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稍微操作一下吗……”
……目光撇在刘东生的背影,刀口斩落一缕残魂。幽灯照应着他的面庞,以至于瞳孔染上一丝诡谲,郑先生就是总这么暗自地看,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八分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其他别的什么倒是可以之后再想办法。但如果不能让他们三个一起活着离开这里的话,舍本逐末啊……”
“……”
“小心。”
单手压下刘东生的脑袋,而后一刀拦腰截断涌上来的魂体,郑先生大力抽起提灯向外挥了一圈,黑压压的“鬼雾”也随之向外驱散几分……
于是,这狭小的窒息感愈发鲜明,刘东生匆忙间站稳身子、便更是心有余悸:“我说!……空间是不是越来越窄了?”他有些不自信地勒紧了握枪的那只手:“错觉?”
“倒不是错觉。”郑先生此刻承认大方,动作倒也不见停顿,“这盏提灯可没什么驱鬼的分支功能。”
“?”
“意思就是说——他们真的随时会冲上来。”
……又是用力地挥了一圈,郑先生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这些鬼物的蠢蠢欲动。
“好比野兽在面对观感上很可怕的新事物时一样……”他举着提灯,就好像黑暗中在森林里举起火把猎人,“害怕只是本能。这东西本质上奈何不得它们。”
“所以呢?——我听懂这是吓唬人的玩意儿了,但是接下来怎么办啊?”刘东生的动作逐渐有些仓皇,“……这些‘鬼东西’(字面意思),看着可是随时要冲上来了!”
“……等。”
“等多久?”
“七……”
“七分钟?时间过得有这么慢吗?”
“六……五……”
“……?啊?不是,又这么快?!”
“四……三……”
“等等!我是不是应该先准备……”
“……”
倒数未完……郑先生忽然的目光一凝,却是仿佛突然间察觉到了什么——因此头顶的光环黑光大放、提灯抬手甩入少年怀中,原本还在紧缩步调一变,竟是只身冲入了“黑云”其中……
“……?”
好容易稳住阵脚、抓稳提灯,刘东生慌忙间也是学着样子向外挥舞一圈……只是偏偏以这一次的效果奇佳;轻易就“黑云压境”的环境里甩出了一片“真空”。
“……”
“……变弱了。”
回想到计划中所述的几个要点,刘东生朝着四处挥舞提灯、随即也是瞬间意识到——“叶熠那边开始行动了。”
于是他报复似地用力挥了一刀,这才总算是有空停歇下来,膝盖顶着提灯、长长地喘了口气。
而至于郑先生这边……
“……”
……漆黑的光环几乎已融入黑压的鬼潮,面庞不断撞过半透明的鬼怪……郑先生只感到不断穿透魂体所带来的的些许瘙痒,视野也如陷云乌。唯独身上淡淡的薄暮不断、时而流转出微弱的颜色。
于是他伸出了手……
虽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非常明确的朝着一个方位抓取——紧随着指尖传回微弱的触感,这边瞬间从伸变抓,死死揪住了什么东西……
——“找到了。”
似是可以这么说着,他狠狠地将手心的触感攒紧、抡起、又用力向地面摔去——抓握的手瞬间变了掌,连贯的动作既是向下按着、同时也推动起自己的身子朝既定方向越出……一时竟犹如拨云见日般脱离出了鬼潮,重新来到那洁白到有些刺眼的世界当中……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被他掐着脖子、连带着扯出了“人潮”。
……它的后半身以及其蔓延出的半透明触手都随着惯性向后飘扬在半空;样貌似乎与鬼潮中的诸多个体并无二致——可却偏偏又是拥有实体,怎么看都像是吃了痛的、犹如野兽本能般咆哮起来。
那声音很尖利,不怎么凄惨、但也同样刺耳,只是都对郑先生没什么效果——因此仅仅一味不断地提高,却也还是随着那利刃划过的一闪,瞬间戛然而止。
于是……
郑先生沉默着,在那象征着溃散的黑烟中站了起来。
他手中的匕首有些陈旧,甚至污血腐蚀的效果明显。只不过唯独在此刻显得锋利异常——只要划过即出伤口,而伤口又会迅速扩大到崩溃全身。
实话说,这一下几乎没费什么功夫……
但……
问题也同样在此。
“……”
黑烟消散又汇聚。几乎无需刻意关注,郑先生手已向后抓去……那东西就好像主动送了上来被他掐住似的,被他一刀捅进胸膛。
——只要能量足够,以及“依附存在”的东西还在,这种残留物就可以接连不断的复活,好像是人间永远无法磨灭的怨灵。
只不过就现状而言……
这怨灵似乎比想象中要弱。
……头顶上的黑环运转似乎有些减缓,而郑先生也幽幽地向四处瞥了眼——他已经完全脱离鬼魂压境的局面,残留物的最大号投影也被单独拖拽到这里……
失去了“指挥中心”,刘东生那边需要面对的威胁自然也就大大减弱。
然后再有那个阵法。
这阵法最大功能,就是可以吸引、然后限制住残留物向外分散力量。如此一来,自然就能确保残留物被分散力量的同时,叶熠那边面临的威胁也不会太大……
所以原则上说。
此刻面对威胁最大的,应该是郑先生本人。
但是眼下的请款却是……
“有点弱啊。”
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刀口自上至下、干脆利落……
“能轻易侵蚀物理世界,把人拖进它的领域……”
“会主动出击,主动掩盖与自身有关的情报。”
“甚至……”
“……曾经成功偷袭了我。”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出手,算不得多少次斩杀。
郑先生本能地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手头上仍是拽起鬼魂状的夏恒摔倒在地——眼看它挣扎着毫无反抗之力,表情就逐渐严肃了起来。
他看着夏恒。
……注视在那张略有模糊的脸上、看着那个表情好像在无数痛苦中闪回的面庞——一切都是如此机械化的重复,尽是其生前不可改变的过往……
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然后……
他看到夏恒笑了。
仿佛是轻蔑的,带着怨恨的,如在说着“你失算了”——不经意间从诸多闪回中穿插过去。犹如玩笑似的一瞬错觉,却又分明地烙在了郑先生心里……
“……”
“你有自我意识?”
他短短的皱了下眉,没有听见回答。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显然已经对此感到确定,并且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是纯粹的残留物。”
一句话,推翻了先前所有的推论和设计。
……郑先生扬起一刀扎下,穿透了夏恒半透明的肩胛骨——如此竟能牢牢地将之钉在地上,……
他望向远方,食指与大拇指不自觉地相互磨砂……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便脱口而出地自言自语起来……
“这下不太妙啊。”
“嘭!”
……
枪响……
毫无疑问地说,这必然是枪响。
近的仿佛就在耳旁,带着巨大空间中迎来的微妙回声……
郑先生站着,好像已经闻到飘来的硝烟味。沉默,思考,习惯于理性的首选酝酿着,随后才终于动了起来。
——仅仅只需要对付“剩下的那些东西”,有提灯在的情况下,他并不认为刘东生还需要用得上枪。
所以……
“……”
虽然名义上四周应该是无法辨别方位的纯白,但郑先生此刻仍旧探明了方向。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此刻鬼魂汇聚的雨云已散——好像胡乱扑打翅膀的鸟儿杂乱于空……非但毫无干扰,反而还更像是恐惧般自然而然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这道路尽头,是刘东生。
……他倒在地上,眼睛好似惊讶地大睁着。衣着齐整、看不出搏斗的痕迹,右手紧握着枪、但手指却并没有搭在扳机上。
刀,提灯,皆已跌倒在地。殷红的血液轨迹在此处汇成一团,沿着路径看去,源头却是刘东生的脑袋……又或者说……是他脑袋上的那个弹孔。
“……”
“……真狠啊。”
郑先生自言自语地这么说着,后脑随即顶上了一块温热的东西……
只是他毫不在意、缓缓转过身来——面对已经怼到脸上的黑洞洞的枪口,却并没有多少惊慌的表现。
按道理说……
她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是既然她已经出现了,那就说明……
“叶熠死了?”他问着,倒是并没有感到很意外的样子。
“你设计的?”党旦依在身高上矮了一头,此刻的气势却又好像压迫无比。
“那倒没有……”郑先生只能摇摇头,“诚恳地说,这回我没有任何设计、仅仅只是失算了而已。”
“……”
然而党旦依皱了下眉,显然是不相信地将手指搭在扳机上:“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觉得你‘诚恳地说’还有什么用吗?”
“那显然就是没有了……”
郑先生至此无奈地笑叹了口气,视线从枪的侧面看去党旦依略显凌乱的样子。大致停顿了一下,便再次开口确认道……
“叶熠死了?”
“死了。”
“所以你准备‘重置’。”
“没错。”
“那为什么还不开枪?”
“开枪能杀得了你吗?”
“……”
党旦依面无表情、却似是问得很诚恳,而郑先生则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后才浅浅的笑了起来。
“我说了,你信吗?”郑先生问。
“信。”党旦依果断回答。
“好吧。”于是郑先生耸了耸肩,随口就回答说——“不会……”
“嘭!”
几乎在声音出来的瞬间……党旦依就开了枪。
……那枪口一瞬间的火光抚上瞳孔,那巨大的力道将郑先生整个人都推得倒飞出去……
一时间,他就好像一个寻常人类中枪般向后倒去、跌在地上——然后过了几秒,却又像个没事人似的爬了起来。
“你就不怕我说谎的吗?”他揉了揉额头,自嘲似的爬了起来。
“如果你说谎,那就是你活该。”党旦依面无表情地、枪口稍稍放下了一点。
显然对之于她而言——这一枪如果能打死郑先生那自然好,而就算是打不死……
——至少,爽到了。
“嗯……”
于是郑先生淡淡地笑着,看样子也并不对此感到介意——反而甚至是有些乐在其中、贴心地替她考虑起来:“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枪都杀不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吗?——要不把我多切几块试试?”
“别扯了……啧……”她明显是很失望的啧了一声,“枪都打不死的东西——果然,你根本就不是人类。”
“那这你可就猜错了,我真的是人类。”
……郑先生对此果断纠正,并且给予了强调。只是这种解释对党旦依而言并无意义、也不在首位,因此她闻言仅仅只是露出一脸不加掩饰的“嫌弃”表情,便还是果断的用沉默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她冷漠地注视……好像本就是个生性冷漠的人。
一双淡漠的褐色瞳孔中看不出具体想法——不过是一副大概猜到会有这种情况的反应,淡淡地开口道:“总之我杀不了你。我知道。”
她说的很平静,大概是一早就想好了两种不同情况的应对:“所以不如我们都跳过那些没意义的话题,谈谈条件吧。”
“条件?”郑先生闻言似是饶有兴致,幽绿的提灯也是恰在此刻忽然出现在二人面对着的中间,“……让我死?”
“那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呢?”
“你要帮叶熠出去。”
“……”
于是郑先生沉默片刻,而后似是沉吟、又似是玩味的、长长的“嗯~”了一声。
他琢磨着党旦依说这番话的态度,也不失为自己留了思考空间。大概短短沉吟了一下,便又是同一句话反问道:“我说了,你信吗?”
党旦依:“……”
“我是带着‘目的’来的。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他将事情摆上台面,意外地表现坦然,“你准备与虎谋皮……难道就不怕我把你跟叶熠还有这个刘东生都设计了吗?”
“……”
……大概这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因此党旦依并没有急着回答些什么。
她只是有些不悦,当面翻了个白眼——这显然与那张漂亮的脸蛋不太相称,不过倒也有些微妙的美感……
“‘了解过去’,根本没有屁用……上一次我们团灭就已经证实了这点。”党旦依陈述式地说着,仿佛早就已经知晓这些——“但是即便如此,你却还是把这件事提到了很高的位置,并且直到这次行动前都还在对叶熠强调……为什么?”
……她似是在问,却又好像从来没准备过让郑先生答。黑压的鬼影在空中胡乱窜动,亦像是喧闹的鸟群不肯稍有安静的时间。
“……”
“你希望,我们能互相了解。”
党旦依说出真相,神情淡漠。
“毫无疑问的说……你一直刻意在各种情况下尝试引导叶熠同学的想法,试图推进一些事情——显然叶熠同学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点,但他还是不得不依靠你这个、‘目前看来有希望’带他离开轮回的人物……”
“从始至终,你都知道我们的调查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而每每到了关键的问题上,又总是含糊其辞……如此做法必然有你的目的,而排除一切不太现实的猜想、姑且不谈我们这些普通人所接触不到的超自然领域,眼下唯一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是——你希望我们互相了解……而且你成功了。”
“你算准了我对叶熠的探究欲,并且利用了那个姓刘的负罪感……似乎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理由拒绝,甚至哪怕一早就知道可能会有这种结果,我们很可能也同样不会拒绝……”
“……”
“真厉害。”
——“嘭!”
党旦依表面上毫无波澜,猝不及防间却又好像根本就咽不下这口气的、自然而然地忽然一枪打向郑先生……就这么冷漠地看他被击倒在地,这才又继续说道……
“但是你并不希望我们死。对吗?”
她向前走了几步、稍稍蹲下,手枪搭在膝盖上,几乎以俯视的状态面对郑先生:“你需要……我们三个人为你做些什么,对吧。”
“……”
究竟是出于各种证据而来的定论,还是完全基于直觉猜测……面对党旦依如此近乎肯定的语气,郑先生一时竟也感到有些惊喜。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他的眉头稍稍往上挑起,嘴角露出一丝微妙的弧度,虽然倒在地上的模样有些狼狈,但也显然没有真的因此受到多少伤害。
“就算你现在夸我,如果接下来我感觉不爽、还是会果断给你两枪的。”党旦依毫不领情地这么说着,炫耀似的扬了扬手里的枪械。
“行吧……”于是郑先生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上半身一下子坐了起来——“那你肯定已经想好了跟我谈判的条件……”
“准确的说……”党旦依面无表情,语气仿佛一切尽在掌控,“……其实你原本就需要我们三个人都活着离开轮回,然后才能帮你达成某些目的吧?”
“那你这是准备空手套白狼……?”郑先生淡淡的反问,看不出任何生气之类的反应。
只不过党旦依想要的显然更多——“不。我可以主动帮你达成你的那个什么目的……”
她盯着郑先生的眼睛。一双深褐色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异样冷静而坚定的光……
“前提是,我和叶熠都不会参与接下来的行动。你要一个人,在确保我们两个安全的情况下,独自解决所有问题。”
“……”
于是……郑先生笑了。
他前一秒还微微挑起眼皮,下一秒就在鼻腔中轻轻“哼”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如果——我的目的就是要利用叶熠做些什么呢?”
“在你有可能威胁到叶熠同学之前,我会做好准备的。”
“厉害……”
郑先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莫须有的灰尘、扯了下稍有褶皱出来的中山装,还看不出具体什么态度,便又弯腰从地面上捡起了提灯……
他点了点头。
“……就当是我输给你了吧。”郑先生这么说着,仿佛他原本还有什么早已做成了的计划。
但是他仍旧这样说了,接受与否都好像在意料之中。
于是……
党旦依面无表情,注视着背影。
她仿佛是想要从这其中判断出对方是否说谎,又像是在冷静的思考着什么……对于她而言,或许跟眼前这个男人达成交涉将会是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次选择,但是即便如此……
“……”
她抬起枪,平静、乃至平静到有些可怕的,轻轻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