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阵突破……吗……”
五指颤抖,视线也被一片红纱遮去。叶熠此刻本能地还想做些什么,喉咙里却是猛地一甜,温热的液体由此溢满了口腔……
模糊的意识让他身体平衡不再,可正当要前倾坠落的时候,却又忽被一片稀薄浮现的星空接住——于是他单膝跪地,只能用双手握剑撑住前身,耳内的蜂鸣声如洪水压过了一切。
此刻,一滴鲜血从他的发梢垂落进星空深处,落成了一颗鲜红的星点……又有无数因果刺入他全身上下,仿佛势要将之撕成碎片般紧绷成弦。
如是,太昊的眼中倒影出一片红霞,手中长剑却是微微降下几分。
他脊上那枚仙骨好似已再不会熄灭般的放着金光,旋即略微迈步前进,一黑一白的阴阳双鱼随之再次浮现、托着他抵至叶熠的不远处……
“上仙大人,就此结束吧。”他看见叶熠身上伤口正在快速愈合,可那无数的红线却也同时在快速收紧,口中便这样说道——“老家伙们会满意这个故事的。”
但即便如此,叶熠的喉中却还是发出微弱的声音……
“还不够。”
鲜血在他的嘴角上快速凝固,接着如纤尘般被风带走。那一双深邃的棕色瞳孔如是凝望去太昊的方向,可目光却又分明像是穿透了这个年轻人的骄傲、落去了不知名的远处……
太昊明显的注意到,这位仙人扭头望了眼地面上的人们,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便又听到他再次重复着说了一句——“还不够。”
“……”
太昊一时沉默,握剑的右手略略发紧,旋即保证道:“我宗门一定会保下公社的残余民众——若您实在不放心他们留在陶唐,在下亦可出面主张带其入玉剑仙宗。”
而对于这个的承诺,叶熠却再没有任何回应。
他仅仅只是让表面上的呼吸动作平缓,继而完全直立腰背、撑着剑再次站起,于是沉默地望着这个年轻人许久,便忽的嘴角勾了一下。
那是一种无奈又平和的微笑……仿佛能说话般映入年轻人的瞳孔深处,于心中落下淡淡的声响……
“天真。”
太昊读懂了这个笑容,忍不住皱了下眉。
可他终究还是没再去过多解释什么、亦或继续用言语证明自己什么,反而是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那几乎要淹没叶熠身形因果红线,忽得问了另一个问题:
“值得吗?”
但叶熠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低头看向双手,安静感受着自身目前的状态……
在那左手张合之间,因果的红线好似是有无数细钩穿进了他的每一个毛孔、挂住了他的每一寸皮肤——使得强烈的顿涩鲜明可见,每次握拳都像是握紧了荆棘般刺痛。
他头顶的环在闪烁,环上的眼睛也做出随时可能闭合的模样;
至于传说之力的流动也无时无刻不在遭受因果红线的冲击,每多游走一丝都会出现巨大的损耗。
可这就够了……
叶熠做出判断,拔剑而起,身体拉动无数红线。
“要么就什么都不做。既然决定做了,那就要坚定地做到底……”
“不要抱什么侥幸心理,不要幻想敌人会在从未吃痛的情况下做出妥协,不要妄求敌人的怜悯和施舍……”
他心中如是对自己说着,然后缓缓抬剑,声音淡淡对太昊道——“你们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而这场赌局,我也会赢。”
“……”
“六剑。”
他遥遥望了眼白月的方向,继而口中吐出预言似得声音,身体旋即摆开架势。
而太昊闻言目光也当即认真起来。体内仙骨金芒更盛,同样朝叶熠的方向抬起长剑。
于是……
就在这一瞬间。
叶熠的动作乎起,手腕与脚踝齐迈,带动着全身上下的无数红线做出一个标准的横斩动作,紧接着却又骤然间顿住、定格——一瞬间竟好似是被相机抓拍下的一张照片般凝固在原地……
由此,那已然做好了接剑架势的太昊便是一愣。
而也正是在这一愣之间,一道剑风自他右后肩上刮起……
第一剑——“残月”。
锐芒一闪间,剑影与人影同时如被蜡笔渐渐涂抹出形状般地浮现在太昊背后,黑色的剑刃骤然劈进年轻人的肩胛。可紧接着,那年轻人腰间的仙骨便是金光大放、一阵骤然爆发的冲击令无数牵扯叶熠的因果绷紧。
叶熠右手上的力道由此一松……但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也已瞬间从星空中抓出一柄剑来——于是他双脚向之腰间一蹬,身体借力后翻,右手那柄黑剑随之如锯木般从皮肉抽出、带起一片血花。
而也就在这右手黑剑完全抽回的同时,他左手的剑也已在短暂的蓄力后挥动,身体倒挂着一斩……
第二剑——“弦月”。
完美的弧光皎如明月,太昊却只觉后颈一凉、汗毛倒立,于是瞬间又是无数法宝飞出……
一把玉质小剑,瞬间破碎。
一块残缺令牌,瞬间破碎。
一支绿色小旗,瞬间破碎。
……十数个叫不出名字的法宝飞出,尽在接触到“弦月”白芒的瞬间就崩解开来。其构成的屏障层层如玻璃碎裂,洁白的剑芒几乎丝毫未受影响地就要画满圆弧……
而就在这一瞬间,又是那太昊腰部的仙骨一荡,继而一股巨大的金色冲击便以其为中心推展开来——即刻打断了“弦月”的弧光,并将叶熠连带着大量因果一同推出数十米开外的距离。
由此,那仙骨的金芒终于有所黯淡,而太昊也终于得到了极其珍贵的喘息时间……
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里,太昊果断祭出了阴阳双鱼护体,继而五把红色飞剑齐出,以那仙骨为阵眼造就新阵。
他两手掐诀,全力起阵。而那隐藏在阵后的那一双眼中却又是莫名暗含兴奋的光芒闪烁,死死地盯着无数因果包围中的叶熠……
“‘月剑诀’是我玉剑仙宗唯有真传弟子才能学习的剑诀。可在玉剑仙宗的历史上,还从未出过哪怕任何一位真正的仙人。”
“而相较于此,眼下更重要的是……”
“无论他使出哪一招都好——‘新月’、‘弦月’、‘望月’——这三式毕竟都是宗门传承的内容,都还算是‘有源之水’、会的人也很多。可唯独这一招‘残月’,却是我自行领悟创下的一式、是在剑诀之外的一式……”
想到这里,太昊似是忽的察觉到了什么。
他的眼睛逐渐瞪大,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熠的方向……
于是他看到了叶熠回卷的右手,看到了无数被肌肉牵动的红线,看到了完美而又熟悉的剑招起势,以及那微微在剑柄上转动了方位的食指……这是一个随时能够进行微调的细小动作——也是太昊自己在使用剑招时的习惯性动作。
太昊眼中倒映出的那个身影分明不再是月剑……而是他自己的镜像!
“原来如此……”
“他只是看过了,然后就学会了。”
太昊恍然,内心一震,可反观其目光深处却又是一阵精芒闪烁,表情分明地不惊反喜、有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右手登时握紧了那把仙骸残剑,体内仙骨都仿佛在与天地共鸣般微微震颤,就连那阴阳双鱼都在心绪的影响下愈加活跃起来……而后,他竟主动撤下了剑阵。
因为——“这是一个机会……”
他在此刻骤然间看到的、意识到的是——那个叶熠终于不再顾忌因果;不再仅是出剑时才有新的因果,而是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都会引来大量因果的强烈干涉,是真正意义上的在全力对他出手!
虽然……虽然他现在的动作已经明显受限,原本的实力可谓十不存一,但即便如此,那也仍是一位仙人的全力出手。
这将不再只是一场戏剧,不再只是一次阴谋,而是一次真正的决斗……一次真正的、将太昊视为对手而非为了其他什么东西的决斗!
仙人出六剑,凡人接六剑……
这是一个机会。
是一次“真正的”、“纯粹的”,与仙人对决的机会。
于是……
……太昊身为天骄的骄傲在作祟。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战斗中应有的尊重,巨大的压力和战意正同时刺激着他的每一寸毛孔……
他渴望一场天才间公正的决斗。
他选择接受这场决斗。
因此……
在咧咧的风中,太昊竟撤下了一切主防御的手段,反将无数袭来的因果视作赛场的发令枪,转而与那仙人叶熠做出了完全相同的动作——然后紧接着的,二人先后出剑。
第三剑——“新月”。
叶熠的剑绽放出炽烈无比的白芒,其剑气形成的白色圆弧远比太昊的“新月”要大出三倍有余。
因此,太昊的剑气几乎完全无法与之抗衡,甚至是触之即溃——只能用快速释放的数量来不断消耗叶熠新月的威力,然后忽的让仙骨金光大亮,这才斩出一记黑白双色流转的新月、撞碎了几近咫尺的巨大的剑气。
但也正在是这两道新月相撞的瞬间,叶熠的身影也就在这崩碎的新月之后显露出来……
只见他剑横于胸,自上而下地发起俯冲。无数因果红线仿佛蛛网缠身般被他拖拽着向下绷紧,一抹刺目的白芒正在他手中那柄黑剑上闪烁……
太昊很清楚这一剑是什么。
于是太昊也同样出了这一剑……
第四剑——“望月”。
阴阳双鱼现,仙骨金芒放……
天空中霎时出现两轮皎月相撞。那看似柔和光芒,相接时却是惊天动地的震荡开来,冲击霎时让山河破碎。
而也就在这白光的遮掩之中,两个模糊人影也再度做出相同的动作变化……
第五剑——“朔月”。
天空中的双月同时染上黑墨,曾经水火不容的相抗,此刻却是诡异彼此融合起来,继而急速向内压缩。
可眼看这黑球压缩到半个人高,先前的一幕又将上演之时,在这黑球之上,竟又是异变突生……
……只见一道夺目的白色剑光,忽的从内撕裂而出。
……
作为可称玉剑仙宗一大招牌的剑法……事实上,“月剑诀”却并不是什么特别高深的剑术,反而更接近于一种“入门手册”。
那就像是习武之人反复锤炼的基本动作,像是乐器选手每天的基本和弦变化练习……他的实际作用并不会让人一下子变得很强,但却可以让宗门子弟从中熟悉剑术和传说之力运转的过程,从而打下良好的修行基础。
故此,宗门传承的“月剑诀”里实际上就只有三剑——“新月”、“弦月”和“望月”——前者是如何调用传说之力的外放不散,再者是运用于近距离收放自如的练习动作,而最后,则是一次纯粹的传说之力爆发示范。
对于初入宗门的弟子而言,这套剑法动作简单易学,属于是只需苦练就总有提升,作用好比是“慢打太极”;
而对于已有一定年月的弟子来说,这套剑法也仍然是一套极其稳定有效的基础剑法,轻易就能穿插进其他招式当中,且又由于其朴实无华的特性,也相对容易做出个人风格化的改动乃至于创新。
但与之相对的……
也正是由于这套剑法亲民的特性、在底层逻辑几近返璞,其威能也几乎完全取决于使用者本人的“基本功”水平……故而在实际战斗当中,如果双方仅用这套剑法相抗,那么对阵的表现也往往会是上下级异常分明,极少、也极难出现那种以弱胜强的情况。
这也就是为什么玉剑仙宗会将“月剑诀”设定为宗门的重要考核因素之一,以及为什么眼下叶熠的招式会明显比太昊先前的表现要强的多的原因……
所以。
如果仅仅只是在“月剑诀”上对抗的话。面对叶熠这位仙人的全力出手,任何凡人都绝无取胜的可能……
而太昊亦对此心知肚明。
“想要胜过仙人,胜负绝不会在月剑诀上。”
几秒前,他便已在“望月”的白色华光掩盖下如是想道……
只是除了月剑诀之外,他还剩下什么呢?
……别的剑法?
其实他倒也不是不会其他剑法或术法,只是唯独这月剑诀用得最为得心应手,唯独使这月剑诀的威力最大……
而如果其他手段的威力连月剑诀的门槛都摸不到的话,那么硬要采用了也只是本末倒置。
……那么法宝?
作为宗门年轻辈第一人,太昊身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宝倒的确是多,功能也都相对齐全。
只是此等身外之物……至少以太昊的角度来说——用着保保命也就算了,真要靠这种东西立身,哪怕胜了也算不做光彩。更何况以先前几轮交手的表现来看,这也完全称不上是值得依靠的选项。
……又或者,还得是靠仙遗秘术、先天秘法?
他有阴阳双鱼护体,天生仙骨傍身……
这些本都是无往不利的手段没错,亦曾为太昊奠定过无数胜局。可眼下面对一位真正的仙人,却是只剩这仙骨金光仍然有所效用……但金光显然并非取之不尽。
由此……
他便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太昊深深地呼吸,目光逐渐冷静平缓,旋即手腕一转,“望月”便向着“朔月”急速回拢而去……
那巨大的引力将他拉入无尽黑暗的深渊……如此茫茫混沌之中,他仿佛一叶扁舟落在水面,目及之处皆是虚无,唯有脊梁上仙骨的护体金芒依旧,可那在黑暗中澎湃的传说之力却还是如刺骨寒风般见缝插针地穿透了进来,仿若急速转动的链锯绞杀着一切。
于是他的衣袍被割裂,他的脸上腕上各自长出血痕……鲜红浸染了他手上的绑带,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平静地看着那柄仙骸残剑。
“迄今为止,只有‘朔月’真正对他造成过伤害……”
“而‘朔月’和‘残月’一样,都是我自创的招式。”
太昊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就连仙骨防御的金光都有了动摇之意……可相对的,他的身体动作却也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沉静——一切尽是在向浑然天成相靠,一切尽是向着剑的彼端前进。
“那是在巨大的压力下有感而发的一剑……”
“是因为仙骨进一步觉醒,阴阳之力的领悟进一步加深,继而才引动了道则开悟,一切顺理成章。”
“……这般场景,道法自然,恐难复现。”
“但……”
“即便没有这般外力相助,我也未必就不能再创一剑!”
他嘴角扬起自信的笑容,肌肉扯动间,仿佛脸皮上每一处伤痕都在应和着一同发笑。
于是那残剑在传说之力涌动的罡风绞杀中抬起,只用一个朴实无华的动作停顿,便让他的剑刃锋芒毕露……
那仙骨正在震颤……发出了好似是战前擂鼓般的声音。
而太昊却只是心无旁骛地挥剑,然后轻飘而平淡地声音便回荡开来……
——“天光。”
声音落下,残剑已然落下。可那传说之力汇聚的光芒却是晚了一步才彻底从这剑刃划过的轨迹上绽放开来——仿佛是那撕裂夜幕的黎明之光一般,在一片混沌中拖拽着夺目的尾焰贯穿而去,霎时斩碎了风暴、搅动了因果、击破了无形的障壁,继而真正带来一片光明……
两个“朔月”相融的黑球就这么破裂了……而那从中迸放而出、未停息步伐剑光则是还在继续冲击着,将叶熠撞向更高的天空。
此刻,叶熠手中抵挡的黑剑持续发出呜咽的声音,然后轰然破碎。
剑光眼看着就要吞没他的一切,甚至于连带着斩断所有的因果……于是地面上的人们在惊呼,于是白月握紧了双手,而那太昊遥远的目光甚至看到了彻底胜利的一幕——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叶熠却忽的右手两指做剑,在空中轻飘飘地一划……
“临。”
一个字吐出,一颗白色的巨树在眼前闪过,一个看不清的面容向叶熠回眸……继而一切画面便重归现实——只见叶熠的指尖一擦,天地便仿佛时光倒流般回卷回去……
碎片重合成剑,迸发的剑光也仿佛被叶熠驱赶着般退回到“朔月”之中,接着就连那“朔月”也都飞速重新膨胀、回归成未相融的二者,再然后……太昊的那个“朔月”便忽的崩溃了。
于是一道人影在空中坠落,跌至山间,而另一道身影紧随其后,拖着惊悚的漫天红线……
而当太昊再睁眼时,一颗小小的“朔月”已顶在他额头上几厘米远的位置,一个被无数红线拼命扯住的剑指正在微微颤抖……
“这一剑叫什么?”
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刚想到的招,还没想好叫什么。”
叶熠回答。
于是他嘴角微微颤抖,沉默片刻,继而才问出第二个问题:
“……值得吗?”
“那些凡人而已……有什么理由值得你这样做吗?”
而叶熠被无数红线撕扯着身体,只是回答说:“没有什么值不得值得……我决定出手,仅仅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就像白月总站在公社的人群里,也仅仅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
“……”
听罢,太昊再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彻底放松了身体、躺倒在地上,声音略显疲惫却又还是那么笑着说道……
“恭喜上仙……您赢了。”
……
此刻……
仿佛正衬着故事的落幕一般——无数因果忽的向后抽走不见,天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的平静。
可那叶熠却也骤然失神、向后倾倒……接着才被不知何时跟来的白月接住了身体。
于是……
一道好似是图层错误般诡异的白色裂痕在他右脸上延展开来。
……他已然被无数因果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