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叶熠直勾勾地看着郑先生,似乎不知道自己这时应该表达什么为妙。
而郑先生也同样保持沉默,仅仅回望着他,注视着他……但瞳孔里倒映出的却是更多。
……那是无数的,因为发现他的存在而聚集过来的“死者”。
他们彼此相看不见,意识也并不清晰,仅仅只是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自己竟然并不孤独,于是便拼命地靠了过来……
他们仅能看到郑先生坐在那里,就连自己的身体与他人重合交叠在一块也不知道。
他们都能听见郑先生说了什么,只不过其中有的人能听懂,人有的人则听不懂,只是反应确实相同的激烈——因为孤独使他们痛苦。
所以他们都疯狂地说话,或者想要对话,有的无比急切,有的表现欣喜,当然也有的悲伤,还有的,是因为听懂了郑先生能够把他救回现实世界而恳求……但总而言之,他们大量不同的语言和词句都在此混合到了一起,最终只形成了好似粉笔摩擦黑板的刺耳尖啸,让郑先生都感到不太舒服。
可他却没有阻止这些人。
此刻,他那少有的不带笑意的脸上,最终只传递出了一种情感……
怜悯。
“……”
“总之,我可以把你救回现实世界。确切地说,是让你‘还没死过’。”
郑先生转回头继续看着篝火,声音好像带着几分叹息的味道。
而叶熠对他的表现稍有想法,不过还是没有为此多说什么,只是片刻后顺着他的话道:“代价呢?”
“帮助我吧。”郑先生言简意赅。
“那我还是继续死着吧。”叶熠更是干脆向后躺了下去。
对于他的回答,郑先生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不过或许是出于礼貌的缘故,随后却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从根本而言,我还是不信任你。而且到目前为止,请问我们两个之间相遇有过一次好事吗?”
叶熠望着天空,心里总感觉好像就在不久前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于是他举高起左手,先竖起一根食指道:“第一次,地环没了。”
然后有竖起中指:“这次,我没了。”
接着又竖起无名指:“然后还有不知道到底算不算的——那个萨克费文明也说是你去过,它也没了。”
至此,叶熠的手直接垂了下去,砸在草地上,继而一声叹息:“哎,真不知道到底我是扫把星,还是你是扫把星。”
“没准都是呢?”郑先生开了句玩笑。
但叶熠却表示认同:“还真有可能。”
于是他们一齐笑了起来,这似乎是他们之间交流氛围最轻松的一次。
“总而言之,我肯定是不会接受与你为伍什么的了。”脸上还残存着笑意,叶某人如是再次强调。
不过这或许也是郑先生预料之中的事情,所以他也仅仅只是无奈又似乎有着欣慰的轻笑一声:“不着急。我们可以先逛逛。”
于是,一圈灰色的环似被某种光学现象扭曲似得在郑先生头顶展开,微微震动中逐渐趋于平静,并最终睁开了一只异常写实的、像是人的眼睛……
叶熠看到……那只眼睛有眼皮、有睫毛,有着能与环融为一体的灰,唯独瞳孔部分是种极其幽邃暗沉的蓝色,以至乍看起来几近于黑、仅在光线强烈处才会隐约放出一丝微妙的蓝韵——这似乎很容易就能让人注目上去,不厌其烦的尝试捕捉这种变化……就仿佛有着某种引人沉沦的魔力似得。
而与此同时,随着叶熠近乎有些呆愣的注视,那环上的眼睛也正微微转动着瞳孔、眨着、最终与之对上了视线……
一瞬间,叶熠突然感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变化,后颈霎时升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于是他赶忙用闭眼的方式尝试摆脱,而再睁眼时,周遭的一切都已发生了变化。
他们,似乎正坐在一辆大型货运车上。
“总之,先说说你们这个世界的现状吧。”郑先生坐在靠左侧的位置,一遍胳膊搭在完全降下的玻璃上,不长但也不短的头发被风吹至一边,“相比于几百年前的情况来讲……有点进步。但与此同时,也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而叶熠默默把自己这边的窗户摇上,看到窗外竟是黑夜与路灯,反驳道:“几百年前可是饭都吃不饱的人都多了去了吧。”
“是啊,每隔个三五年,大概就要有一次饥荒。”郑先生似回忆着点点头,又说道,“现在倒是不饿了。但本质仍然没什么变化。”
“……怎么说?”叶熠扭头看向他。
“曾经的古代社会,生产力本就低下,产业也经不起任何自然灾害的摧残。所以一年中只要有大水、有冰雹,或是干旱,或是蝗灾,就必然导致粮食歉收,继而导致饥荒。”郑先生看着外面闪烁而过的一盏盏路灯,如是说,“但是,王公贵族们可曾有过饥荒吗?——很少很少。因为,粮食本就大多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那时候的粮食,本质上就是能够流通的重要资源之一,也是官员们能领取的俸禄之一。”
“而现代社会在这件事上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是基于生产力的极大跃升导致的——无论产量,还是质量,现代社会的粮食等级都已远超古代,以至于成为了近乎‘廉价’的商品。”
“故而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个社会本身正在良性循环、且并未发生战争,哪怕是遇到了较大自然灾害,也还是很难有饿死人的情况发生。”
“你们所谓的——‘比起古代,至少现在饿不死’的论调,说起实际原因,也只不过是在目前这个阶段粮食本身并不缺乏、且并非受争抢的重要资源之一而已。”
“如果真的要论证,我们应该拿出对等古代粮食的根本概念……经济。”
郑先生说着,突然打了个响指。而随着“啪”的一声,这辆大型货车窗外的风景也像是时间加速般扭动,直到一片灯火通明的城市处才得以恢复正常……
“古时候,这里的经济以农业为主导,所以我们管它叫‘食货’,而现在则叫‘经济学’了。”带着不知怎样的情绪,郑先生慢悠悠地说着,指了指窗外的城市,“……就像这些城市一样,都变得很‘光鲜’。”
“……”
叶熠想了想,便在此抢答道:“你是想说,‘资源’仍掌控在少数人手中。而且虽然这个世界仍然有‘饥荒’,那些大人物也不会拿出手中的大多数去解救什么人……顶多也就是偶尔‘发发善心’,拿出极少的一部分来满足某种精神层面的自我追求。”
“你看,你这不是很懂吗。”郑先生笑了笑,“从根本而言,底层民众的生活其实也是一样,无非换了个词汇、换了个说法——无非是从‘为了吃饱饭’,到‘为了家庭和生活’,仅此而已。”
“你不可否认的是……”
……他靠向前方的座椅,食指轻敲了两下包裹在海绵外的黑色皮革:“就像这个货运司机一样。有太多人要‘为了家庭和生活’了。”
顺着他的指尖,叶熠下意识往了过去……
而他看到的是一张平凡的脸,平凡的疲惫,平凡的岁月留下的沧桑。
郑先生说:“他已经在高速上驾驶了至少十个小时,一个月至少有二十五天都是这样工作,至今已经有三十年工龄。而像他这样的人,在这条高速上还有很多。”
“而我,可以彻底改变这样的世界。”
“……”
他磁性的声音一字一顿,分明只是简单的陈述,没有平添什么浮夸的念词、没有戏剧表演似得张力,却又偏偏像是带着无尽地蛊惑……让叶熠都短暂失了神。
而与此同时,叶熠耳边听到了极力嘶吼的刹车声音……
他一瞬间扭头看向前方,看向那位司机和车灯所照亮的道路,继而双目中倒映出的是两盏拖着影的红灯——那就仿佛深山里提着的两盏灯笼,令人心惊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嘭”。
撞击,巨震。
叶熠一个眨眼间,竟是已从车内坐到了高速旁的护栏上……
他看到巨大的货车在急转中翻倒、撞停在山边,有大半个车头都因此凹陷下去,从前到后的车窗几乎全部碎裂,与大量货物一同散乱在路边和沟渠当中。
如此……
浓烟冒气,但好在没有火光,一切仿佛只是突然回归了深夜的寂静般沉默着,直到那个司机从弯曲变形的车门缝隙中挣扎着爬了出来,一下跌到地上。
他没死,甚至没有骨折什么的,只是身上多处伤痕都流着血——那是被碎玻璃划伤导致的。但也好在是有碎玻璃划破了安全气囊,这才没让他憋死在车内。
就这样,那位司机翻过身体,仰躺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如同在模仿着深夜里冷冽的风。
这般,许久,叶熠隐约听见了什么……
那是司机在啜泣和呢喃。
但呢喃地不是劫后余生,不是庆幸,而是……
“闺女……”
“对不起……”
“补习班的学费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