早就知道有叶熠这么个人,并且脸上也因此带起了笑容——好像早就应该放弃那些无意义的行为,一路小碎步转回来走到少年面前。上下打量着、邀请他单独坐到一张小沙发上……
“你妈妈,是我们这儿的警局局长来着?”
……她端上茶、开口便这么问了一句,好像是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眼里闪着古怪的光。
于是,叶熠看着茶水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
“然后,我还听说你爸是挺知名的考古学家?——诶,我说做这个应该还挺赚钱的吧?”
“啊……那倒也不至于,虽说他在圈子里还算有名、而且常年在外面到处跑,但其实比起在学校当客座教授写写论文什么的,赚的倒也不算很多……”
“但是你们的家庭条件还是挺不错的吧?”
“呃……老爷子留下来的公司,我们家分到的股份不少……”
至此。
……虽然莫名不是很想谈论这些私人话题,但是考虑到党旦依直到现在还没出来……叶熠在此犹豫片刻、最后便还是随口提了一嘴,就当是敷衍下对方。
只是从结果看来……
我想这些东西果然还是不提的好吧。
——“呦!那好啊!”
于是阿姨她有些夸张地大声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好像几乎要笑出声来,也是惊得一旁大叔跟着瞥了一眼,使得叶熠感到浑身不自在。
“诶,那你……跟我们家依依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阿姨笑眯眯的为他添了水,语气听起来好像是想走不经意的路线、但此刻显然是有些失败。
而且再怎么说……
“你们家依依”……
……吗?
面对眼下如此刻意的用词,叶熠虽然心里觉着有些玩味,脸上却还是是尽量克制了下来。
他就这样看着阿姨笑眯眯的模样、稍稍思考一番,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实话实话说——“我们只是单纯地……”
“啪!”
“……单纯同学关系而已。你们不要多想了。”
党旦依忽然拉开门、重重砸在墙上,直截了当的接了话,也顺带着朝叶熠摇了摇手里的钱包。
而后她径直走来,一路面无表情……但却是那般用力拽住了叶熠的手,仿佛抓住了此地唯一重要的东西……
“抱歉,一下子没找着……”
她声音尽量平淡的说着,目光也只是停留在叶熠身上不曾偏移。
然后……
……我想她本应该就这样将叶熠拉起来——好像终于从泥潭中拉起了自己那样远去。
然而事实却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又或者……应该是没能成功这么做。
她始终也只是看着……目光既不平静、也毫无平日那种温热与坚定的颜色。仿佛所有神采都已被迫藏匿于阴影之下——好比是璀璨的星辰,却要被远处飘来的厚重云层所遮挡……
“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她几近急迫的说着,分明像是在催促自己……又像是在催促着叶熠。
然而……
“诶?这不都才刚来嘛,走什么啊?”
阿姨眼看风头不对,见状也是一下坐到了看报大叔旁边,正好面对着叶熠、口中说了这么一句。
于是,党旦依便沉默下来。
她忽然显得有些腼腆,眉眼也微微下垂。好像本就是个文静的孩子,于是在家长面前采取了一贯沉默的行事……
但……
这还是她吗?
(“依我看,你们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阿姨自顾自笑呵呵的说着,仿佛从未在意眼前二人自己的看法。)
——“叶熠同学,你准备一个人走吗?”
那年新生的郊游。所有人似乎是都只是凭着昔日的交情、亦或直觉上的意气相投抱起团来……唯独她却能在所有的人群中间游走,又偏偏注意到了那个落单的人。
“嗯……如果实在没有人一起的话,要不你就跟着我们好了。”
她就那样远远看着人群,声音不高也不低地说着……
那好像就是一个平凡人做了一件平凡事。大概是因为习惯,所以才会显得如此寻常……
……
所以。
她是否是特别的呢?
(“虽说你们两个才上大学,不过也是成年了嘛!你看现在社会上渣男渣女多多啊,不如还是早点在这种时候就安定下来——以后也是一桩美谈啊!”)
不……
或许不该这么问。
——毕竟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本就都是极其特别的存在……
而至于那些所谓的优点,缺点……我也仅仅只是认为千篇一律——不过排列的方式各不相同罢了。
人永远避免不开自己所厌恶的缺点,因此,就只能去探求更大优点……随后依靠着那些能让自己感受到更大美好的东西,遮掩住不曾认可过的遗憾。
所谓人的爱……
其实就是在自己对这些“是,与否”的倾向当中,寻找到一个容忍度更高的选项而已。
而至于我……
至于,我们说到“叶熠”这种人这里……
……你或许可以认为是一种完美主义。又或者,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某种对风险的天然回避本能。
但是总而言之……我始终不认为,自己有可能承受那些必然缺陷所带来的双向伤害、后果,以及必然残留岁月的遗憾……
因此哪怕知道有可能会“错过”……我也仍不愿意为此主动迈出一步。
(“不过话也说回来了……咱们谈归谈,该给的也不能落下。你说你们家条件不错,那彩礼给少了也说不过去是不?”)
所以……
现在或许会有一个疑问是——“叶熠”不相信爱情吗?
……
不……
我想不是的。
世界上一定存在“爱情”——这个概念就好像“世界上一定存在真理”、或者“世界上一定存在许多美好的事物”一般明确。
人们或许并没有能力否认它的存在……只是单纯的,可以不认为它应属于自己而已。
“……”
于是沉默中……叶熠看向那只攒紧了自己的右手,脑袋里仍是那些自言自语似的声音。
……他好像总是在用这种思考的方式来伪装自己的逃避。习以为常……并且奉为圣经。
只是……
——“叶熠同学,算了吧,别管我了。”
当那日被卷入麻烦的时候,党旦依只是平静的这么说了一句。
她好像并不在乎自己……
但是实际上,她的眼神又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欲擒故纵。”
……叶熠甚至都不用多加思考,就猜透了这姑娘的小心思。
当然了……
无论是多么温柔善良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有这样的心思……因为那就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虽然拒绝,虽然沉默,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而且总是鼓不起“反抗”的勇气……但她却又从来没有放弃过呼救,好像已经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本能。
所以……
“……现在也是一样。”
短暂的时间里,党旦依从未再开一句口。
而叶熠似乎也只能是顺应着沉默,看着那只紧握自己的右手……于是,他脑海中突然“嗡”的一下、耳鸣似的叫了起来。他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但也好像一瞬间理清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帮她呢?……因为我是他的同学吗?还是,单纯因为我的负罪感呢?”
不……
事实上都不是……
之所以帮助,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虽然叶熠的确想了很多……虽然叶熠向来热衷于给任何事情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无论如何,在现在这个问题上,叶熠都不得承认——他的确没有找到什么合理的自我解释……
……仅仅,就只是被她求救了而已。
“……”
“抱歉,我们还有些事情。”
叶熠这么说着,毫不犹豫的站了起来。
——虽说时间多少还是晚了点……但他总归是站了起来……
就那样刻意的站在三人中间、刻意地挡在前面。貌似已经没必要再去考虑那些有的没的问题,于是便果断的牵紧她的手、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就像一年前第一次拽住她的手那样……就几天前果断的把她从人群中间牵出来那样……
叶熠好像忽然明白了他的母亲为什么突然对他点头赞许,以及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再提起他的哥哥……虽然还是稍微有些模糊,但是他现在应该是抓住了一点苗头……
比如说“老妈应该是想让我活的轻松点”什么的。
于是……
他听到了身后那位父亲呵斥住母亲的声音。而党旦依仍没有说话,只是手明显握得更紧了些……
他们走到门口,正巧碰上了少年归来。而那个少年却也只是上下对着叶熠打量了一番,随后便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
“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