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
其实不管怎么想,一个人连自己的哥哥到底是怎么死在面前的都不知道,也未免太过夸张了一点。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会梦到、或者想到……可以说是一种无端的自添烦恼,但也同样很可能是本能作祟的、逼迫我说出了实话……
我觉得。
——我只是假装不知道。
……
深林,风雪。
四肢已经失觉,好像襁褓里的孩子蜷缩。即便曾一度祈愿于生命消逝之日,此刻真实的死亡临近,却还是会本能地、尽量贴近向温暖的东西……
……那就好像燃烧于黑夜、深林中的篝火,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光与热驱散死亡,而代价就是——那木柴也终将消耗殆尽。
我用这样冻僵的身体,好像不负责任的闭着眼睛……
感受那抹炽热成为余温,再感受仅剩的余温随时间化作寒意……
然后接下来……当我彻底睡去,身体最后一次回光返照的感受到温暖,黑夜就能这样吞噬一切——而那白茫茫的冬雪则会埋好我的尸体、掩藏好所有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
那么以上这些,都是在叶熠脑海中发生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的现实世界里——那则是一只干枯的手向前伸去,形若无物地穿入头骨,彻底掐灭了他眼神中最后的一丝光芒……
他只感到落雪盖在眼皮上……起初还会融化几分、或者与泪水融合,再往后就彻底的堆积起来,只剩下想象中了无生机的寂白。
于是不知怎的……
意识如弦在绷断的边缘陷入沉默,叶熠也竟感到一瞬温暖的意味……不同于篝火,更像是炬火。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前来找到了他,却也还是因为过于短暂的闪过,反倒像极了走马而过的错觉……
正如他所料的,积雪掩埋了他的尸体。
这般恍惚间似是有什么人伸手紧揽住了他,可他却又始终只能闭着眼、如从前那样微微的蜷缩起来,自缚如同茧虫……
于是就这样,弦绷断了。
在党旦依拼命拥抱着、好像拼命拦着什么东西不要离开的怀中,叶熠睡了过去……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
又或者对于睡着了的他而言,其实也跟仅仅一瞬没什么区别,他便又醒了过来……
“……”
他有些恍惚地睁开眼,洁白而昏暗的天花板一瞬间令他想到医院。
这好像让他愣了神,好半天都只是脑袋空空的一片……直至忽然察觉右手上的一丝温暖,这才总算是在枕头上扭了下脖子,看向床边这个喜欢淡淡微笑起来的姑娘。
“这是哪儿?”
“你房间。”
“……”
“……我们被夏恒团灭了。”
“……”
“……因为郑先生又骗了我们。”
党旦依淡淡地说着,松开手,起身到桌旁拿了一杯水来……
那已近正午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洒下、闪烁在她的长发,窗外几声嬉闹的动静已被风声模糊,却也仍预示着那份属于寻常人的平静依旧。
于是叶熠坐了起来。
他缓慢地眨着眼,好像还是没太反应过来的样子。如此呆愣了有一会儿,才终于伸手接过水杯,轻抿着那一丝温热、几乎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另外,郑先生让我告诉你——等下去可以趟街对面的咖啡厅,他在那等你。”党旦依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视线不曾偏离叶熠的侧脸。
“……”
于是,叶熠拿着杯子的手停到被褥上,眼睛呆呆的看着床上那些起伏的地方:“讨论‘下一次’的计划?”
“可能吧……”对此,党旦依静静地将他手中的杯子取了过来,“他早几个小时前告诉我——说这次不用我们跟他一起了。”
“……”
“不用一起了?”
叶熠扭过头看向她,手上仍是保持着先前握杯的样子。
“嗯……”
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党旦依并没有多解释什么。
她似乎很喜欢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也不说、也不动,安静如枝头停着的一只漂亮鸟儿——令人忍不住就会驻足,却又更担心她会因此受惊、拍打着翅膀就要离去……
像这样的存在……在故事里,往往最后只会留下一根绚丽的羽毛,就如惊鸿一梦般过去。
但是此刻偏偏在党旦依这个人身上,叶熠却感到安心了……
“你一直在这儿等我醒吗。”脱口而出的,叶熠这样问道。
而党旦依则是笑了,仿佛觉得他有些迟钝,伸手在一线阳光下撩开耳旁的长发,短短思考了片刻,便回答道:“当然了,我会帮你的。”
……
稍微吃了点东西,叶熠反复用冷水浇在毛巾上,又反复擦了擦脸。这样似乎让他一下子精神了不少,以至于脑内忽然传来阵痛都显得异常清晰……
“那我就出门了。”
叶熠换好鞋,回头瞥了眼仍坐在椅上的党旦依。
他们之间似乎已并不需要再多去解释什么……又或者,其实他们二人性格的中的某些部分本就相像。
以至于有些话解释太清反倒显得多余——反倒还是眼下这种状况,最令人感到舒适的了……
“嗯,小心点。”
背对着阳光强烈的窗,党旦依笑而朝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推门出去了。
顶着有些强烈的阳光,穿过人行横道。郑先生就坐在咖啡厅的窗边,很容易就能一眼找到他的位置……
“来了?”
眼看叶熠在桌对面坐下,郑先生便将书合了起来、随手放在一边。
“嗯……”
叶熠看着他将咖啡推到自己面前,问道:“下一次,不需要我们了?”
“党姑娘告诉你的?”郑先生明知故问,随后又点头承认,“……倒确实已经没有那种必要了。”
“为什么?”叶熠问。
“因为制造这场灾难的东西并不是残留物,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你们几个能帮得上忙的了。”郑先生说,“你可以认为这是我的失策……或者,是我又骗了你。”
“……”
“是不是党旦依跟你说了什么?”
大概是本能的察觉到了什么,叶熠静静看着咖啡上漂浮的心形拉花、忽然这样问道。
而郑先生的回答则是:“我们的确洽谈了一下。”
“条件是什么?”叶熠又问。
“我告诉她我的目的是什么,而她会帮我。”郑先生如实回应,“当然,这些也都是基于她能够做到、而且不违反人伦常理的……”
“……”
大概是猜测……或者某种没有由头的直觉。叶熠闻言心里想了想,觉得“应该也只能是这么回事”。
因此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随后又拿起咖啡碟上的小勺——也不知出于什么奇怪心态,便默默地搅拌起来、打碎了咖啡面上漂亮的花型。
“‘如果不作些什么,就总觉得不太安心’吗?”郑先生靠在沙发上,好像能读心似的就这么说了一句。
而叶熠则是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只是……一下子安逸了一段时间,然后又突然一下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直以来都只在考虑我该出去,但是现在忽然有机会静下来仔细想想……又总觉得,‘我出去了又能干什么呢’?”
“迷茫了?”伸手示意服务员过来一下,郑先生倒像是随口一问。
“我这个年纪,迷茫一下不是很正常?”叶熠手中的小勺不断打着圈,“……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其实我都没什么真的想做的事情。一直都为了别人活着——开始是父母、后来是老哥。再后来,甚至可以是一些我原本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陌生人……可就是从来没有为了自己。”
“……但是按你老哥的要求,你现在又必须得为了自己。”
“是的。”
“需要我给出一些建议……?”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是最好了。”
“……”
于是郑先生沉默了片刻,他在递上的平板荧幕中随意勾选了什么,口中先是小声吐槽着说了句:“你出门前党姑娘就没让你小心点我吗?”而后便又古怪地微笑起来,摆出一副大人的游刃有余姿态、抿了口咖啡,接着——“……谈个恋爱如何?”
“……”
这回轮到叶熠沉默了。
他捏着小勺的手短暂停顿,目光就像在看**……不好意思,我是说——像在看傻子似的,看着郑先生许久。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叶熠的语气平淡,但听感上却分明更像是在说——“你是不是脑残啊”。
不过,郑先生对此倒是显得没那么在意,(当然,他这样的人也可能是早就被骂习惯了)仅仅只是神色如常、泰然自若的解释说:“我可是挺认真的。”
他笑着,扭头看向窗外。手里捏着咖啡杯的耳朵悬了许久,最后才又把脑袋给转了回来:“你无非就觉得‘自己都这样,不要耽误别人’。而且‘反正都没几年好活了,何必还给人留个念想’……更何况说——万一因为某个人的缘故,你变得开始害怕死亡了怎么办……对吧?”
“……”
叶熠一开始没有说话,但是随着本在不远处的服务生走远,他便还是轻声说着:“或许确实是这样没错。”随后又迅速接上一句:“所以你这不是也很清楚吗?”
他的语气似是有些怪罪的意思,但毕竟事实如此,所以他显然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问题。
“确实……”
因此郑先生点头承认,轻轻嘬着杯子里的液体。如是顿了顿,之后却又说:“不过既然你有在考虑这些,那其实也就说明——‘你也不是不想’……对吧?”
“……”叶熠没有说话,但表情应当是不置可否的。
“那不如还是试试好了。”郑先生几乎催促的这么说了一句。
“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
他终于将手里的咖啡放了下来,也看不出究竟觉得好不好喝,便随意的用手背推到一边:“说到底,你现在其实就是有种……近乎偏执的自毁倾向。我说得没错吧?”
“不知道。”叶熠的回应模棱两可。
“那不如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十指相交,郑先生把胳膊架在了桌面上,“自从你的哥哥叶安然死后,你就有了许多插手警局事务的动作。你健谈了许多,平和了许多,甚至不少原先根本就不会被你在意的陌生人,也都在这期间或多或少接受了你的帮助……似乎人们都很乐于看到你的这种变化,但是在我看来,这恐怕也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因为它并不是某种自然而然的变化、基于心态完全转变导致的性格更替,而是你自己主动压制住了那些‘原本被你刻入本能中的、规避风险的意识’。你在这种生态中学会了主动介入、包揽事务、甚至刻意引起一些事情,以至于常有许多危险其实根本就是你自己主动选择了投身其中……但是,你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种局面下选择放弃抵抗……”
至此,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像是酝酿着什么,肺腑油然而发的叹出一丝惋惜的味道……
“你是因为你哥哥的缘故,所以并不愿意主动寻死。但是相对的,你也并没有很想活着……”
“这种矛盾的心态始终在影响着你,因而这么一来最好方法的其实也就剩下……你要一场壮烈的牺牲、精彩而惋通的故事、无可奈何的结果,以及最好有些人能短暂、或长期记住你的名字,如此一来你也就不虚此行……或者说,你哥哥的死也就不会显得没那么无意义了……对吧?”
他陈述式地说着,最后却又总刻意地以疑问句作为结尾——这让叶熠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又总没有办法做出辩驳……
“你这不是调查的很清楚了吗?”叶熠轻轻的吐槽着,“何必还老是问我。”
然而郑先生却又是笑着,朝窗外瞥了一眼。
他似乎能感受到那扇楼窗后属于某个姑娘的注视……而在这种几乎被监察着的情形下,他却也始终表现如一、貌如问心无愧。
“查出来,跟亲口讲出来……那可是两码事。”郑先生如是说着,下巴轻轻抵在两根食指背上,“如果你不愿意讲,那你永远都只是‘一个人’。独揽所有的责任和灾难,抱着你那些无聊的自毁倾向,最后孤独的走入死亡、度过你愚蠢而无意义的一生……”
“……”
……叶熠皱了眉。
他听出对方语气里的讥讽,但却并没有显得多么激动……反倒是稍微思索了一下过后,反应越发平淡:“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好?”
然而郑先生却对此嗤之以鼻——或者这样的反应才更加真实——他说:“别开玩笑了。”
“那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自己的目的。”
郑先生如实回复着,稍微侧了一下身子。直到服务生将桌上那杯喝光了的咖啡撤走,随后才继续说:“……为了这个目的,我需要你们三个人都活下来。另外介于‘时间有限’,我也没空等你们再慢慢玩完那些小孩子的游戏——你们必须尽快成长……尤其是精神层面。”
“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配合?”叶熠想了想,又这么问道。
“因为这本来也就是对你们三个人有利的不是吗?”好像早就笃定了他们的想法,郑先生便这样说,“……党姑娘想要‘爱’,刘东生想要‘救赎’。而至于你……你想要‘不虚此行的活着’。那么既然如此……反正你自己也在犹豫,何不干脆试一下我的提议呢?”
“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
眼看又要陷入那种“性格使然”的无意义的找借口时间……郑先生已是打断了他,并且自顾自把仍在沙发上的书捡了起来——“其实你说了这么多,到最后也只是在说‘你自己觉得应该这样’……而眼下无法否认的事实则是,迷茫的人是你,自己给自己的迷茫做出解答的也是你。拜托……就算是考完试对答案,那好歹也得是跟别人对吧?差生自己跟自己对个一百遍,错的题目也还是错的……”
他似是说的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了,夹着书站起身,稍微拍了一下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如此……应该是已经准备好了,他便想要走开。只是路过叶熠边上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把右手的胳膊搭在沙发顶上,回过头最后地补充了一句……
“‘人只有对死亡抱有敬畏和恐惧,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活着’……既然你要遵守承诺活的开心,那我说的这些,不妨就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