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要介绍的人物,名叫叶熠。
这是一个矛盾的人,一个执着的人,一个天性凉薄的、活的不是很明白的人……
他以为,世界上绝大多数错误源自于自身选择之始就已经错误。
他认为,若生命必然走向无意义的消亡,那么其“存在”的概念本身,也本就没什么意义。
他确定——这个世界上大概率是有神的,只不过相对而言人就太多了,所以才顾不上他。
然后……
知晓了以上这些前提,在最后的最后,他才是本文口中那个——“受霉运缠身”的人。
……
那是一种宛如诅咒般的常态,无时无刻徘徊在生活左右。
……好像一位戏谑而扭曲的死神——虽然乐于将镰刀架在人的脖上,但也更乐于享受这种“猎物拼命挣扎”的有趣情形。
于是在灾难中,叶熠长大了……
借着父母、亲人、朋友,乃至还有一些陌生人的帮助……他如同在海与风浪上漂流的孩子,不知所措,却又偏偏被无数双手生生托到海面以上——尽量享受着那温暖的阳光。
所以他并不理解。
因为从理性角度上,他显然并没有那么高的价值、不值得如此高昂的付出,同时也始终不认为自己有可能做出相应的回报……
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他甚至曾认为——“这可能是一种无私的自我感动”——其中无私的部分,是因为他们不计代价;而至于说自我感动,也是因为他们不计代价……
——这种不计代价本身,其实就已经是有些矛盾、且无意义的。
亦如叶熠活着就没什么意义。
亦如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也没什么意义。
但……
即便如此。无论是出于对他人给予帮助的尊重也好,又或者干脆就是怕死也罢……叶熠好像是思考了很久,又像是没什么好思考的——哪怕他很早就已经觉得“没什么意义”,眼下他也仍旧选择了继续。
就像他父亲曾说过的那样——“只要继续下去,总有希望……”
……
说起来……
虽然他的父亲是位还算出名的考古学家,但却是信神的。
他会在饭前祷告、也会在睡前祷告。只是祷告内容多半偏离不了叶熠这个人,所以顺带着……叶熠慢慢地也跟着信了。
只不过叶熠就从不祷告。
毕竟在他看来……或者说事实如此——若神真的有空照顾他,那倒也就不必至今都如此磕绊了吧……
总之无论如何,叶熠慢慢长大。
……他很聪明,身体素质也没落下——虽然在应当上学的年纪仍免不了物理层面上的“困难重重”,但是由于家庭环境所致、以及抱着“姑且不要辜负了那些让自己活到今天的人”的想法……他始终没有放弃学业,而且也的确成绩不错。
只不过唯独到了某些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他便会有些难过……
——为什么要活着呢?活着为了什么呢?又有什么值得我活着呢?
他想起老师不知多久以前就一直在问:“同学们,你们的梦想是什么?”然后同学们要么委曲求全、要么虚伪的回答,总之多少还是能编出个所以然来,唯独他自己是沉默的……
——我还能活多久?梦想有意义吗?有实现的可能吗?
他最不清楚的就是第一个问题。所以相应的,后面两个问题也就同时变得更加缥缈了……
但是没办法。
……他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袋里杂乱地想着,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么一直到了高中。
“嘿!老弟,这所学校怎么样?很漂亮吧?”
……出于不希望太受照顾、以及常年来个人对于人际交往性质的负面看法,叶熠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也一直是刻意避着那位只大他两岁的哥哥选择学校。
只不过这一次他却避不开了……
因为叶安然是主动转学过来的。
“还行吧。”
虽然对生活中大多数事情都持有无所谓的态度,但叶熠总这么顺口敷衍地回答方式,倒也不是说他真的很喜欢“还行吧”这三个字。
其实他只是单纯地、想不到该怎么办、想不到该怎么评价……仅此而已。
“我觉得挺漂亮的。不过肯定还有比这更漂亮的学校,对吧?”
“……”
此后……
叶安然似乎总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找上门,然后突然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乐此不疲,甚至有些漫画式的夸张——不过每次又总能在引人不适前就迅速收住,着实得心应手到令人有些无奈……
而也就是这样,稍微令叶熠感到有些特别的一年过去了。
……在这一年里,国际上发生了不少大事。而叶熠所在的国家,似乎也在终于这种变故频生的环境中,展现出自己长足进步的果效……
记得上小学时,台上有些老师还是喜欢为国家腕叹的……他们腕叹落后、贫穷、愚昧、固执,随后又大肆鼓吹起西方的制度和文化——原本似乎还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慨,这下就又有点像是想要离开脚下这片土地了……
不过现在……
似乎一切的充满希望了。
——即使是让叶熠这样的人来说,仿佛现在也能对这个国度的未来抱有绝对的希望。只不过是在反观自己时,却又好像只剩下平淡的绝望……
对此,叶熠烦恼了很久。
他的哥哥在这期间考上了警校。可他自己也想以此为目标时,却被母亲摇了摇头……
“你比你哥聪明……还有两年时间,考虑下研究科学项目的专业吧。”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叶熠答应了。
……
霉运,似乎有些减弱了。
自从与叶安然接触变多开始,叶熠心里就隐约有这种感觉……
幼年时他们天天在一起,但是霉运从未有过好转……现在算是长大了“再会”,却好像明显改变了什么……
“这么说起来可能有点不科学……但是——他难道找到了某种方法吗?”
叶熠时常在警局附近的街道晨跑,算是锻炼身体、顺便可以考虑一下平时没空考虑的问题。
“比方说霉运其实是一种细菌,可以被自来熟类型的人赶走……”
“又或者他是那种运气很好的人,所以顺手给我匀了一下……”
“……什么的。”
“……”
“有点扯吧……”
他跑着,脑袋里飘过最后的想法。左脚向前一踏,身子却直挺挺地倒在街边,连同视线都紧跟着黑了过去……
“脑癌晚期……这个肿瘤状况已经相当危险了,我这边建议……”
“我还有多少时间。”
“住院积极放化疗,然后用血脑屏障药物治疗的话……至少还能活一到五年。”
“……直接出院呢?”
“可能三到五个月吧……但我不太建议……”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
对于死亡将至的消息,叶熠并没如他自己想象中那般反应强烈……
他只是心里忽然醒悟了一件事——“原来霉运并没有减弱,只是变成了一次性疗程而已。”
——没有恐惧,没有担忧,没有释然,没有冲动……甚至连意料之中的感觉都没有,单单只剩下平静。
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离开医院,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迟到上学……就这么平静的过完一天,回到警局,拥抱了一下那个时常特意为他开关门的警卫,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写完作业、躺回了床上。
——“大概是不在乎吧。”
叶熠这么觉得,日后仍是淡淡的。既不准备住院治疗,似乎也从未准备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好在还有头痛不时提醒着他,这才总算不至于将这件要事彻底抛之脑后。
然后过了约有一个星期。
叶熠的奶奶去世了。
……这件事情很突然,不过,也不是那么突然。
因为这就本就是一位年迈的老人。慈祥、乐观,但是即便如此,也还是总忍不住想说自己“命不久矣”。
死亡本身,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她。而她自己却早已释然,笑着朝死亡招了招手——不能说是欣然接受吧……只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记得吗?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葬礼上,叶熠穿着肃穆的正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花。虽然站在人群中的面色有些苍白,但因为是葬礼——所以人们见了也只是摇摇头、道一句“节哀”,并没有联想到叶熠本人。
另外。
相较于校服时的形象,此刻的他好像明显成熟了不少……
“嗯……”
对于母亲的“提醒”,对于所有人的关切,叶熠同样都是用轻轻地“嗯”一声回答。看不出具体态度,唯独目光始终停留在棺椁上……
——有一天,我也会躺在里面。
他心里莫名升起这种想法,身体本能的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哥哥就站在人群最前方,而他自己也在此时跟到了哥哥肩旁……
“实话说,我不太记得。”
叶熠心里自言自语,看着棺上铺的花瓣。
……他与棺中人相聚的时间屈指可数,但却没有理由怀疑这位老人对自己的慈爱。只不过是他自己不敢拥抱,只不过是他自己一直在主动回避,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上一次还是笑眯眯的“下次见”,下一次,就成了“永别”。
叶熠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有点闷,嘴里说不出话。
周围的所有人都已经开始痛哭哀嚎,就连哥哥也闷声流出眼泪……唯独他面无表情,眼睛干燥的有些发疼。
他没有资格哭吗?……按道理说,是有的。
他难道不想哭吗?……实话实说,还是有点想的。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沉默,看着棺椁、脑袋里莫名只能想到自己……
于是,火葬开始了。
丝毫没有温暖气息的火焰,在冰冷的监控画面中燃烧——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但是叶熠几乎没有眨过眼……
至此。
逝者与世长辞了,众人也跟着散去……
只有叶熠走了两步、随后才忽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
“原来如此……我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害怕。
也不是不怕。
面对生命的逝去,叶熠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一个玩笑。
他没有梦想,对于未来也从不敢张望。
生命中的每一个过客他都给予祝福,而生长自己的土地,他也抱有炙热的爱情……
但是。
到了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是不是也该考虑下唯一忽略的事情了……
……叶熠,终于想到要为自己做些什么。
……
又过了几天……
这一日,是叶熠的生日。
——他原本向来是个不太在意生日的人、也不太喜欢奶油,早在10岁就已经开始主动拒绝类似的庆生活动。
但是今天不一样……
虽然同样没有庆生活动,但是叶熠多少是想要为自己“祝愿”一下了。
他写了封很短的信留在警局——不过并没有交代遗言什么的。又去学校交了份长期请假的申请——不过并没有理会学校是否批准……
随后,他决定去旅行。
……这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他“想”。
并且最终决定了要去北方。
这个倒是有些说道……因为现在是冬天,而他是个南方孩子,几乎没看过雪、更没能玩过。
于是他买上了票——用自己攒的压岁钱——坐高铁,然后坐飞机,独自一个人来到华国最北边的省份,微微笑着走出了机场。
……这座机场是近几年翻新过的,装潢也很西式——几根巨大的柱子排列就好像佩特农神庙的翻版,尤其在积雪下显得美丽。
“呼……”
叶熠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随便上了一辆出租。
他说自己想去一个树多的地方,因为下雪后的森林应该很好看……随后,又说自己想先在城里逛逛……
“怎么样?咱们这地儿,还是挺洋气吧?”
“是啊,很漂亮的地方。”
司机师傅很健谈,语气很有北方人炕上唠家常的味道。
他说……
自己家境不错,早年也是当兵当上了连长,后来退伍了就给市里头领导开开车,日子倒乐得清闲。只可惜后来老婆带着孩子移民去了国外,而他自己却因为家庭成分太红过不了签证,于是被迫离了婚、后来也没再娶……他现在一个人过日子,没什么开销,所以就辞了工作,回家搞搞业余爱好。只有偶尔实在闲得慌,这才会随便出来开开网约车之类的。
对此,叶熠只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国外比较好吗?”
司机的回答则是:“如果老婆不在那儿……狗屁不是。”
……
这座城市有东方的韵味,也有不少西式的建筑……他们相当融洽的摆放在一起,好像原本就没有什么争执的必要。
“爱情。真不错啊……”
车窗外忽然下起大雪,城市的身影逐渐被甩在身后,叶熠站在副驾上,忽然间忍不住就想这么说。
“活着,就挺不错的!”
司机大叔打开雨刮器、跟着摆了摆手,笑呵呵的瞥了眼叶熠的侧脸,同样是没忍住就这么答了。
最后……
大叔带着叶熠去下了馆子。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但同样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主点了烧烤,亲自去冰箱里抓了两瓶啤酒出来。
这是叶熠第一次喝酒……味道很苦,很难下咽。但他却还是强忍着体验了一下,最后只还回来一个空瓶。
“东边树林边上有个小村,我家有俩亲戚在那……我让我朋友送你过去。”
大叔醉醺醺地打了个电话,叫来了一个人替他开车。
那人不爱说话,一路上也都确实没有说话……仅仅把叶熠送到目的地、然后出于“这里不好打车”留了个电话,便又自顾自的离开了。
于是,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两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将叶熠迎进屋里。
老爷爷已经90岁,老太太则是80岁。老夫老妻的耳朵都已经不太灵光,交流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因此,他们只能相当大声地朝叶熠问些问题,而叶熠也只能尽量大声的回答他们……
对于少年的烦恼,他们乐于倾听,也乐于开导。
对于社会的快速变化,他们稍感不适,但感到欣喜。
对于国家的复兴道路,这也是他们一直期盼的,能看到就已经够了。
至于生命……
“我们已经活比大多数人要长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大爷笑呵呵的,看了眼他的妻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呵,是啊。”
叶熠笑了笑,承认了大爷的说法。
随后,他在这住了约有一个星期……每天就是劈劈柴、做做饭,看样子倒更像是他在照顾二位老人,不过他也的确乐在其中……
这村子已经很久没有年轻人了。叶熠的出现算是为这添了几分生机,老人们也的确喜欢这个聪明而又有些寡言的孩子……
而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好像很平淡,又总让人感觉有些过于平淡、有些不真实了。
于是忽然有一天……叶熠离开了。
他留下了近一个星期分量的柴火,走前为这栋老宅子锁好了门,独自一个人朝着森林里前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他仅只是踏着雪,漫无目的地前进,冬天的森林里几乎看不到生灵,耳旁尽是“吱呀、吱呀”的声音……
“就在这吧。”
叶熠心里想着,缓缓躺在一颗巨大的树旁。
……他看着树枝上积攒的厚雪,以及树杈间露出湛蓝色的天空,一时间觉得美丽,却也不由得想起自己。
他哭了。
一如葬礼上发生的一样——他泪流满面,温热的眼泪顺面颊滑下,融化了几分发丝上的雪……但他自己却没有发现。
于是,他的身子好像有些热了起来、他就这样睡下……
“……”
“……”
“醒醒!醒醒!”
意识模糊,但还是明确听到了呼唤……
于是叶熠微微睁开眼睛,苍茫中看见了叶安然。
……他不知道叶安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能找到他……但是他能看到叶安然额头上摔出的伤口,也能感受到叶安然仍有些温度残留的大衣。
而叶安然却只把自己厚重的大衣递上。
“觉得怎么样?”
“还行吧。”
“那就活下去。”
“活下去……就可以了吗?”
“……”
于是,叶安然给了他一拳……
“人这种生物,当然不能区区只要活着就好了……这个世界很大……叶熠,我希望你能活的开心。”
“另外还有一件事……”
“……生日快乐。”
“……”
……此后,二人再没有说一句话。
他将叶熠拉起,二人一起回头,试图从那漫无边际的树林找到出口——只是身体愈发饥饿、温度也逐渐流逝。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白茫茫的一片树林好像没有尽头,叶熠也不知自己的意识从何时就已迷失……
他只记得自己的眼前是一片纯白。
……然后再次醒来时,仍是一片纯白。
只不过……
“医院……”
叶熠有些虚弱的爬起,脑内传来阵痛。很多事情似乎都已经模糊,但他仍然迅速意识到——他的哥哥并不在身边……
“你们两个是兄弟?”
“是的。”
“在市里有亲戚在吗?”
“不清楚……怎么了?”
“……”
“……”
“是这样……你哥把你背到村口。但是他自己撑不住了。”
“……”
……原来如此。
并不是哥哥不在身边了。
而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
叶熠……
似乎突然想通了什么。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值得被拯救……但是眼下救也都救了……嗯,我是说——“那就接受吧。”
——或许是叶安然那句“活下去”起了作用;或许是面对现实后想着“要代替他活下去”的自我压力;又或许……也可能叶熠不得不承认自己本就一直在畏惧死亡……
总之无论缘由如何都好。
……一个年轻的生命逝去了。
而作为交换……
另一个每步都在迈向死亡的生命,却活了下来。
那么既然如此。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活得开心、如何才算是真的活着……但是事情已经发生;此刻他的生命也已不再只属于他个人……
虽说——活了17年才开始思考“我为什么活着”的问题稍晚了些……
但至少现在,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去做那些不负责任的事情了。
……
……
“再后来,我积极接受放化疗、血脑屏障药物的效果也挺不错……虽然还是经常头疼,但至少头发长了回来,而且也可以出院了。”
“大学也是在这期间考的?”
“不全是。不过只是背书的话……对我倒也不算难。”
“那……拒绝我其实也是因为……”
“算是原因之一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哦……”
至此,党旦依忽然有些落寞的垂了下头。
她抿了抿嘴,又摸了摸脖子。最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这才又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确实是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呢。”
她单手撑着腿,撩了一下头发,安静地微笑着、轻轻拥抱上去……
“我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