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着,叶熠本能的略微往白月身后稍了稍,脸上并无波澜,唯有一双深褐色的瞳孔微微挪动,越过少女的肩头看向那人……
只见,现在分明还是夏末、天气并未完全转凉,可那人却已是穿起一身黑色长裤长袍,做得一副牧师打扮。他从侧身转到面向二人,先后随手关闭了告解室的木门和外侧纱窗,如此走动间,脖子上挂着得那条长长白色围巾便轻轻摇摆,使得末端的两个狭长红色十字更显夺目。
而后他进到前来,初时还要以为要跟白月说些什么,随后却又是突然地在台阶上微微欠身、伸长脖子,领口些微露出其中的白色内衬部分,继而右手摸了摸自己那带有短小胡茬的下巴,一双在阳光下显得偏黄的瞳孔就这么在极近处打量起叶熠来……
他带着温和的表情,看起来约莫是个中年人,有明显的东方面孔、线条带着点南方的柔和,此外就是鼻梁挺拔、没有戴过眼镜的痕迹,以及眼窝略深、略黑,似乎经常熬夜和高强度工作的样子,但举手投足间的快速动作却又莫名投射出些许活力未熄的风貌。
“……但他绝对不是‘郑先生’。”
面对近在咫尺的陌生面庞与审视的目光,叶熠脸色平静,心里却是泛起波澜。
他还清晰地记得……在‘幻觉’里——就是他最初到来这个世界时闪过的碎片画面里——他看到的分明就是郑先生本人没错……
难道真的就只是幻觉吗?可偏偏白月就对得上,坐在柜台后面的医生就对得上,还有郑先生穿的这身牧师服也对得上……
为什么偏偏只有人对不上呢?
除非……
他就不是郑先生。
叶熠眼皮细不可查地跳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尽量保持平静,然后……
“你不是‘叶熠’。”
郑先生近在咫尺的脸上玩味地笑着,却是还没超过一秒,就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于是,白月从下方伸手,托着郑先生的下巴将之推开一定距离,嘴里说着:“是这么回事没错,但你反应不要这么大。”然后又转过头来,对叶熠解释一句:“他不会说出去的。他就喜欢看这种乐子。”
在这方面也跟郑先生很像……叶熠心里一顿腹诽,嘴上却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你跟叶熠患的病不一样。”
那人不假思索地迅速回答,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但紧接着却是又突然抬手打了个响指,话锋一转道:“不过更关键的是,你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你这家伙谁啊?’的表情……你不认识我。”
“……”
闻言,叶熠眨了眨眼,旋即右手抚上左脸,倒也没做掩饰地确认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表情反应强烈,然后才反问道:“这个世界的叶熠也患病了吗?”
“当然。”郑先生回答着,随意地朝一张长椅坐下,“也是不那么常见的病,但没有你的稀有。”
“嗯……我这算是稀有到什么程度?”叶熠随口问。
“算是异世界才可能发生的程度。”
他一扬手,明显是意有所指地阴阳怪气,但随后却又像是职业习惯般迅速、详细解释起来……
“在我们这个世界,疫病的本质是一种阶段性的‘突变’,也就是——物种演化……”
他从长椅下拿出疑似圣经的红本,捏着其中一条绿色标签拉开来一页……虽然白月在此迅速补充提醒了一句“这些都是未经证实的暴论”,但他却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思考一下疫病的前兆吧。多数都会出现人体的发热,连带着程度不等、范围不同的身体素质强化,有些最后甚至还会出现特殊的放电、放火器官……虽然这些都足够怪异,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不是吗?其共同点就在于——他们都已经超出了‘人类’的现有‘状态’。”
“超人体质,预知未来,冻结森林,燃尽沙漠。”
“即使不喜欢、我想你也不得不去承认,他们总有、且至少会在某一个方面,向你展示人类的极限,甚至未来……”
“嘭”
手中书本一合,郑先生扫了眼白月略微不悦的神情,继续对叶熠说道:“所以,你的病——脑癌——不可能在我们这个世界诞生。”
“……为什么?”叶熠问。
“因为根据我的研究——所谓癌症的本质,其实就是一系列细胞的突然过度增殖和快速突变演化……它往往是从某一个点开始,继而向其他位置快速辐射、直到全身。”郑先生右腿一抬、压到左腿上,“但,脑癌不行。它的位置过于重要和独立了。”
“虽然同样会向其他位置扩散,但这种扩散速度显然不如以体外、或是以其他内部器官为起点的情况。因此,结果只会是‘增殖’现象在颅内的积压和挤压,直到……”
“啪!”
郑先生打了一个响指,然后食指指向叶熠的脑袋,说:“脑袋开花。”
“我有幸见过几次真实案例。”他又用另一只手扬了扬红本,“相信我。那场面绝对精彩……”
“哼……”
于是,白月冷哼一声,倒没有特地去反驳,只是在“几次”二字上加重音重复了一遍。
然后她双手抱胸,知己了当地发问:“那这么说,我们从你这儿应该也得不到什么好建议喽?”
“那倒不是。”然而郑先生闻言笑了笑,摆手直言,“只不过一样的疫病,然后不同的亚种而已……终究还是有迹可循的,顶多也就是在某些地方存在些许特殊罢了。”
随后他摸了摸下巴,作思索状停顿片刻,便朝叶熠说:“你‘那事’我也听说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在来之前就已经患病,而且状况并不乐观,以至于才‘刚刚抵达’,就直接到了不得不爆发的地步……”
“我合理怀疑——你原本所在的世界应该并不具备这么‘强效’的疫病症状,但也仍然致命,这促使你选择了跳转时间线的行为。所以你的真正目的应该是治病,不过,好像完全没考虑过这会对我们的世界造成什么样的……”
——“停。”
白月和叶熠同时抬手制止。
叶熠想表达的很简单——“他现在就正在处理自己带来的问题。”
而白月则显然只是觉得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所以也没必要纠结于原因……更何况,郑先生之所以说这些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在满足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趣味罢了。
所以她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说重点。”
“……”
于是,郑先生闻言似是感到有些无趣地耸了耸肩,接着就支起两条胳膊、张开宽大的手掌,以法国军礼姿势开口道:“好吧……”
“首先最重要的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这个增殖体过于聪明。”他放下手,又拿起那个红本翻了翻,“按照以往案例来说,癌症增殖体往往只会依照本能行动,近乎无限制地摄取能量、热量,并在这个过程中保持增殖、膨胀,直到肉体极限,然后被迫爆发出来……”
“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情况却是——并没有这么展开。”
郑先生抬手摸了摸上唇的胡茬:“这个增殖体……在诞生的第一时间,在遭遇赤脚医生攻击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应该逃跑,并且付诸实践,而且最后还成功了……这就意味着——它有清晰地思路,目的性明确,能够判断环境和利弊并且加以运用,可谓才思机敏。”
“我想我有理由相信……即便是现在,他也多半还在躲藏,没有尝试摄取能量,反而在主动降低自身存在的痕迹,以求能达到他自身的某种目的。”
“而这样一个增殖体,如果你们还只当他是一个‘疫病’、一个‘猎物’来看待的话,多半……”
“……”
“哦……原来如此。”
“既然你们能来找我,那他应该已经做出了某种行动,以至于让你们吃了大亏,让上面那些领导都提高了重视程度……”
郑先生笑了笑:“让我猜猜……是假扮成叶熠大摇大摆地在一群赤脚医生面前做了什么,还是反将一军、转头过来偷袭了你们的警局老家?”
对此,白月和叶熠都没有回应,但这似乎就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所以郑先生也不追问,反而愈加卖力地为二人出谋划策:“总之,要追捕他倒也不是没办法。最简单地就是找你们负责刑侦的同事帮忙,至少想掌握行踪不会太困难……”
“不过,疫病终究是疫病,他仍然具备极高的危险性……至少身体强度上不会跟寻常增殖体差的太多。”
“关键只在于……我想想……在于你们得弄清楚这家伙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而线索就在‘你这个叶熠’身上。”
“很简单的道理嘛——增殖体的一切都是从你身上‘取’来的。从细胞到器官到肉体,他就像是从物理层面分离出来的第二个你……”
“而作为亚种,他与普通癌症增殖体所区别出来的特殊点……我想或许就在于他还具备你的记忆和思维模式。”
“所以……”
“如果你是这个‘增殖体’,你会怎么做呢?”
郑先生如是问道。
……
然后,他们的对话就基本上没什么有营养的内容了。
叶熠并不知道作为增殖体的自己会做什么……毕竟二人现在身处的环境不同,在缺乏线索的情况下,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本人来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在郑先生的最后一句——“出于某些原因,我认为这个增殖体可能还是早产儿、还没有完全成长”的提醒后,自觉目的已经达到,白月更是不愿多留,当即就要带着叶熠离开……
而几乎是在他们临走的最后一秒,随着教堂内殿的巨大门扉缓缓关闭、郑先生身影也逐渐被遮掩,唯有声音还带着略微的回声、缓缓飘来……
“哦对了。”
“我确实是郑先生。”
“只不过,不是原本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