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打着轰鸣的紫色闪电,阴冷而呼啸的风都好像有了黑色的形体。在那撕裂的天空中,仿若只能在地上看到的无尽深渊横跨两个世界、遮天蔽日的压在每个人心头之上……
只见……那从深渊中蔓延出的“影子”抬起了两只右手,而后一颗紫色的光点便从那双手心的遮蔽中诞出——无声无息的、微弱的闪烁着,仿佛一片枯死的叶子被风吹落,慢悠悠地脱离了双手的庇护,然后一路从天空降到地上……
——“那是什么?”
每个人都疑问着,就连戈瓦尔也瞪大了眼睛——却也正是在这样的短暂的死寂之中,那颗紫色的“星星”落地、以祭坛为中心彻底盛放开来……
人们看到……
……深紫色的光波如花绽放,一层一层地由内推出、一圈圈的向外包裹,直到了末梢将要消散处则又是从紫转红——使得整朵“紫花”好似多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薄膜……其光芒瞬间炸碎云层、点亮了好不容易有些昏暗下来的大地,而也是直到这般结束过后,大地这才猛地传来巨大到足以让每个人短暂失神的巨大爆鸣,接着又跟上一阵猛烈而炽热地气浪席卷万物,犹如深空的巨兽吞噬一切……
面对这般场面,戈瓦尔便不由得紧闭双眼、收拢身形、两手遮在面前抵挡,这样才不至于被当场掀飞……而待到一切终于结束,再一睁眼时,面前方圆百里的大地已是深深陷下一块、内部光滑平整如镜子一般——什么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万物皆在这稍显漫长的一次眨眼间烟消云散,仿佛原本就从未出现过似的,寂静的送葬在这片夜空之下。
于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动摇在他内心膨胀,呼吸也在急促中好似越发变得艰难……他远远地眺望着——竟直看到看到“门”那头的巨大城墙已被削去大半;原本随时准备冲锋的前排大量“恶鬼骑兵们”刚刚还在尽力安抚惊慌的马匹,此刻却已是随着他们脚下的土地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此想来……若非戈瓦尔这方的队伍不擅长正面作战,阵地也大多靠后、修建在树林深处,恐怕这一下的结果也会是同样的巨大代价……
……毫无疑问。
清楚意识到这点的戈瓦尔感到口干舌燥,却又忍不住干硬地吞咽了一下。他心里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看不懂这是什么可怕的力量,而唯独只觉得的大脑越是思考、越是混乱……
——“巨大的祭坛和森林被瞬间蒸发。鸟兽、以及‘对面那些家伙’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悲鸣,就已被彻底淹没在光芒深处……”
“我尽力回忆……只记得那东西的盛放有些温度,但绝不够融化肉体;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却甚至没能将我掀翻。于是仔细想了多很多年我才明白——它或许是一种炸弹,但绝不只是把什么东西炸碎了而已那么简单……”
“硬要说的话……”
“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自然灾害——如同海啸淹没城镇,或者火山吞没都会……我想原本存在那里的东西一定是仍存在在某个地方的,不可能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没了。只不过是当冷漠无情的灾难发生的时候……向来没人有什么闲心去考虑这些问题。”
“因为面对天灾,每个个体都显得那么脆弱。”
“面对一座坚固如堡垒的城市好似泡沫般的顷刻坍塌,每个城下的人都只会是感到恐惧……又或者说——‘无力’。”
“……”
此后许多年过去,那一幕的阴影都还始终环绕在戈瓦尔的记忆深处、使他睡梦惊醒……
因为正如他后来做的那“天灾”的比喻一样,戈瓦尔本人的动摇、或者说“这个坚定地队伍”的动摇,从不会来源于死亡、毁灭、强大的敌人、亦或者出于某种利益交互的恐惧……而是一种绝望的“无力”。
——他们向来自以为是抗争命运的人,却不晓得自己从一开始就生在一种谎言当中……
他们的发展、他们的争端,他们那些为之热血的奋斗,为之奉献的事业……这些一切如今倒都只成了自娱自乐——只因为他们从始至终的作用,也都只是替“那东西”在角斗场厮杀里的猎犬。
而当有人揭穿“他”的面目——就像现在这样。他便要随意地展示一下肌肉……就像是动物园栏外的管理员随意朝天空开了一枪;栏里的动物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一根粗壮的树枝落下、一只飞鸟掉地,这便当场吓得惊慌失措起来,再不敢提什么自由了。
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人们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呢?
难道就这么接受了吗?
——明知道自己被操纵的命运,明知道自以为的活着也不过是供人取乐的斗蛐蛐的一角,却还要装聋作哑、自己把自己关在铁房子里度过一生,将一切缄默,一直待到他们下一辈、待到那些完全不知晓真相的下一辈们接任他们,然后继续为那东西做博君一笑的马戏团里的小丑吗?
显然……
我想大多数人总是不愿的。
只是即便如此,他们又能怎样呢?——这显然不是能从先前的斗争中吸取经验和勇气的敌人,不是能够靠所谓谋略或者战术去对抗的东西;甚至不是在与人争斗,不是什么所谓的魔法,不是落用在他们这些凡人战争中的简单兵器……而是无法企及的,是他们、乃至这一整个文明本身都绝对无法抵抗的力量。
若牺牲和流血可以造就未来。
那他们这个队伍里大有人愿意为此牺牲一百次、一千次……
可若是牺牲也无用呢?
对于有着那样力量的东西——若牺牲只像是一个孩子买不到喜欢的玩具时的无理取闹,又还会有多少人愿意牺牲呢?
那个人……或者哪怕只是那种武器——轻易就能摧毁一座城,稍微多一点就能摧毁一个国……但说到底“这”可怕吗?
……其实并不可怕。
因为城毁了可以重建,国家灭了也无非就是建立一个新国。文明从不少见这样的事情……但“人”呢?
在这样强大的、无可违抗的力量下,有多少人会趋于妥协?
……
“……”
“他们大可以挣扎,大可以拒绝,甚至可以坦然赴死,但唯独只有反抗显得那般毫无意义,唯有他们全部人、以及他们的后人要做牛马的命运无法更改……这才是真正令人害怕的。”
……
至此,仿佛每个人都在思考着现实,而那道来自深渊的那个身影却停顿下来、始终也没有放出第二发攻击……那就仿佛是在给予每个人思考立场的机会、思考利弊的机会,又或者是给予一个“自愿”和“投诚”的机会——如同第一个掌握了核力量的国家在肆意敲诈着全世界……
而在巨坑前,戈瓦尔也始终呆呆地愣在原地,大脑飞速思考、却又偏偏杂糅着最后混成了一团空白,使他怎么也得不出结论……
但结论其实已经也很明显了;
按道理说,他现在就应该跑了……因为除了“逃跑”以外,他也没什么多的能做的。
只是随着那“清醒过来”的人群终于开始溃散、随着那么多人的肩膀与之交错而过——就像是地球人第一次知晓核武器的威力时的恐慌四处蔓延之际,他却又偏偏强硬地愈发迈不起步子了……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勇气。
“不能走……不能走……他们所有人都可以走,但是我绝对不能走……只要还有但凡一个人没有选择放弃,你就不能背叛他们的勇气;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坚持,就决不能说这铁屋没有被打破的希望……”
自言自语的……戈瓦尔就像是在为自己鼓着劲,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终于似是挤出了喉咙般发出沙哑的誓言——
“我是可以为此粉身碎骨的!”
于是……
那天上的影子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朝他看了过来。
二者四目相对,戈瓦尔并没能从那双空洞的眼目中看出什么;可对方却好像察觉到了他杀意、他的叛逆,再次抬起两只右手,使得又一颗更大的星辰凝聚出来……
那颗星星从紫色过度到红、又从红变成黑——大概就是威力越来越强之类的吧……这才终于“脱离了保护”,缓缓向着大地下落。
戈瓦尔静静地看着,呼吸隐隐变得有些困难……所以他为此用力捏紧了双拳,仿佛正试着从中获取一些力量,可那风暴却越来越大,光芒越来越耀眼——似要压迫着他跪下,不允许他睁眼看清这个世界……
但他却仍是固执的、仍是有些叛逆的、是渴望像一个人那样站着的哪怕到死的……
在暴风中,他最多只有后退,永远没有下跪;哪怕光芒刺的他两眼就要发黑,他也仍不愿放弃任何一丝直视真相的机会——而正当他要支持不住退后两步的时候,便有人在他身后扶住了他肩膀……
于是他向后看去——看不清那人是谁,只知道那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三角那样互相搀扶,抵挡在猛烈的风暴之下,这让戈瓦尔下意识地有些触动……只可惜能让他的留下来触动的时间也都已经不多了。
……巨大的黑星就要落地。
戈瓦尔大声地在风中喊着“同志们!别害怕!”,可眼中却又终于忍不住淌出泪水、双手也好像彻底放弃了抵抗似的松开。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但还是面对了。
……只见那黑色的光芒落地,就像是朝平静的水面丢了一块大石头,霎时炸开的黑色巨蛋就如墙壁般猛烈扩张着、朝众人碾压过来。
于是戈瓦尔又想要高喊什么……可惜声音都被猛烈地风暴吞没,体表感受到的温度一瞬间抽离又放出,光芒也都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就这样。我就要为了真理牺牲了……”戈瓦尔忍不住这样想,彻底闭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开始思考未来,思考他都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他未尽的事业,以后会有人替他完成吗?他们这一辈人的牺牲和奋斗,后人会记得吗?斯人若去……死后又能剩下些什么呢?
或许……我是说“或许”,或许以后还会有人重拾魔王那张“旧”座椅,并且随之从仓库里翻出更多老旧的椅子……这让他忽然也有种后悔的感觉——后悔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没能坚定地站在魔王那边。
不过没关系……只要有那样的人再次出现,也就总会有人想起他们曾经出现……而这个时代无力抵抗的这个“神明”,此后又会不会有人再次朝他举起叛逆的、像真理献上忠诚的剑呢?大概这才是真的值得思考的吧……
就这样。
戈瓦尔他们准备好了。
已经可以结束了。
但……
“你们当然可以为了真理粉身碎骨。”
“但不是现在。”
……那个总是听着有些淡漠的,年轻、却又偏偏莫名充满着力量的声音传入耳朵,戈瓦尔睁眼便看到叶熠抵挡在他们面前——好似是激流中屹立的巨石一般,硬生生将那湍急的河水分割开来……
那个年轻人仍是一身黑衣,一脸稚嫩的书生像……只不过在更为深邃的黑色背景下,却反倒显得他这个伢子身上好似环绕着一圈圣光,远比天上那个家伙更像一个神了。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了众人有一会儿,然后便突然笑了,笑得好像是初升的红日……使得众人都愣在原地。
“走吧。”叶熠只是说。
“你是说我们应该妥协吗?”戈瓦尔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叶熠摇了摇头:“永远也不要妥协。”
“那我们……”
“当敌人的力量过于强大,我们可以选择蛰伏,但是永远不要妥协。”叶熠说,“就像我一直以来的态度那样……我认可牺牲,但是不认可无谓的牺牲。如果你们都牺牲了,那谁来传达真相呢?”
“……”
戈瓦尔思索片刻——
“您要离开了?您一直在做今天的这个准备吗?”
“不重要。”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吗?您突然出现带领我们,也是为了这个真相吗?”
“不重要。”
“可是如果您走了,我们之后又该怎么办呢?我们的事业还没有完成,我们还有太多问题需要处理,我们在走一条从没有人走过的路!如果您离开了,我们……”
“……别怕,戈瓦尔,别怕。”
叶熠微笑着,在那片黑暗的包裹中施以拥抱……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好像在安慰一个惧怕黑夜的孩子。
“我并不重要。”他只是这样说,“永远记住一句话戈瓦尔——‘功成不必在我’。”
“无论贵族,是魔王,是压迫,是神,还是任何什么都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不朽的,那就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因为人们都追求它——它没有任何敌人,所以永远不会被打倒,最多只是被压抑。”
“不要总期待我回来,也不要觉得我是必须的……去学习吧,去成长吧,不要迷信权威,也不要迷信科学,只要追求真理,然后朝着更远的未来走一条路出来。如果说‘超越我’可能要求稍微高了点,那就先成为我吧。”
“戈瓦尔……有些人高喊我‘万岁’,其实从底子里就是错的。我不应该万岁,也不可能万岁,他们之所以这样喊,只是因为从没见过我这样的人,所以就出于崇拜或者别的什么目的就来神化我,就好像历史上其他那些被神化了的人那样……但这本应该是那些反对派来做的事情。”
“因为如果我那么超然,那么无人能及,那便没有人能代替我了,人们便只能怀念我——就是看着那一尊尊越来越高大的神像,说一句‘哇,他真的好厉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未来也就没有希望了。”
“戈瓦尔。我想在我走后,一定会还会有反对势力卷土重来,会有人抹黑我、抹黑我们的事业,但你不用担心,只需要留下真相——这样就够了,因为只要有人想知道,真相便永远也藏不住。”
“你要推动全民的基础教育,把希望投资在未来。要打下坚实的基础,使得以后即使有反对者占据高低,也仍无法根本的剔除‘我们’的名字。”
“此外,虽然我们已经几乎完成了物理层面的事业,但几千年来的私有的思想仍然在人的心中……这也是你回去以后必须要做的——不一定要一次性成功,但一定要让人们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要让后人看到有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也一定要大力发展科学和武器,为了应对这个当下绝对无法抵抗的敌人。”
“当然……也一定会有人反对你。”
“他们会阳奉阴违,或者答应你的决策、实际却把一切都做的极端到无法接受的地步——你要改变传统观念,他们就砸文物,你要大力发展现代科学,他们就烧毁一切古时候客观记录下来的总结文献。用你的名号做坏事,又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于你和我们的头上……”
“但是不要怕。”
“他们正是恐惧我们,所以才会抹黑我们。”
“而至于你……至于我们……等年轻人们醒来的时候,天就亮了。”
……黑色的一切褪去,唯一的一缕阳光照耀在叶熠的脸上。
而他什么也不在多说了,只是转身、留下一个背影——对面世界的那个白发少女也是如此,与他一同朝天空的深渊飞去。
他们会为这两个世界争取时间……
一个未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