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光芒熄灭了。
人们至此再看不清旧神的存在,因为它已靠得太紧、并用阴影遮蔽了一切。
所有人都对此无能为力,个体的渺小只像是无需写进教科书的事实;人们兴许应该在这个时候对它俯首,就像古时候的人们会对日食下拜,毕竟人在面对现实的残酷时能做的,往往也就只有释然接受、亦或者及时行乐……
……我想本应该是这样的没错。
人在灭顶之灾面前,往往是最容易展现出戏剧性的时候……
因为曾经用以约束人自由的刑法的本质崩溃了——人的自由意志不必再考虑行为后果;那些震慑恶人的“死亡之日”都不过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唯一还能拦阻人放纵本质的东西便只剩下“道德”。
而“道德”这玩意儿……
我是说——而那些理论上高尚的,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却又总会被人选择视而不见的东西们……确实并没有那么牢靠。
所以末日是个绝佳的“社会实验”场景……
你几乎可以在这里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所有原本不合理的事情都可以在“这里”得到绝对的合理性。
那些卑劣的、高尚的、清醒的、丑恶的……在绝对而平等于所有人的“死亡威胁”之下、有“疯狂”这个前提条件在场,人们轻易就能得到近乎绝对遵从本心的选择,并且让“故事”走向变得合理又迷人。
……这就是末日的“美学”。
因此……
对于404这种乐子神扎堆的地方而言,如果能有“公费末日”可看,那自然是个人人向往的热门项目。
而至于叶熠……一个日渐被乐子同化的未来乐子人。即便嘴脸上总要保持矜持,但扪心自问来说,其实也还是对此兴趣不小……所以他才来了。
——他想要看到人们会作何选择,想要看到突破道德底线的生存矛盾。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都不那么介意看到暴乱,或者看到某个“愚蠢”的圣母毁了一切;此外最好的结局也应该是个悲剧,比方说……“最后叛军成功了,但却发现贝洛斯根本没有说谎。然后这个世界也毁灭了,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只能在悔恨中走向死亡”……
显然那样会比较有趣不是吗?
……只可惜这次不行了。
……
……
……
萨克费文明第三纪元99年6月33日。
这本该是哀恸之日,苍茫的地表上只有黑暗、风雪、少数没有被摧毁殆尽的士兵遗体,以及一些连残垣都算不上的建筑遗物。
然而地下城市里却灯火通明——他们已没有必要再继续工作,电力供应的时间设计也已经解除,每个人都清楚地认知到自己已没有明天,因此今日就是最后的团圆。
所以,这几乎是萨克费文明近百年来最热闹的时候了……
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去寻觅自己的亲友,公交在这个时候反倒成了延误速度的阻碍,不过运作它宽阔路段倒是非常合适人群的聚集。
他们彼此寒暄、拼命地拥抱,竟不自觉地欢笑起来,好像要把憋了这么多年的话全部说尽似的热闹……
只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到了这种时候,人们却没有恐惧了呢?
……在前往地下的最后一班电梯里,帕夫洛维奇那消瘦的身影掩在人群当中,正默默地注视着屏幕上展现出的一切。
他想着……
在末日未至以先,仿佛每个人都活的心惊胆战。
他们都拼命地都想要逃离、想要多活几天,搞得好像自己只要能比别人活的久就是胜利似的愚蠢,也让人不得不承认——即使普及了教育,也未必就能让人民理性。
所以这么说来,其实末日的疯狂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是早来了一百年而已。
“引力天穹”、“行星舰”、“数据意识宇宙”……这么多的计划的提出无一不是为了逃避而呕心沥血的思考;无一不是在失败后以舆论逼迫的计划提出者自杀。
贝洛斯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无法逃避”,从一开始就告诉所有人“我们无法逃避”……但是没有人接受,也不可能有人接受。
人就是这样……
贪图一时的安逸,永远不会吸取教训。
当别为你牺牲的时候就幡然叫好,当别人恳请你为他牺牲哪怕只有一点的时候就骂他反动。
在和平年代,如果不是大势所趋……真的会有几个人会第一个站出来奉献呢?
答案是“少”,“非常少”。
贝洛斯特能站出来带领人民的时间终究是太晚了……
这个文明直到一百年前才终于有了可以准备抗争的能力,而想要让全民真正意识到事实、真正走到那条唯一希望的路上,贝洛斯特需要“牺牲”。
——祂找了很多人。那是一群意识到事实的人。
其中有希瓦的父亲、有帕夫洛维奇的父亲,主要是科学家、当然也会有士兵、官员,以及一些只有特殊情况才能用上的白手套、黑手套……
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牺牲”。
用生命、用种种,简而言之就是做那第一个闯红灯的人,进而才能领着所有人走向正确的方向……哪怕这是无比残酷的。
而结果自然是成了。
虽然浪费了二十年时间,但故事终于还是走上正轨。
贝洛斯特召集的第一批人一个不剩,而作为第二批的我们,则要负上这个文明的未来前进。
哈娃是被选中的延续生命之人,米秋林会保护和传承属于我们文明的一切,希瓦将送别他们、作为启航的唯一一个护卫,而至于我……
是的。
我是要送别这个文明的人。
……
帕夫洛维奇下了电梯。
外头街道上挤满了迎接的人,而他也找了近十分钟到终于迎上自己的母亲。
“今天就要结束了……有点意外,大家怎么都好像都没有发现似的。”
帕夫洛维奇对母亲发问,就像小时候那样的好奇。
“因为团圆了。”
他的母亲如此平淡地回应,仿佛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后他们就这样回了家,而家里早已坐满了人……虽然其中有些血缘都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考虑到先前持续不断的“地震”影响,地下城市的居民区也是损耗不小,所以就算是图个热闹也好……人们便大量的聚集在一起、完成他们最后的晚餐。
不过,帕夫洛维奇也确实不太喜欢热闹……所以他第一时间就躲进了由卧室改造出的厨房,翻找出那些“传家宝”似的被藏到今天使用的锅釜。
他清洗着那些由政府派发的食物,听着外面对他成就的夸赞,虽然脸上没什么具体表示,但心里总归还是有点欣喜。
然后他的母亲也走了进来,与他一同工作……
“感觉怎么样?”
“就是很特别吧……实验室里通常不会聊工作外的内容。”
……外头的人聊到他的父亲,进而又聊他的母亲,说起他小时候多么聪明,然后彼此欢笑起来——虽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应该完全没见过小时候的帕夫洛维奇才对。
不过帕夫洛维奇也并不介意,反而还跟着笑了笑。
于是就这样……
平淡的,仿佛美好的日常似的,众人围坐在几张大桌前,开始享受他们最后的晚餐……
“朋友们。”帕夫洛维奇的母亲站起来,举杯,声音平静而沉稳,“让我们开始祷告。”
……
说起来,帕夫洛维奇还从未向神起到过什么。
虽然那位神一度离他很近,一度与他面对面的交谈,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仍从未因此祈祷过什么。
嗯……是这样的。
毕竟那个神总在多愁善感,总在思考,甚至偶尔会突然痛哭,反问他这个凡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祂比任何神都像神,他也比任何人都像人。
这就是贝洛斯特最特别的地方。
所以……帕夫洛维奇从未向他祈祷。
因为他不想给那个人再多增烦恼了。
……
不过现在应该可以……
“我们的月之父,引领我们在黑夜中行走的人。”
“今日的饮食,你为我们预备;明日的道路,你为我们指明。”
“愿你所见的未来尽都光明,愿您的话可达我们心中。”
“即使末后的日子,你仍在我们身边……”
“愿你的爱直至永远。”
“阿门。”
……
至此,帕夫洛维奇闭着眼,却又仿佛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什么……那是淡淡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那是一圈如他们的月亮那般美丽的粉色的环。
或者说……
那是最后一个留在地表上的、贝洛斯特身为神的象征。
他恍惚的……仿佛看到贝洛斯特阴影中的脸在朝他微笑……
于是他也笑了;
也按下了那个按钮——那个已经被他攥了近五天的引爆按钮。
——这是他给予母星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