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
白月仍是肆无忌惮地走在人群中间,叶熠暗中关注着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决定找到酒肆老板……也就是经过民主选举后确立的、问仙公社的话事人——一位能够代表工人的知识分子。
“我们留在这里的时间,或许不会长久了。”
他靠在一根翡翠似的绿柱旁,扫了一眼酒肆老板面前近乎堆积成山的玉简,随后继续说道:“所以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想做,最好短期内就尽快实施……或者完成。”
闻言,酒肆老板手头一顿,继而先是沉默半晌,随后才试探着问道:“世人都说仙人不可涉红尘……眼下依上仙的意思是,这话并非实情吗?”
“不,你误会了。仙人不能牵扯太过因果并非虚言……”叶熠抬起右手翻看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数算着新增的因果红线,便干脆挑明了说,“所以,我不会、也更不能为你们提供什么实际层面的帮助,仅仅只是‘在这里’而已……至于你们借此做成了什么事情,至于你们的敌人因此有什么忌惮,那就与我无关了。”
“……明白。”
酒肆老板是个聪明人,望着叶熠点点头,也没多客套什么,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玉简,似是沉吟了一番,这才又下定了决心,皱眉问道:“是因为白上仙吗?”
“是也不是吧……”叶熠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继而又状似随口地接着解释,“应该说,我原本就没准备在这里久留——只是无奈需要了却因果,而且当时白月的状态也不太好,再加上我也确实看那个皇帝不爽……总之,世事难料。”
“……”
酒肆老板看了他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总之最后是道了声谢,继而就又再一次提到白月。
他问:“那而今白上仙她……”
“姑且稳定,但也的确站染了大量因果。”叶熠如实回答,“至于这会对她造成多大的后续影响……目前我也说不准。”
“晓得了。”酒肆老板再一次点头,接着看向手中的玉简沉吟片刻,便又马上说,“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等决策层的相关人员会尽减少与二位上仙的接触,尤其回避相关公社方面的交流……”
“感谢。”
叶熠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地谢了一声,也是当即引得酒肆老板起身,声音不高不低,唯独只是诚恳地说了句:“上仙言重了,应该我等问仙公社的百姓要感谢二位上仙才是……因果加身之事,我虽未有过体会,但眼下修为略有精进,却也是少许看得出了。”
他略微将案几推开,又灵巧地接住了一块滚落的玉简、放回原处,这才走至叶熠身边,诚恳作揖、又将一块玉玺交到叶熠手上:“二位上仙的付出甚大,我等凡人确是无力偿还……只是今后万一有何需要,都可凭这旧皇玉玺来我问仙公社,我等后人,没齿难忘。”
见状,叶熠短暂沉默,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实话说,作为一个相对实用主义倾向、且不太通人情世故的人,他心里其实是觉得这东西的用处不大——因为用了就一定又有新的因果,大概率得不偿失……
但思索片刻过后,这回他却还是决定接了下来。
“你们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是充满荆棘的狭路、有无数反对的声音,即使是原本有着相同理想的人都有可能这条路上渐行渐远,以至于坚定的人反倒要享受孤独……但,你们的未来是光明的;历史始终站在你们这边。”叶熠如是说着,看到玉玺上有一丝红线连入他的掌心,“所以……不要在乎外部的杂音,只管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反复地斗争,反复地前进。”
他将玉玺收入冲锋衣的右边口袋,而后想了想,便又接着随口似得提醒了一句……
“即使是受挫也不要畏惧。只要决定去做了,就不要害怕错误——要记得,我们的事业就像是在锯木头。所以只要还在持续,它就难免有时向前、有时倒退,但归根结底,它总是在不断深入的……由此一来,我们总会看到大树被锯倒的那一天。”
“……!”
酒肆老板闻言一怔,旋即略显严肃的表情都舒展开来、嘴角笑意渐起,便是忍不住再次朝叶熠作揖:“感谢上仙提点。”
“……也不算是提点吧。”
叶熠下意识地没有承认,只是说了句“今天来大概就是这些事”,然后就转身要走。
但临到门口时,他却又忽地止步,然后回身过来。
如此,叶熠摸了摸下巴,似是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突然问道:“顺便问一句,你知不知道郑先生……郑奕在哪儿吗?”
“……”
“如果上仙指得是我等皆知的那位郑奕先生的话……他毕竟地位超然、且又长期行踪不定。关于这个问题,恐怕公社是没人能回答得了了。”
酒肆老板认真想了想,如是说道。
……
又几天后。
“哗”的一声,一张某种野兽皮制的布告在叶熠面前垂落展开,而后白月那张表情淡漠、却又眼底含光的脸便从其后探了出来,极近地凑在叶熠面前:“问仙公社的第一份正式法典,已经颁布了。”
“太近了……”
在山呼海啸般地“公社万岁”声中,叶熠两指点在白月的额头上,将她缓缓推远几分、直到距离感变得相对舒适。
但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皮卷,而是首先扭头看向人群——看到在那一片皑雪之中,人们正热情洋溢的用枪口挑起各色道袍挥舞,看到一面大红色的旗帜在人群中间升起……于是脸上浅浅升起一丝笑意,以至于紧接着就下意识用手遮挡了一下,然后才转回头来。
他浅浅扫了一眼皮卷上的内容——仍是极其陌生但仍能辨认的文字,只是叶熠先前从未像现在这般仔细的端详过它的模样……这让他心中忽然有些异样地感觉,但终于还是没去多想。
“总的来说,其实大部分政策早已在向下落实。而现在的这份‘正式’内容,更多还是在进行一种汇总、以及查漏补缺。”
叶熠接过皮卷,就这么两手举着它向后倒了下去,躺倒在屋脊的横木上。
“首先第一条是进行了政教分离。”
“问仙公社的民众依然可以自由选择信仰,自由选择崇拜哪一位仙人……对,听说人群中早就已经有了不少‘信仰’白月的团体,而且声量不小。此外在她之前,也还有崇拜诸如‘郑先生’、‘无形意志’等等存在的其他团体,也都有一定的信众。”
“而经过前阵子打倒皇帝的事件,目前白月这一支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已然是一家独大的局面。而一旦某个人的声望形成这种局面……只能说,往往自称代表某个人的团体,都只是在借那个人的名声来输出自己的想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如果放任自流,恐怕这群人里难免会出现一些投机倒把之辈,然后成为极大影响上层决策的一股势力……但在这一份卷宗正式下发之后,他们的教会将成为公有财产,团体将彻底失去干涉政治的能力,也不再允许进入学校课程。”
“而除了以上说的这些好处外,政教分离的操作,实际也算是对那日承诺的一种兑现。”
“然后下一条主要是在说选举权。”
“凡问仙公社公民满十三岁既可参与投票……年龄要求倒是稍微低了点……不过这倒也不是本条重点,真正重要的,是这一条款中明确表示了女性同样拥有投票权和选举权。”
“虽然先前的斗争中并不缺乏女性,本次公投中女性投票率也不算低。但总的来说……嗯,介于目前地球文明在认知中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大幅度倒退,女性群体地位发生下降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这是由客观生产力和体能决定的,不是个人思想进步就能解决的问题。”
“而事实上,很多时候哪怕没有人为的压迫,不少女性也还是会‘自觉’地,选择遵从一种在潜移默化中被遵守的、‘隐性的规则’,由自己来压迫自己——这是思想上的枷锁,或许只能用时间和一代人的努力来改变……”
“但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也就足可看出酒肆老板对人民群众的了解是深入的。”
“无论如何,他都正在借着逐步工业化的时代进程,为了理想中的那个世界而尝试着解放女性生产力……”
想到这里,叶熠心绪微动,眼睛略微向头顶抬了一点,这才注意到白月一直就蹲在不到半米的位置盯着他看。
于是他缓缓起身,又走到白月边上做了下来,也不多说什么,就再次张开皮卷、一同看了起来。
“剩下的内容主要是就是保障工人权益的方方面面和括展……”
“包括但不限于——限制连续工作时间,补偿接手工厂并继续运营的工人,发还所有在围城期间因生活所迫抵押的工人工具、并发放一定的生活用品,免除围城期间的房租,以及允许任何适龄儿童接受教育等等……关于这部分的内容,实际上大多早就已经在执行。之所以眼下作为张贴出来出来,多半还是担心有不知晓状况和错漏的个别情况。”
“此外,法条还废除了过去官员的高薪制度,重新规定了问仙公社内的年薪最高不得超过6000块灵石……而这实际也就是目前工人里中等收入的水平。”
“还有就是会向所有在任期间死亡的陶唐人民自卫军的家人、子女、乃至未婚伴侣发放抚恤金,这一条也是早就在逐步实行了。”
“而至于最后一条……则是一切皇家、贵族、官僚资产的公有化,所有前朝遗留动产和不动产的公有化。”
“……”
叶熠沉默半晌,最终伸手挠了挠侧脸。斜眼发现白月还在相当认真的阅读着,于是他也就没有垂下胳膊,仍然那么一动不动地举着。
他只是心想……
在以前,或许工人们的确有资格问:“那些我根本没钱涉足的古迹、歌剧院、音乐厅,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但现在……问仙公社的任何一个百姓都可以在原本只属于达官显贵的红黑建筑中漫步,整个皇宫除了一处由杂物间改造的办公地点之外,也皆都向公众完全开放。
人眼所能看见的所有剧场、典籍馆、广场、功能性阵法地点,都已成了问仙公社人民能够随意观光和消遣时间的地方,所有的工厂、工业生产,都已只对问仙公社的人民负责。
这座陶唐的城市,第一次真正的属于了陶唐的人民。
……
而围城,还在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