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突然地,那位公主殿下变得好学起来。
她甚至是有些奋发图强,没日没夜的研读了许多书籍,以至于那座图书馆都久违的再一次长明起来,令那王宫山下的百姓又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叶熠对此突然的转变也同样是有些好奇,便随口问她“怎么了”。
至于艾丽丝地回答更是直接——“不是你一直劝我要好好学习的吗?”——虽然本意上应该也没有要回怼的意思,但话说到这份上,显然也是没法让人接下去了……
大概是真的不方便回答吧——叶熠这么猜想着,倒是没太在意,更何况这也确实不是什么坏事,就干脆点了点头……“哦,那挺好的。”
相较于公主这头的异样,叶熠关注点终究还是停留在了其他方面……或者应该说是苦恼,苦恼到了几乎别无选择的地步。
——粮食。
在革命发生之前,社会贫富差异巨大,大部分资源和粮食都落在极少数人手上。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人”的生活自然是骄奢意淫,能营造出一种盛世假象,可下层民众的现实却是仅仅只有能够维持温饱、或者甚至连温饱都无法满足的程度——“饿死”这个词,对他们从来都不是耸人听闻的。
而现在虽说是革命了,但现实却也仍不会有太大的改善……因为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社会分配问题,而是一种单纯存在的现实现象。
一方面说,革命过程中实际处理掉的那些人终究是极少数的那一栏,他们坐拥大量资源,但也并不代表这些资源都分配出去就能保证每个人的必须;而这也就是说——“他们的富裕是事实,但食物总量相较于人口总量的不平衡也是事实”。
因为粮食需要耕种或者畜牧,而耕种并不是所有土地都适合、畜牧在古代则难以超过耕种所能达到的规模,此外就更别说这二者本身也都要靠天吃饭——求得一个风调雨顺,没有疫病或者天灾,这才能确保一年的收获。
那么现在的好消息是——这是一个存在魔法的社会。因此虽然肉眼可见的文明程度不算高,但其生产力却未必低于机械化耕种的时代,此外在粮食的保存上也颇有建树,随随便便一块肉就可以有三年以上的保质期、足够应对许多突发情况。
但问题也同样存在……那就是的确没多少地方可以种地,更没什么人愿意种地。
一方面说,叶熠所在魔王国主要盛产矿物矿资源,这也是他们当年能打出来的原因之一——更擅长冶炼,装备也更精良。
而另一方面又是由于早年功勋制度带来了充沛武德的民风——举国上下的家家户户都更擅长打猎,崇尚自由冒险,而需要老实待在家里的“农民”则不受待见、压根就没几个人愿意种地,而且就算是愿意也多半没用……因为土地之前都在贵族手里,根本轮不到他们种地。
所以,作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魔王国基本依靠向外收粮税、或者向外进口……
但是现在情况又恰巧有了新的变化。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革命)实在太过火了……试问一个搞掉了大部分贵族的新团体上位,“外面那些贵族”又还有多少人会愿意给他们卖粮食呢?甚至就算是还愿意卖,以资本逐利的特性,魔王国的财政又能在他们的涨价下支撑多久呢?
结果显然是很不乐观的……
……几乎每个意识到这点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而哪怕是对于叶熠这个已经从古人身上收过答卷的现代人——考虑到粮食问题向来是古代社会的常态问题,一时也是有些难办的。
毕竟。
每个盛世都是饥荒的盛世;每个盛世都是会饿死人的盛世……盛世总是只属于少数人的。
无论唐宋也好、乾隆也罢,史书上习惯于一笔带过的天灾与饥荒,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个人能力而有所减少。无论再怎么风调雨顺,人口也都会在在上涨到一定程度后出现“自然衰减”,这是无法避免的客观事实……
……但叶熠肯定是不能以此为借口就不管了。
毕竟——国家与百姓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是一种雇佣关系。你每年给国家缴税收和粮食,当遇到灾害和困难的时候,国家反过来用这些资源救济你,最终形成一种良性循环……
历史上大部分明白了这个事实的皇帝基本都不会太差,或者会留下爱民如子的好名声,而反过来总是赈不起灾、总是开不了粮仓的皇上则大多受人批判,甚至被史书贬的一无是处。
究其根本而言,国家其实是代表公民利益的一种概念产物。如果一个国家并不能为民众利益做出贡献、或者还损害了民众利益,那就自然而然地会被民众抛弃,出现各种起义和反对的声音。
所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虽然客观事实如此没错。
但这些人在革命前就在与饥饿斗争,并把问题主要归结于“那些人”的压迫所致——当然,这也确实是事实没错——可若是革命后仍没有任何改变、甚至还与日俱减的话,恐怕以他们浅薄的认知推敲、以及那并未经受过良好教育的思维模式所困,最终几乎必然走向一个结果……
他们会推出一个“罪人”,主动推翻自己的革命果实,然后说着不符合事实的——“起码那些贵族以前还会给我们两口饭吃”,就自愿把一切都恢复原样了。
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
但毫无疑问的非常真实。
所以无论如何……“如果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被用矛钉死在王座上……”
……这可不是叶熠想要的。
“所以我想来想去,应该是只能打仗了。”在由各个团体领导者所组建的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上,叶熠如是说道。
他的语气平静,神色淡然,仿佛战争也不是什么大事似的……一时令众人沉默。
于是他不得不做出一些解释:“以我们目前统筹下来所有的粮食总量来说——包括缴获到贵族粮仓里的、之前达成的进口订单还未完全到货的、以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自身产量,如果完全平均分配,最多可以撑四个月……这还是相对理想的结果。而现在我们与外部在政治上高度对立,意识形态截然相反,他们或许内部还在争论应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我们,但多半不会有太好的结果。而这也就是说……”
“我们要同时面对内部与外部的双重压力,要是分头解决,大概率死路一条。但如果我们转换一下思路、把他看作是同一个问题,然后趁着粮食还相对充足、以及外面那些家伙还没达成一致就主动出击,反而更有机会……”戈瓦尔接过话,看样子显然更偏向于认同的主战派,但还是作势思考了片刻,这才表示说——“我觉得可以。”
“但是在这之前,其余的问题也要考虑清楚不是吗?”王璐德如是说道。
作为一个接近中世纪时期的教会领袖人物,介于其教会在人民之间的普遍性,他在民众间的威望、以及他本人对民间的了解程度,显然都是甚于在座的大部分人的……
所以他在此刻不得不站出来提醒:“我们的革命也才刚刚过去,社会状态也是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这个时候又再次主动投身战争泥潭,真的是个好的选择吗?是不是应该再等等?”
于是叶熠说道:“刚刚才结束战争的太快了,带来的几乎全是正面收益。已经稳定下来的百姓大概会有些意见,但我们现在更多的显然还是在战争后失业的奴隶军……我想这也是短期内就能顺便解决他们工作问题的方法——毕竟花钱养着这么大的军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点我也同意……”戈瓦尔点点头,随声附和,“战争才结束没多久,大部分人其实完全没有脱离战争思维……现在动员不是什么难事,晚了反而会降低效果,更别说我们还要考虑粮食问题。”
“不过减少损失还是有必要的。”叶熠又补充着,扭头看向商人方的代表:“你们还有多少签下来的货没到?”
“大概十天内可以收齐,至少比较大的单子肯定可以收齐。”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说,“毕竟我们这边的情况还不明朗,所以外面很多人都还在观望状态,价格完全谈不拢。”
“那我给你们两个星期。”叶熠食指摸着鼻尖说,“然后顺便问问能不能借贷……”
“借贷?”
“嗯,利率高也无所谓,尽量多借一点。尤其是明显表现出对我们敌意的那些……最好卖点破绽,让他们感觉能借机坑我们一把……反正我们也不准备还,懂我意思吧?”
“明白了。”
商人代表点点头,这就退场筹备起来。
于是王璐德又出声说道:“那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了。”
“……”叶熠点点头,只是看向戈瓦尔,“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我们都很清楚眼前看到的问题,但不能直白地对百姓这么说……你明白我意思吧?”
“知道。”
带着“你不需要这么直接的提醒我”的表情,戈瓦尔呼出一口气:“‘外面还有很多同胞没被解放’。我是准备这么说,而同志们一定不会有任何意见、甚至气势高涨。但我也必须得强调一下……‘虽然我们刚才一直是用理性的政治思维做判断,但我也没想着拿‘正义’当借口掀起战争,我所说的都会是事实、也是我心里所想的,只是那些可能会让我们走向灭亡的部分……我会把他藏到可以说出口的时候,就算做是我自愿选择的过错吧’。”
“……”
众人沉默,会议解散了。
……
于叶熠而言,这是必然的结果。
因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永远不会是他一个人说了打就打,也永远不会是他一个人说不想打就不打。只是所有的要素堆积成了山,而通往山顶的道路尽头写着“战争”两个字,于是每个人就都只能走到这里……仅此而已。
戈瓦尔是一位优秀的将军,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利弊与战争的本质,从始至终都做得决绝而坚定。
王璐德虽然不擅长这些,但他却明白这个国家的百姓要面临什么、在面临什么,所以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地说过一个“不”字。
事情到了这,所以每个人就都默认了,就这么简单。
至少……至少我们是代表“解放奴隶自由”的、站在正义和反压迫的一边……这就是唯一的安慰了。
“未来应该会有很多人称我为暴君、一个掀起战争的独裁之王。”
站在夜幕下的窗台上,叶熠如是说道。
但戈瓦尔却提着酒瓶子走到他身边,异常平静地表示——“那他们就是一群打着‘善良’旗号的、完全不了解或者拒绝承认事实的、单纯想用这种行为来彰显自己多么高尚的假冒伪善者而已。跟我们这些掀起战争的人没什么区别。”
“……”
于是叶熠沉默片刻。
“你真觉得我们是为了‘正义’而战的吗?”他问。
“魔王大人,我真的这么觉得。”戈瓦尔答道。
“那我换个说法……你真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正义吗?”他又问。
“魔王大人,如果这个世界不存在正义,我们又还能去追求什么呢?恐怕只剩下自己的利益了吧。”戈瓦尔诚恳地回答着,把酒递了上来。
可惜叶熠不喝酒……
他只是象征性地闻了一下,然后就迅速做出一副被刺鼻的样子摆了摆手。
“行吧。”
叶熠向后靠到窗台的围栏上,脑袋后仰着看向星空……
“敬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