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
一个粉色的环。
它静静的在摇曳在黑暗中,缥缈地点亮了那个坐在雪地里的人。
他刚刚才送别了这个文明的未来,又亲手将自己的学生帕夫洛维奇送回地下,至此,旧神凌空、仿佛万事休矣,他也宣布了“文明进入倒计时”的消息……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想后靠去,两只胳膊插入雪中、撑在地面上。这让他终于有机会去正视自己头顶那个粉色的“环”……那环是他身为神的证明;而这个粉色,是萨克费文明天上的一颗月亮的颜色。
……早在两天前,他们的月亮已经被引力捕获、撕裂、并最终撞毁旧神庞大的身躯上。人们曾期待过这颗守望他们千年的卫星能拖延几分时间……然而结果却只是像朝大海里丢了把石头,倒是有点水花,但最终还是连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嗯……
就像人们一直期待贝洛斯特可以说一句“我们能成功度过”,哪怕是谎言也好,至少能让他们充满信心;但贝洛斯特却只能真诚地说“我们会死在那一天”,毫不留情,让所有人失望。
……
是的。
作为“宗教意义上的神”……贝洛斯特无疑是让所有人失望了。
他本应该站出来,站到最高的地方,然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成为每个人的希望,成为救世英雄,就此谱写一段新的传说,永远将自己的名字留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或许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
梦想的高度总抵不过现实的引力,做不到的事情总是永远也做不到。
那样沉痛的未来,那样无法看清的逃亡宇宙的人的未来……贝洛斯特看了一万年,想了一万年,没有一刻不在试图说服自己要懂得释然接受,可事实却是——“直到最后送别了那艘飞船,他都还完全没能释然”。
而与之相对的……他却必须冷静。
他要比任何人都冷静,要比任何人都看得长远,要比任何人都聪明,要比任何人果断……总之他必须站在所有人前面,必须在别人准备牺牲之前就先牺牲自己,要让所有人都追赶他的背影而又追赶不上——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领导别人。
哪怕他也时常会像个“人”那样迷茫……
……就像他亲口告诉叶熠的——他的力量仅限于这个文明为止。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走后叶熠能做什么,不知道那艘飞船究竟会飞往何方,更不知道那艘船上的人究竟还有没有未来可言——那些统统都是他看不见的部分。
这种未知着实令他感到恐惧……
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无所不知的。正因为无所不知,他才能对一切都那么从容。
但是现在呢?好像一个从小被家族安排了一切的人突然进入社会似的,那些可怕的东西竟然需要自己来猜测和应对了吗?在看不见的死后世界里,又会有多么令人恐惧的东西呢?
他不知道;看不见。
但他清楚这是唯一的机会……
任何已知结局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任何已知手段都不能阻止旧神的到来和毁灭。目光所及尽是悲剧,可见之处无人生还……是坐以待毙?还是赠予未知的恐惧一次机会?——对于贝洛斯特而言,显然这个问题并不难选……
所以哪怕事实的本质是“未知”的,他也必须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看的见”才行。
于是,他便要求所有人“不要对叶熠多嘴”。
——如此地含糊,如此地意义不明、毫无由头,但也就是这样才最有用、最能显得耐人寻味、最能让人以为他还在掌握一切……
因为只有他在掌控一切,人们才能毫无异议地……至少也得是嘴上毫无异议地接受现实,接受那个“只有两个人能活着离开星球”的结局。
不过相应的,贝洛斯特也要对人民做出一些补偿和承诺。
他们会在文明的最后、生命的最后,回归到那个百年前最伟大的时代,回到那个完全属于人民的时代,然后他们可以自由选择他们的一切,享受最后的团圆时光。
那些对未来的责任,对末日的责任,对这个社会乃至世界的责任……是的,这些都与他们无关了。
“你们已经牺牲的够多,剩下的就交给‘那两个人’吧。”
“而那两个人……是的,我向你们保证,他们会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并且永远的存在下去。”
……这是贝洛斯特的承诺。
也是他一生撒下的唯一一个谎。
而之所以他从来不会撒谎,也就是为了能让这一次骗过所有人。
或者说……
……为了能给他们一个希望。
……
贝洛斯特耳边响起窸窣的声音,这让他意识恍惚。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因为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了……那是他的人民在对他说话,也就是所谓的祈祷。
于是他眯上眼,仿佛沉入梦境似的看见了所有人的面貌。他们的身影都很模糊,声音也因为叠在一起而完全无法分辨,但总而言之……对,他们都在朝着贝洛斯特微笑——那是好似在说“辛苦,你我都是”地微笑。
所以……
就像是有些克制不住的,贝洛斯特也释怀地笑了。
他开始对着黑暗说话……
“我的人民啊,我必须向你们致歉。”
“任何牺牲都本应出于个人的高尚而显明出其伟大的特质,然而我却用权谋玷污了这种崇高,以在位者的谎言迫使你们放弃选择自由的权利……这是远比写入律法中的任何一篇都要沉重的罪恶,我虽并非乐意为之,但事实无可辩驳。”
“因此,我曾思考过何人能定我的罪——如果法庭可以,那么大过于神的法庭又能由谁来制裁;如果法庭不可以,那么我依托于人而存在的存在岂不又凌驾于人民之上?”
“我想这或许是个悖论……以往我总是能从可见的未来里找到答案,而现在事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时,我便原形毕露。”
“显而易见的——我想我终究不能被制裁,因为能被制裁的人一定是可以对自己的死亡不保有任何责任的人;但我也始终在被制裁,因为我的存在即是你们人民的众望,我知道自己有罪、但我所犯下的罪行也只能无人可诉的独自承担。”
“我想……”
“大概这个世界上也不会真的有什么神;而我也只不过是被你们寄予厚望的一介凡夫俗子罢辽。”
于是,贝洛斯特伸出手,朝着旧神伸去。
一股无形的力量正由他的光环向外挥洒,就仿佛流水、仿佛是牵引着什么的光芒,进一步引导旧神朝着星球加速……又或者,也可能是防止旧神察觉到什么之后逃离……
“郑先生。”
“你曾称叶熠那孩子是具有灭世资质的灭世者,而你会引导他走向那样的未来。至于我……作为你的朋友,我可以在那之前随便利用他的‘能力’,你说你不介意……”
“……”
“实话讲,我并不知道那个小家伙究竟有没有那样的资质,也不知道我现在这样‘利用’他的方式是否正确,甚至……对了,我都不知道我们两个到底算不算是真的朋友,不知道你是不是早在哪个节点上就骗了我……”
“但还是谢谢你了……谢谢你在两百年前造访了我们的世界,告诉了我这些事情。”
“至少你给了我一个希望,给我们的世界一次机会……”
“虽然我没有机会看到,但还是谢谢了。”
就这样,他的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进而整个手掌都按了上去。
在这短暂的一刻,他就好像成了那个抵挡在两个星球之间的人、用他的肩膀扛起一切……
而后,在万籁俱静的宇宙的视角里,那旧神巨大的眼睛分裂、就像是嘴巴那样张开,其中露出的仍是参天高大的触手,仿佛藤蔓那般伸出、抓住了好似只有乒乓球大小的行星。
就这样,它吞吃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而同时,也吃下了这个世界最后反击……
……
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初时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只是宇宙最原本的寂静模样。可紧接着,那旧神的身躯便瞬间被一层薄薄的冰面……或者说,是仅对他那庞大的身躯而言才能算轻薄的冰面覆盖——即使是面朝炙热的恒星的那一半面也不能幸免。
巨大的冰锥从它身体各处长出,硕大的触手在挥舞中逐渐停滞;若是再拉远视线,我们甚至还能看到所有漂流中的陨石止步,以及离它最近的两颗星球也在公转中减速、静止、然后冰封,形成一副幽静诡异的画面……
然后,这才是终于开始了。
就像猛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旧神那被冰棘覆盖的躯体剧烈颤抖起来,它仿佛是在挣扎,却始终无法撼动冰霜,进而从吃下行星的那一端猛地坍缩下去……连带着其上的冰棘一起“融化”,好似流沙那样朝着中心塌陷。
它还在挣扎。
几根巨大触手上覆盖的冰锥不断崩碎,却又瞬间在尝试挥舞的动作中覆盖回去。这使得它身后的冰碴越来越多,几乎要连结在一起、形成一块巨大冰球。
但是肉眼可见的,这种坍缩似乎真的减缓了。
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它就像是被渔网捕获的鱼那样摆弄身体,使劲浑身解数后退,以至于那种锥形的大面积塌陷都平缓了不少,不得不令人担忧它是否真的能逃离这种死缓……
——直到它遭受撞击。
先是大量陨石,接着离它最近的那两颗行星分别从左侧和后侧撞击在它庞大的身躯之上——虽然体型完全不成正比,但是如果在加上不断坍缩中的吸力,这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这样,坍缩的过程一瞬间加速,吃掉了大半个旧神、无数陨石,也像磁铁般吸引着紧贴在旧神背后的行星,进一步推动旧神走向死亡。
它们就像流水那样被解构、采集,源源不断陷入中心那团黑色的“核”中……这个过程持续了至少三天,像是一部无声的恐怖电影,然后终于……终于结束了。
旧神已被完全吞没,硕大的空间里只留一团静止漂浮的黑色物质仍然存在……然后这样安稳的日子过了大概四个小时——爆炸、喷发,就像是袋子终于承受不住内部的积压而爆掉那样,黑色的核向宇宙归还了它索要的一切……以尘埃的形式。
那么……
科学终于还是杀死了旧神。
这就是萨克费文明的最后一次反抗。
——逆熵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