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所处的文明社会而言,宗教的本质似乎就是愚昧的、是无知的、是统治者的工具。
但无可否认的在于,在那个真正愚昧无知的年代,宗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保护了大多数普通人利益的存在,也是大多数没有受教育的人的道德底线。
举个例子来说——现在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生肉容易携带病菌,容易有寄生虫,而煮熟的食物则不会,也更加安全、更有营养。但这中原由若是对古代那些没有受过正统教育的愚民们来说,他们就根本无从理解,甚至还会质疑你这样建议的初衷……
那么这个时候,一个更容易被普罗大众接受的“存在”就很重要了。
他甚至不需要解释,只需要这么去说,然后人们便会出于他们最朴素的、对世界的敬畏而选择接受——虽然这二者口中所出的内容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此外……
我们这个世界的教会也确实在封建时代地推行了“一夫一妻”,提倡人权、自由、生命、尊严,为愚昧的人带来的文明的基础;保障儿童权益、反对杀婴、弃婴、堕胎、人体献祭等等恶习;也靠着自身影响力使得一些西方国家放弃了野蛮的角斗表演、废除了奴隶制度等……
换句话说……
它的诞生、以及它所诞生的源头,其实是“先进”的。
只不过任何制度都没有过错,过错尽都源于需要人来运作……
而之所以腐朽,也只是因为它逐渐拥有了权力,而人最想要权力而已。
所以说……当教育普及、宗教早晚也会随着时代流去。叶熠要做的也不应该是废除宗教,而是承认这个时代的局限、改革,然后合理地使用它。
不过当然……按道理说,这种改革应该要经历相当漫长的过程。
但是叶熠没有那么多时间,另外,时代的洪流恐怕也已经容不得它再继续这么“漫长”下去了……
……
“换句话说,我知道你准备在三天后造反。”
朝着那位被反绑起来、只能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叶熠单手托着下巴,平淡地如是说道。
而对方却反应强烈,或者说嗤之以鼻……
“哦是吗?那就杀了我啊。”他也不挣扎,只是那么略带着厌恶地回应,“反正你们已经杀了我的父母、朋友,日后还会杀更多人,现在又何必在乎一个我呢?”
“……”
他的反应非常坚决且强烈,显然与叶熠所在的阶级势不两立……但叶熠却觉得这很好,反倒是自己应该拿出更多的耐心。
“金-戈瓦尔,39岁,曾经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奴隶、为其长子在贵族学校读书作伴童,22岁时被学校发现私藏图书馆藏书差点被打死,25岁时随着罗斯柴尔德家公子的毕业而一同离开学校……接着到了27岁,你在第三次大型奴隶起义中失踪,第二年却又以反贼头目的身份被抓获,在狱中待了两个月、于受刑前一天被人救走。然后一直过着在各地组织游击,解放奴隶,以及被通缉潜逃的生活……对吧?”
“哼……”
“那什么……你知道我是魔王对吧?”
“假的。”
“这么确定?”
“很多人觉得魔王没死,其实只是因为他们渴望有个英雄般的人物能出来拯救他们。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只相信活着的人——或是别人来改变一切,或是我自己改变一切。”
“厉害……”
听完他的表述,叶熠几乎想站起来为他的觉悟鼓掌……
……在这样一个尚未出现过左派运动的世界,一个甚至还有努力存在的世界,这个中年男人所表达出的思想显然是超前的、甚至是有些超然的,以至于想来就算没有叶熠出现,只要有他们这样的人存在,恐怕早晚也能改变眼下的腐朽。
不过叶熠来都来了,总归还是能推他们一把、顺便排除一些错误选项的……
“……”
于是叶熠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你对我有些误会。”他向前走了两步,径直停在戈瓦尔面前,似是忠告地朝他说道:“我不会杀你。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消停一下,不要这么急着就造反。”
“……你怕了。”戈瓦尔冷哼一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事实上我确实有点怕了……”大致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叶熠便这么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毕竟按你这个搞法下去,永远也搞不到头。”
“……”
到这里,戈瓦尔的眼神闪过一丝疑惑,接着一瞬间又变成了怀疑。他就这么直视着叶熠的眼睛,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显然。
他只觉得叶熠在骗他。
因为叶熠是“贵族头子”,是实实在在既得利益者的定点;因为他们不是一个阶级、或者说他们二人的身份根本就是敌人。
所以他容不得妥协,更容不得有所破绽。他必须要对抗——用武器、思想、以及等等任何能用上的东西,直到这个世界因为他们牺牲的堆砌而有所改变,直到他们终有一日能真正的享有自由、生命和尊严。
……他知道,那些“贵族”可从不把他们当人看。
叶熠也知道。
“直说吧。”叶熠叹了口气,站起身子,“……我准备帮助你们的革命事业,推翻那些腐朽的贵族阶级。但是以你们现在这种状态的话……不行——你们的纲领有问题、方向有问题、做法也有问题,按你们的路走下去只会是给予百姓漫长的苦难、以及完全没有结束的结束。那些贵族完全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选择妥协、然后在你们不完全的革命结束后窃取胜利的果实、进而依靠曾经的积累继续做他们的贵族。这样就算我出手了、帮你们做成了,按你们现在的情况持续下去,最后也只不过是反复的历史重演、反复切分蛋糕,以及更换‘奴隶’二字的说法而已。”
“你以为这些说法能骗……”
“我没有时间跟你慢慢培养信任关系,直接先说几个最简单的问题吧。”
在预料中的台词出口之前,叶熠便出声打断了他。
——“你们现在一直起义,那你有没有看到过当地百姓因此过上了什么样的日子?你手底下的人一直跟着你打仗,那你有没有注意过他们每次打下一小片土地后首先会做什么?”
叶熠走回原处,从窗台上拿下一本册子扔到戈瓦尔面前……不过戈瓦尔显然不用去看,因为他早已经亲眼看过。(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还被反绑着手,本来也没法看。只是叶熠觉得这样比较帅,所以还是这么做了。)
“……答案是——那些原本从未迫害过你们的平头老百姓,那些并非你们的阶级敌人、甚至应该是同志的人却遭了殃,而你的手下则会第一时间掠夺他们本就不多的财产……”
又走回戈瓦尔面前,叶熠平静地说道:“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你们这个革命队伍里也有不少脏东西。如果就这么让你们重新分了蛋糕,后面也不过是再出现一群‘新贵族’罢了。”
“……”
至此,戈瓦尔沉默了。
眼下显而易见地是——他是个聪明人,读过书,也是个深知何为苦难的人。所以叶熠所说的这些,他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只是……人终归是一种经验动物——只要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人便会忍不住先沿着他的路先走上几步……
而虽然他们已知的历史中也有过许多次奴隶起义,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也从未在任何一次起义得到过真正的胜利。
而置于戈瓦尔本人……他当然不认为应该对同为底层的平民动手,却也丝毫拿不出制止手下人如此行动的理由。
因为——“难道制止了,这次就能成了吗?”、“不去抢那些百姓的东西以战养战,我们起义的本钱难道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而且说到底……
其实“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去抢,其他人便都会担心着‘他抢完了、我就没得抢了’,于是也拼命的扑上去、拉都拉不住”……难道不是吗?
他或许是这个队伍的领袖、可以带着那些逃跑出来的奴隶打赢胜仗,但却无法解答这些问题。
而既然无法“保证能赢”……这里的关键是——像他这样一个带领着一帮盲流干事业的人,但凡出现一次失误,那些在胜仗中大展身手的人便极有可能暴露本质、甚至起二心……那他也就几乎不敢冒险。
所以……
……这就像是房间里的大象。
若是无人提及,他便大可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为了革命的必要牺牲”。但眼下却确有一人质问,他就不得不沉默了……
因为这确实是现实,而他无法解决。
当然,这在我们的历史上也是个常见的疑难杂症……
……
众所周知。
于我们的历史中,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数不胜数。
最早是秦汉时期的陈胜吴广,后有黄巾军、白莲教,乃至民国的白朗起义……他们的普遍特点似乎就是特别能打——就算是这位名声最小的白朗先生,也都做到了三年转战五省、一万人突围二十万人的夸张战绩……但是即便如此,他最后还是失败了。
或者说……在这么多人里头,压根就没几个最后玩成了的。
而其中原因其实也并不难猜……
所谓老百姓啊,其实就是日子过得下去就完事了。你还问他们为什么会造反?——那当然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喽!
从围绕富农组建宗族概念,到无力抵抗官府压迫直接成为流寇……说到底,“起义”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发生而已。
但是……也就只是个阶段而已。
日子过不下去了,百姓知道要反,知道要在某几个具备领袖气质和能力的人手下聚集,也知道自己应该去抢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但是然后呢?
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人的本性、人最大的劣根性就是“贪图一时的安乐”。
就好像你必须要有家长催着学习才肯稍稍努力一点,等到长大了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才觉得后悔莫及……
我得说:“人就这样的。”
如果能多睡十分钟,那就多睡十分钟,哪怕自己也很清楚十分钟根本就睡不着,也还是要在床上多磨蹭一会。
起义的百姓们往往也是这样。
他们的出发点本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那打下一座或者几座城池,城池遍地都是“过日子”,那大家觉得这些人里会有多少选择“安逸”呢?
所以你会发现大多数农民起义中后期都会开始劫掠百姓,乃至不少起义领袖也会选择偏安一隅——急于品尝胜利果实,而不知道应该消化经营、更进一步。
而更有趣的是……
同样的行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却又不敢对那些真正的压迫阶级实施——城池里被劫掠一空,而贵族的宫殿却仍旧奢华的状况并不少见……甚至最离谱的,“打下城池后只是清缴了一些小官,进而继续把贵族皇室待为座上宾”、“俘虏了贵族,却又小心翼翼的将之归还不敢有伤”……类似这样的案例也并不是没有。
所以他们的结局无非有三——要么给了点好处就被诏安,要么自我灭亡,要么贵族稍作让步就让他们以为自己打赢了、不完全的胜利果实再次被贵族和新贵族窃取。
说到底……
农民阶级的思想、生活与意识的局限性终究限制了他们。
而他们这些人想要的也并不是所谓“自由与尊严的革命”,而是想要替代那些原本的上层阶级,想要成为新的上层阶级而已。
……
“不得不说……其实对于先前大多数的奴隶起义而言,你的起步点已经很高了。至少你读过书,也开创性的建立起了根据地、更没有像之前那些才有了点成果就飘飘然的家伙一样选择享受生活……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够。”
叶熠淡淡这么说着,竟是理所当然地走到他背后、为他松了绑。
而后,叶熠便这么把他扶了起来,为他整理衣领,对他说:“我不是魔王,我也不需要你信任我,我只需要你做几件事。”
“……”
闻言,戈瓦尔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传达了自己可以听取一些建议……当然,还是会经过自己的判断决定……如此意味。
“其一,我要你整顿军纪。你现在的威望很高,所以这其实不是什么难事——你要让他们学会行动绝对听指挥,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缴获物品要充公统筹……总之就是成为一支‘正规军’,而不是‘流寇’。你有这能力。”
“其次,我要求你们提升自己的威望。不是只在奴隶群体中,而是在整个社会、国家,乃至外头其他那些国家里也要有……方法就是立规矩——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打人不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关键就是要让别人知道你们跟刻板印象中的起义奴隶不一样,跟那些专门打仗用的奴隶兵不一样、跟那些贵族不一样。”
“当然,你们这段时间应该会过得比较困难,但公主艾丽丝这里会暗中为你们提供资助,直到你们自己的根据地能够维持稳定的自给自足。”
“然后……”
叶熠拍了拍戈瓦尔的肩膀,为其披上一件厚实的皮质外套,接着微笑着用手指了指他原本坐着的那扇窗台……
“等时机成熟,教会新兴势力会支持你们,而你们也要借此帮助教会的新兴势力上台……一起推翻这个腐朽世界。”
……
三秒后,魔王的房间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于是整个王宫一下子喧闹起来,里头是女性的尖叫,男人的呐喊,大批的士兵举着火把四处搜寻,亮光几乎点亮了整座王城……
……“好在”魔王大人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