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思是……‘对追来的白月他们而言,其实真正的难题早在‘抵达现实的门’之前’?”
在脑袋里忽的闪一阵刺痛过后,叶熠略有恍然地又问了一句。
然而,相较于先前那种总是一副“就算解释给你听也无妨”的随意的态度,这一回,郑先生却选择了“笑而不语”、用紧闭嘴巴的方式摆出一种明确拒绝的意味——无论叶熠再怎么追问,他似乎都不愿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大概……
到这里才是真的触犯到了什么“核心问题”了吧。
就像先前问到“什么人诅咒了你的名字”的时候一样……
叶熠心里如是说着,本能的其实还是想要尝试深入探究一下——比如旁敲侧击、甚至是直接冒风险做点利益交换。但……他又忽然考虑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要死不死)、以及身份定位(人质),便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好像没什么谈判资本,最后也就只能选择作罢。
这个话题就这样尴尬地结束,他们也就这样不由得陷入沉默……
隐约间,两边似乎都还有意另开一处战场、换个话题随便聊聊,但也同时都好像有种莫名尴尬的氛围萦绕,使得两边都不愿主动挑起话题……这就又让沉默的持续时间长了几分……
……
窗外的人潮涌动,只是好像都与窗内的世界无关。
那面薄薄的玻璃就这样诡异分割了一切……使得外面的人们或走、或停、或是做任何其他事情,都莫名显得有些“戏剧”、有点不真切,如同电视里的路人,也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这让叶熠莫名感觉有点孤单……
他下意识往窗边靠了一点,脸上更多的采集到阳光,棱角也更深地被投射出阴影。
然后忽然地……人群中有位姑娘在窗边停了一下。
这让叶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但事实是——这位姑娘只是借着玻璃的反射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查看了一下妆容,从未在意、也从未察觉到窗后有什么东西存在……
而也正如同外面的人看不见他在玻璃后的身影一般……叶熠此刻脑袋忽一痛,再睁眼时,窗外便已没了影子;而他缓慢地想了想,竟是也没能记住刚才那个短暂停留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
许久,叶熠用力地摇了摇头。
“……”
“……话说,你之前讲的下一步行动就是在这儿跟我闲聊?”
虽然叶熠并不认为自己主动挑起话题能获得什么优势……但或许是出于沉默中的举动都被郑先生收入眼底的尴尬,又或许是出于单纯想要撇开刚才那些杂乱思绪的叨扰,他最终还是没忍住这么做了出来。
而郑先生也确实没对他的“默剧表演”作什么任何评论,只是唯独保持着他那种特有的陈静微笑,让人莫名猜不透心思……
“演员还没到齐,所以现在是打磨剧本的时间……打磨剧本嘛,你懂得,需要一点灵感……”
他慢悠悠地说着,旋即察觉到到叶熠脸上微妙的表情,这边又换出一种似笑非笑地语气道:
“哈,要不然呢?难道你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值得我图谋吗?”
“……好像没有。”
虽然心里很不爽,但是又好像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叶熠一时只觉得这完全是他在自找不快,于是沉默中又只好再次把脑袋转向窗口……
不过,这回的郑先生倒像是长了良心,眼看叶熠又要陷入沉默,便马上像是为了表达歉意似的也朝窗口凑近了点——微微俯身探前、把胳膊放置在圆桌的桌面上。
“又将迎来一个盛世啊。”郑先生突然笑着这样说道……只是语气并不怎么能听出喜悦,甚至还有些微妙。
于是叶熠浅浅扭过一点头来:“盛世不好吗?如果你真的活了很久,那么在你所经历的大部分年代里,大部分人的生活应该只有穷困和饥饿才是常态不是吗。”
“确实如此。”郑先生先是承认,随后又是转折道,“但我所说的盛世,是少数人的盛世。又或者说——自古以来的盛世,向来都是少数人的盛世。”
他屈指敲了敲左手旁的玻璃,窗后的画面便随之改变……变得无比朦胧,似是过去的幻影。
而叶熠定睛去看,却只发现窗外的那些行人面庞模糊、声音失真,唯有古时特有的服饰在身后拖拽起好像墨迹的留存,在无比繁华的街路上弄下画作般的景色。
“盛世……”
郑先生的语气只像是在嘲笑某种戏剧——依赖于外表光鲜亮丽,但实则毫无内核:“这就是盛世的表面。”说罢,他又用右手的食指指向某处角落:“而那,是被盛世忽略的东西。”
而叶熠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那是近乎掩藏在市井角落里的乞丐们,也是跟在那些贵公子身后的仆人们。
“是一千四百……还是一千五百年前……这大概是我最直接见证过的盛世。”郑先生为他解释说,“他们意识到了上一个朝代灭亡的直接原因,意识到农民起义能够带来的巨大影响,故而实行了‘均田制’,也就是——除了妇女、奴隶等最底层外,其他人均可分得一定土地,试图借此遏制土地的过度集中化。但由于后续人口上的较大增长,他们最终还是要面临土地分配不足问题,而土地兼并也终于再一次抬头,致使越来越多的农民只能被迫离开土地、成为‘难民’。而由于那个年代经济上的繁荣……有钱人多了,乞讨的机会也就自然变多了,而即便是选择卖己为奴、其卖己为奴后的待遇也多半不会太差,这也就成为了许多难民的最终归宿。”
他问道:“对他们而言,你还认为这是盛世吗?亦或者说……这盛世,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窗外的画面突然恢复,叶熠的嘴唇动了动,自言自语中无疑是承认了郑先生的说法,但又偏偏不认同他同样如此看待现状:“但现在是有些不一样的。”
“不一样在哪里呢?”郑先生反问。
“你现在所看到的我们,起码不用担心温饱,不用畏惧战争,虽然还是有人挣扎在相对贫困的生活中,但也至少不用上街乞讨……”叶熠如是说,“记得在我小时候还是经常有乞丐上门要钱的。”
“嗯……”
于是,郑先生沉默地看着他,并维持着这种状态许久,直到叶熠略微露出一丝不解的急躁,他这才突然笑出了声……
“这不都是最基本的吗?”
他理所当然地说着,嘴角都控制不住地高高勾了起来:“‘温饱’,‘不用上街乞讨’……为什么你会觉得‘只要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已经满足了’呢?又或者说,请问在哪一个盛世,老百姓的生活不会‘相对’地变好一些呢?——这只是经济和实力提升带来的必然结果……哈……不过倒是让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我给你展示的那个时代里,有些乞丐是不愿意收取外国人的施舍的。因为他们觉得那样掉价。”
叶熠:“……”
“但我们推行义务教育,主动扶贫……这也是无法否认的。”叶熠强调道。
但郑先生却摇了摇头:“除非是王朝将灭,否则哪个朝代不赈灾?哪个国家不更多的创造就业?只是时代不同、国情不同,故而形式不同罢了。”
“那按你这么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哪怕任何一个‘美好’的国家。就算是在地球之外,你也很难找到。”叶熠思索片刻,如是说道,“有没有可能是你的要求太高了?”
“……”
于是,这次轮到郑先生沉默了。
他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叶熠做出的最终评判,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求太高”……下意识地伸手拿走了窗沿上那本皮质封面的书籍,却又并不打开翻看,反而仅仅用大拇指反复磨砂着,在许久沉默中突然叹了口气,将书放置在了大腿上:“倒也不一定。”
“接近一百年前,我在这片土地上看到了一种可能性……虽然当时的他还非常微弱,好像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细小火苗,但他又偏偏是那么怪异的执着,就在那样陡峭到了无生机的崖壁上顽强生长了起来,让我怎么也挪不开眼睛、只想看他能点燃多大的草原……”
郑先生一动不动地看他大腿上的那本书:“当时我以为,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未来……是这个文明的未来。”
“……但现在。”
他少有的面无表情,此刻忽的缓慢深吸了一口气,进而又像是叹息般的呼了出来:“我终于又回到这里……具体是过去了多久呢?……总之肯定不到一百年吧。我在书上了解到你们确实走上了那条道路。但在客观事实上,却又好像并没有改变实际方向——或者是曾经改变过也说不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被改了回来,又重新走回过去那个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历史上了。”
“我毫不怀疑的是……现在的人一定是比以前拥有的更多,进步的更多。但我更不怀疑的是——他们之所以比过去拥有的更多,必然是因为他们在‘曾经’、在那段我没能见证的遗漏历史当中,自己为自己争取了许多。”
“他们现在‘拥有’这些,并不是像过去那样因为某些人的施舍,而是他们理应得到。但是与此同时,很多人好像都已经忘记了这个事实……更忘记了——”
郑先生目光灼灼地看着叶熠:“他们理应得到更多。”
“……你之前就是这么骗叶……安然的?”叶熠皱眉问道。
“这不重要。”果断撇开这个话题,郑先生这才恢复到平常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重要的是在我看来——现状是值得失望的。”
“但依我之见,你是姿态放的过高了。”
叶熠反驳道:“我也希望那样的世界实现,但现状而言,这其实是不现实的。”
“我们现行路线带来的问题是高速发展下的分配不均、工人待遇跟不上经济高速发展、以及一定程度的滋生腐败,但我们也的确依靠这种发展顶住了大部分外部压力,甚至还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反超。而且我个人仍然认为……许多正面的事情哪怕并非出于颁布者的直接目的,其结果也仍然是无法否认的,应该要‘论迹不论心’。”
“而若要走向我们自古追求的‘大同世界’。这当然是令人向往的,是我们目前认知中的至高理想世界……但与之相对的——那样的世界给予人民绝对的权利、地位和生活供给,也就同时需要‘人民’拥有相对应的认知和精神状态,否则就只会使养一堆好吃懒做的废物,进而再因生产力的下降不足以维持社会而走向崩溃……很遗憾,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来说,我对此持有悲观态度。”
“综上所述……如果你认为‘只要改变制度’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话,我认为你在这件事情的认知上是有些错误的。其次就算是要改变制度,也是绝对无法一蹴而就的。”
叶熠认真说道:“我们现在的路线……当然,我承认是有偏离,但我们之中也仍有对此保持坚持的人存在……我认为这就够了,作为过渡阶段的话已经够了。你只是站在一个习惯于看历史进展的角度、仿佛一个现代人看古代人那样来评判我们的现在——这无疑是有些傲慢的。”
“或许确实是这样没错……”郑先生托着脸颊看他、倒是也没有硬要辩个黑白的意思,只是秉持着自我表达似的态度继续说道,“但同样从现实角度来看,我们假设这是一道选择前进方向的路口——其中向左转,是我们未曾涉足的,以一个美好愿望为前进动力的、充满了不确定的未来;而向右转,则是过去千百年来反反复复重演过,最后总会走向毁灭、弯弯绕绕地重新回到这个路口再一次做选择的,那些我在熟悉不过的故事……叶熠,如果一个文明要开始追求永恒的未来,你认为他们应该朝那边走呢?”
而对于这个问题,叶熠的答案倒是并不与之冲突——“毫无疑问是前者。”但紧跟着话锋一转,他却又是补充上自己的观点道:“但我的意思是,这应该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因为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这是一条‘未曾有人涉足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道路’,所以我们根本无从借鉴经验和教训,也就无法避开、更不可能避开的所有的错误和弯路,这是符合事物客观运行规律的进程、是对尝试无经验事物的必然存在的试错阶段……因此我仍然认为——即使我们现在逐渐有些偏离于那个方向,那也并不能说现在的我们就是完全错误的。至多也就是……‘还不够成熟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否意识到问题、并及时纠正过来。”
而后他又停顿下来……像是有些担心自己的表达不够明确和容易理解般张了张嘴,但没能发出更多声音。反倒是随后突然左右扫视了一下,这才突然伸手从桌下的抽纸桶中扯出一张纸巾,同时用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它的两角提到二人之间——遮住了他自己的半张脸,只漏出一双在阳光下呈现出深褐色的眼睛:“这么说吧……”
“就好比这张纸。”他认真道,“你说这上面有没有细菌呢?毫无疑问的——‘肯定有,而且还肯定不如想象中那么少’。但是即便如此……最起码他还是白色的,还是‘相对’干净的,还是自称为‘纸巾’的。”
“……”
“……”
“……”
也不知是叶熠哪里的说辞有了问题……郑先生闻言先是沉默不语,随后又突然“哼”地笑了一下。
他注视着叶熠的双眼,又不时撇一下那张白纸,期间右手食指轻轻磨砂着左手的手背,许久后才开口道:“好吧……那不如我也换一种说法。”
他向后靠了一点,以一种更舒服的姿势把上半身浅浅陷进单人沙发、也让木质沙发底盘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贝洛斯特……如果萨克费文明是你们现在的这种状态,你认为,他们还能在旧神的威胁下留下‘火种’吗?”
“……”
叶熠的眼皮跳了一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郑先生故意卖关子似的顿了一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几分,“很危险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