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安置机构的时候,她已经是三十多周的身孕。
十七岁的青春韶年,在高中第三年才刚开始没多久,正当最美丽灿烂的花朵绽放时,便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
她以为和那男孩纯挚的校园恋情,是苦闷的中学生涯中,最浪漫幸福的注记。她真的很爱他,献上了自己的第一次。
怎么万般料想也从不以为自己运气真会这样背,不是那个月月事才刚过去没多久吗?健康课本不是说两个星期才是排卵日?怎么就真的中奖了!
一些些不太明显的小反胃,她当是功课忙、太紧张了、没正常吃饭,才导致肠胃不适。随之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月事都没来,她开始忐忑了起来!
偷偷到便利商店买了一个验孕棒,在爸爸和阿嬷都不在家的一个上午。两条鲜红的记号一出现,让她再也忍俊不住地嚎啕大哭。
一旦知道她怀孕,男孩会不会吓到?会不会被她家里的人和他家里的人责备?或许爸爸会气到把她打死?或把他打死?
她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那男孩,于是身形纤瘦的她,开始穿起可爱的娃娃装,用大大的外套遮住逐渐改变的身材。寒冷的初春,这样打扮应该没有人会看得出来,也没有人会特别注意。
只是,终究纸包不住火,当平时工作忙碌的爸爸和奶奶察觉异样的时候,强硬着她要到妇产科拿掉孩子,却已经怀孕近七个月,没有任何一家妇产科敢帮她做这件事。
因为超过12周以上,胎儿就视同有生命,除非婴儿畸形或对母体有重大影响,否则不能施行人工流产。即便施行有理,最迟、最迟都必须在24周之内引产,否则医生自己也会吃上官司。
而她,余光瞄到父亲眼里的三丈火焰高窜,心里却仍庆幸还能保住孩子。
最初,来到机构的前一个多月,她一直鲜少发言。另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小妈妈,依旧天真烂漫的样子,常和机构里的少女们嬉闹在一起。她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看着、想着事情,静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偶尔翻翻她的东瀛文课本,或机构里那唯一本不太厚的怀孕生产育儿大百科。
法庭上,那男孩一次也没出现,总之就是开始避不见面,连她的电话都不接。虽然社工说,因为两人都是未满十八岁,依照两小无猜条款不会罚太重。但那男孩一次一次的缺席,开始从她生命里缺席,她就知道,她和他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也不会再因为这孩子产生任何关联。
夏天慵懒的气息从那一席金黄闪亮的晨光中可以嗅得出来,机构安置所的客厅吊扇随着落地窗吹入的微风,缓缓地自行转动着,窗外阳台上几件挂着的浅色衣物也随风晃曳。
当我说明完了生产前该注意的事项以及生产的三个征兆,笑笑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向来沉默寡言的她,竟轻声地开了口:“老师,可不可以教我,我……想喂母奶。”
她是认真的,真的一直很认真,在我讲着那些注意事项的时候,还有示范着如何给宝宝洗澡的时候。也包括不顾爸爸和阿嬷百般反对,坚持要把孩子留下来不愿送出养的这件事。
“孩子是无辜的,我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只有妈妈了解我的想法,妈妈说她会帮我,先帮我照顾女儿,让我把这夜间部最后一年读完。等我毕业,就自己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
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离了婚。因为父亲的外遇和婆婆的刻薄,母亲最终选择离开。但其实当时妈妈有多舍不得年幼的她,她心里明白。
顺利地,孩子于三十九周出生。坐月子的期间,她拿出一本小记事簿递到我面前。簿子里密密麻麻,记着小娃娃每一餐母奶吃了多少时间、洗澡的时间、便便及尿尿的次数、打完疫苗后的状况、以及每日早晨量的耳温。这几乎是在婴儿室里,护理人员才会对宝宝做的事。
“我一直很想再去东瀛但是都没机会,等毕业后以后我要好好存钱,然后带我女儿一起去东瀛玩。”东瀛文科夜间部的她,吃着我从東京带回来的名产菓物时这样说。
看够了男人没有肩膀的孬样,包括她父亲和那男孩,她不会再把任何期待放在男人身上。她不想留在家里给爸爸和阿嬷添麻烦,也不想依赖妈妈太久,因为妈妈同样有自己的生活。唯一,最能信的人,就剩自己了。
帮娃儿换尿布的眼神里,淌着无限柔光,坚定的微笑轻轻地唤着宝贝、宝贝。在尿布换好之后,便将女儿搂在怀中,靠近鼻子厮磨给了一个宠溺之吻。那画面,不会让人想起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
衷心期盼与祝福,她有一天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也会尽其所能给这孩子幸福。纵使未婚妈妈自己带一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纵使她在经济生活上可能会相当拮据,纵使外界常常会丢来许多异样鄙夷的眼光,纵使还有重重险阻横跨在她面前,我仍一直相信那句话,为母则强!
且将这个故事,献给一个坚强且认真的女孩。也但愿这个社会,对那些曾经迷路的孩子,多一些同理、鼓励与帮助。
“搭乘凤凰航空FA198班机的旅客,现在为您做最后的广播,我们的飞机将准时于8:50起飞,还未登机的旅客,请您尽速由C5号登机门登机……”甜美清晰的声音在净朗的空气中响起,国语、闽南语、东瀛语、英语四声带连续接力。
晨时的艳阳正恰好准备发挥威力,斜斜地由落地窗晒入。窗外蔚蔚蓝空中的白云如丝轻悬,横衬出一缕缕高傲日晰映下的炫光。分散的虹晕中,隐隐可见七彩的颜色闪烁着。
是雀跃、是期待,也是蛰伏了百数个日子之后,炎炎夏季的热焰炙情等候开启。
高挑修长的男子身影,从容惬意地由楼梯走下,穿过一排排空荡的候机室座椅。白色T恤上只有一个简单的红色大勾,蓝黑色牛仔裤包裹住紧实的线条,男子左手拿出登机证,右手随性地抓着背包挂在宽阔肩上,足下的球鞋看起来厚重,踩出的脚步却轻快如跃。一撮削薄的刘海飘在额庭,盖住三分之一浓黑的右眉,微微笑意似是脸上唯一表情,在左侧嘴角下方留下一个若有似无的梨涡。
验票的空服地勤小姐忍不住停下动作多看一眼,乍然忘记接过男子手上的登机证和护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蹬咚蹬咚由远而近,遂之咖哒咖哒踩下楼梯,让空服地勤小姐回过了神。接过机票,扫过条形码机,地勤小姐媚眼一眨递回机票开口道:“早安您好,欢迎搭乘凤凰航空!”
全身水色系薄外套加牛仔裤,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子右手牵着约莫三、四岁的小红裙女孩,匆促喘嘘地往登机门跑来,凌乱的脚步中混着女子急急地低喊:“就是这里!快!”
小女孩冷不防挣脱女子的手冲过了验票口,却在男子身后跌了一跤。地勤小姐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啊!对不起!票在这里!”马尾女子轻轻地呼出声,赶紧将两人的登机证及护照交到地勤小姐手中,而小女孩已经自己爬了起身。
男子回头打量了一下在他身后跌跤又爬起的小女孩,洋娃娃般水灵的一双墨瞳也正抬起头盯着他。耳后两侧小马尾轻盈地披在双肩,淡淡细柳眉秀气地在密密睫羽上方延长而开。因为跑步前来而红绯的双颊,让那稚嫩脸庞的粉光更灿烂了几许。
女子验完票,赶紧快步走到小女孩身后,微皱起了眉道:“还好吗?有没有怎样?”
小女孩低下头,瞧瞧自己张开的双掌,轻轻地摇摇头。左手掌仅一片红印似无大碍,而右掌上则是明显地一个擦破皮的痕迹。
应该很痛吧?对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来说!
怪的是,小女孩吭都没吭一声,拍拍小手和膝上的灰尘,站直了脚却是一个弯腰敬礼:“地板先生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跌倒撞到你!”幼细的声音却咬字清楚,认真的眼神说出可爱的道歉话,却让人听了不尽莞尔又有些心疼。
女子牵起一只纤细的小小手,给了小女孩一个温柔的微笑:“我们先进去吧!等会儿妈咪再帮妳看看!”
妈咪?原来是女孩的妈咪,果然和小女孩长得如同一个模子般!他差点儿以为是年纪有些差距的姊妹。
男子耸耸肩回过头,大步迈过长长的空桥进入机舱,并顺手抓了一份舱门口的报纸,然后在宽大的商务舱停下来,熟稔地确认座位,把肩上的背包塞入前座底下,便坐下闭起眼等待飞机起飞。
女子牵着小女孩的手,低着头满是歉意地一路频频向看到的空服员点头,才找到位置,带小女孩坐了下来。好不容易安顿好,女子分别帮两人扣上安全带,终于得以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