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熠的声音几乎被突然袭来的风雪吞没,就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可他却无比确信对方已经听清了自己的疑问,所以没有重复、没有强调,只是这么静静等着,而后终于……贝洛斯特点了点头。
“我把一切都赌在你的身上。”祂站在旧神狰狞的瞳下,应着暗淡的光,一身白衣仿佛都被染红,“无论你最终选择了什么,我都自愿接受。”
“……”
“但我可不负责啊。”
叶熠只是随口撇清了关系。
……
……
“……”
“……”
“唔……”
“……现在是第几天?”
昏暗的医护室内,满是褶皱的灰色病床上,这样一个留着长发、面貌清秀而又明显有几分疲态的男人睁开了眼睛……他恍惚的脑袋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上半身子就已经坐直、嘴里下意识这么问出了声。
“是预言中的紫星引发了地震吗?”
“是,距离现在差不多过了三天吧。”
回答他的人就坐在隔壁床上,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帘子……或者说——是这一整排十余个病床之间都隔着帘子——因而他们互相无法看清对方的面貌,只能听见声音,不过说到底……其实面貌如何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了。
“这么说今天是第四天……”
“看样子你倒是没把脑子摔坏。”
“咕隆……”
对方冷峻地评价着,男子则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他在整个房间里翻弄,又要克制着不能影响到正在休息的人,就这么闹腾了有一阵子,才总算是在自己床底翻了出来……那是他身为教主的服装。
“倒是不用那么着急,希瓦。”听到动静突然缓和了不少,帘子后的人仍是自顾自翻着书,但此刻倒也是总算找到机会、慢悠悠地提醒说,“我们现在还在‘背面’。”
“还有几个小时?”希瓦用力提上裤子,面朝帘后的人影问道。
“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差不多就这样吧。”对方翻着书回答。
“哦……知道……了。”直接把头套进衬衫,希瓦便又继续说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贝洛斯特第一时间出手,所以我其实没受什么伤。”
“……”
“但你也确实倒霉……第一块石头就砸到脑袋上了。”
“……”
“或者你的脑袋本来也没那么重要——毕竟我们研究所里的成员就没有一个受伤的来着。”
“行吧……”
穿好衣服,希瓦叹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整理起他那身略显浮夸的装束,而后独自站在床前思考了几秒,进而便伸手拉开了帘子。
……在隔壁那张床上坐着的,是帕夫洛维奇。
他坐在床垫上,被褥和枕头不知所踪,手里意义不明地拿着一本插图童话书,身上仍是那么一套万年不换的白色科学院主管静电服……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沉,不过倒也不至于像是什么阴影中的反派人物。
“维奇,你怎么了?”
就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希瓦突然这么问道。
而帕夫洛维奇却只是沉默……直到希瓦再次发出相同的疑问,这才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合上书,扭头看着他许久,表情相当认真地说:“可别告诉我你自己一点想法都没有。”
“嗯哼……?”
“贝洛斯特说,‘末日前的来客会拯救我们的世界’……他应该是骗人的。”
“……”
起初,希瓦对此事想不予置评,但随后仅过了一秒,他便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甚至不是与贝洛斯特同等级的存在,只是个需要他自己的神保护的普通人而已……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就在第一颗紫星引发地震的时候,他被那个白色的神护住了。”帕夫洛维奇说,“况且,贝洛斯特为了达成目的刻意引导我们猜测真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
于是希瓦扯了扯外套:“是吗……”
“是啊。”帕夫洛维奇严肃地回应。
“你在质疑他的决策?”希瓦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问。
“我只是觉得——我神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把握。因为祂从来不会说谎、只会隐瞒,而祂又恰巧从来没说过那个来客具体会做什么、最后具体能做到什么……这跟祂一直以来能够应验的预言都不一样,对吧。”帕夫洛奇仍是原来的声音大小回答,仿佛毫不在意这个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存在,“所以我就一直在想……你说我们牺牲这么多,就为了赌一个我们都看不到结果的可能性,值得吗?”
“……”
这个问题之后,空气至少安静了有一分钟。
希瓦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看着他,表情在闪烁的灯光下毫无变化,仿佛隐约已经表达了什么,又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些问题……
他缓慢的呼吸着。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又猛地察觉到周围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忽然意识到……房间里的人们或许大多醒着、或者陆续醒了过来,只是这些人又偏都默契地、个个安静地隐藏在帘子后面,哪怕帕夫洛维奇的言语愈发僭越,声音愈发刻意地像是在朝着所有人说话,眼下也仍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甚至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准备站出来……
他们仅是旁观,仅是用暗地里的视线投向二人——仿佛任由自己命运被他人决定的麻木者,。
因此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一早就说过,本质上这个文明的所有人都清楚自己会死于末日。
而在这种情形下,在人们迷茫的时候,贝洛斯特给出了一个相对“高尚”的,名为“牺牲”的选择……这个文明里的大部分人接受了这个选择,但这其实并不意味着他们自己都这么高尚。
有的人,只是单纯觉得牺牲比等死要好一点……
有的人,只是单纯不想被“主流”所谴责……
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为了死的早一点而做出这种选择的人也不是没有。
毕竟大家都是普通人。
每个人总要顾虑着许多事情,然后做出折中的选择。
这很正常……而且在帕夫洛维奇眼中,希瓦也大概率是其中的一份子……
但即使是这样,希瓦此刻却也只是深吸了口气,而后尽量平静地说……
“你刚才那些我也想过,但是我接受。”
“这里没有外人,紫星到来后末日条例也已经过期了,你可以随便说。”
“我是认真的。”
“……就这么相信贝洛斯特?”
“我不是相信贝洛斯特。我只是相信他爱这个文明。”
“……”
帕夫洛维奇默不作声。希瓦便平静的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只是脚步仍是改不了的轻浮、衣装华丽的好像要演电视剧角色的戏子;看那气质也不实在像一个要上战场的人,反倒像是什么小混混要出街巡视的样子……
不过,他倒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应该说“反正都要末日了”……或者“藏了一辈子也够了”……
所以他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顿足,大概是好好酝酿了一下,这才终于扭头补充了一句……
“我一直躲着,也没敢告诉你……其实我是个人渣,这几年来没干几件好事……所以我也不是‘牺牲’,只是为我犯的错服刑而已。抱歉……我丢了我爸的脸。”
……
临走的最后一眼,他只看到帕夫洛维奇再次拿起了那本图册。
这位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应该是不准备走了,希瓦心里这么觉得……
不过贝洛斯特允许所有高级研究人员和建设者选择末日时的去留,因此希瓦本人倒也不会对帕夫洛维奇的选择做出什么评判。
说到底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更没有比这个病房里大多数人做出的牺牲要大……反倒是他这种作恶的人享受了更多的资源,享受了许多末日未至时的人们都未能享受的生活,这到底并不公平、甚至应该说有些荒唐……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说“好在是他”了。
起码,他是知道、承认、且厌恶自己是个恶人的人。
……
“我来了。”
希瓦对自己说着话,走了出去。
……无人处理的积雪没及膝盖,寒冷而呼啸的风在全身上下的衣服上寻找着缝隙。
希瓦的脸上时刻像被未开刃的刀子刮过,耳朵里仿佛被风灌地失了聪。
他压着腰,尽量要把每一步都稳稳踩到寒冷地金属地面上前进,却又始终不肯拉紧那身浮夸的装束;有时夸张的风雪会让跌倒,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在站起后整理好形象……
就这样。
他来到了金属地表的崖边。
……一抹紫色光束擦亮天边云层,那就像是在模仿着昔日的黎明,只可惜这种光芒毫无温暖,因此他的美丽也终究无法照进这个文明的内心。
而更重要的是……
“我来了。”
希瓦再一次对自己说话,昂首挺胸地站起了起来。
他刻意地严肃,使得自己表情庄严,直到确认自己全备,这才终于向下俯视……
那是清一色穿着黑衣的人群。
仿佛仰望自己的神明般仰望着希瓦。
“我来了!”
于是希瓦大声朝着下方呼喊,也不知声音到底能不能穿透风雪。只是他分明看见那人群肃穆起来,好像信徒的期盼终于得到了回应……
“我来了!!”
“就像我告诉你们的那样!——我是希瓦神!我来拯救你们!”
他用力地喊着,拼命地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莫名地不敢停滞下来……这让他隐约察觉到自己好像真的很在乎这些“傻子”,让他觉得自己其实也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堪,或者……
不……
没有或者。不能找借口。
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他早在多年以前就跟贝洛斯特计划好的那样!
现在……他要来成为这些人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