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点了头,赧赧地低声说:“我以前东瀛文科毕业,JLPT三级。”
或许她应该早一些告诉眼前的男子自己并非听不懂东瀛文,总感觉自己似乎太过依赖陌生人,也许也带给他不少困扰,可她当下是真的慌乱到完全乱了心神。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助,童亚澐假装若无其事一边倒水,喂女孩吃药。童玟语皱皱眉,嘟起嘴,但还是乖乖地配着糖浆,把药吃了下去。入口的苦涩,让她脸色像个酸梅子一样的揪紧,舌头便长长地伸了出来。
看那孩子吃完药似是没事地眨眼作鬼脸,宋梓洛哼啐一声,安下了心,却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热心过了头。
他拿出方才的账单和诊断书,还有一张印着童玟语名字的挂号卡,交给了童亚澐:“早知道妳会讲东瀛语就不需要这么鸡婆帮妳,这是账单和诊断书,刚刚先帮妳垫付了,回绿岛妳再去申请健保费吧!”
“谢谢!”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童亚澐接过账单,正准备拿出钱包,却被那账单上的数字吓了一跳,皱起眉自言自语道:“一万三千八……看一个急诊开几包药……要东瀛币一万三千八!”
这话当然还是被宋梓洛听见,忍不住带着些许轻谑回道:“都是这样呀!妳觉得贵啊!不知道全世界就绿岛看病最便宜吗?呵!”
方吃完药,还坐在床上的小女孩,一双深邃的大黑瞳咕溜转着,抬起头凝眉看着童亚澐,“妈妈,看医生很贵吗?”
童亚澐弯下身,捏捏女孩的下巴,轻声地道:“因为这一次妈妈身上没有带太多钱,我们……可能迪斯尼和上野动物园都没办法去了!对不起……而且,妈咪也怕你身体还不舒服……”
一双小手伸过来,圈住了她的脖子,漾开笑脸点点头道:“没关系,妈妈,那个迪斯尼太贵,小语不要去了!”
“小语……对不起……”垂下头的丧气里,尽是满满自责和歉意。
“不会吧!COACH包卖掉的话,应该可以迪斯尼连续玩两天还绰绰有余哪!如果不好卖的话,我倒不介意再帮你一把。”宋梓洛挑着眉,双手抱胸靠在墙上的不羁,让那嘴角的梨涡此刻看起来,竟有种不堪一视的鄙夷。
童亚澐讶然地抬起头,却无法直对上他的眼,毕竟那人今天帮了她一个大忙。再望向随手摆在桌上的购物袋,C-O-A-C-H五个大字母重重敲痛着她的自尊,一口哽咽便溢自喉处。
“你以为那个COACH包是我的?呵!我的衣服裤子是两三百块的地摊货,我的鞋子是人家店里拍卖出清的零码鞋,小语的东西有一半以上是朋友小孩穿不下、用不到给的,我一个月薪水不到两万块,领了政府一万多块的低收入补助,好不容易省吃俭用两千、两千慢慢存才能来这东瀛一趟!名牌包那种东西我永远不敢碰,也不会想买!那只是答应帮我朋友买的,这样你明白了吗?”怒眉深凝,水雾氤氲在她眼里弥漫,轻抽地一声鼻息,却狠硬又把未夺眶的泪吞了下去。
她拿起钱包,点点数了数那印着野口英世肖像的千元钞票,一把塞到宋梓洛手中:“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欠着你的钱。今天真的、真的非常谢谢你好心带我们去急诊,大恩大德感激不尽。这是一万四千块日币,多出来的,就算加减补贴你的加油费。我童亚澐不喜欢欠人家甚么东西,包括金钱和人情!”
一时又愣又冏,宋梓洛语结地半哑了声音:“抱歉!我……”
“这次出国我的日币算得刚刚好而已没有带太多,如果回绿岛有机会的话,或许我再请你吃顿饭表达谢意。看过医生也吃了药,小语应该很快就没事,耽误你的时间我也很不好意思,你也可以早些回去休息了。”压低了声音,也压低了怒火,她知道这样的误解并不是他的错。
早已习惯了在别人的冷言酸语中存活,她这辈子学会最多的就是淡然处之。
只是,她也有点儿惊讶自己为何会突然无法控制地,听到从这男人口中说出来,竟有一种深深受伤的感觉。
宋梓洛垂下眼,那双落寞而含着泪光的眼神,悄悄牵扯了他心里的某处。在他走出房门之前,轻柔而幽黯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对不起!我只是不希望别人把我当成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再回到樱花塔王子大酒店,已经是凌晨一点半,疲惫的宋梓洛换下T恤牛仔裤,重新套上白色睡袍。在灿灯迷离辉煌的浴室中,亮洁如冰的半面墙镜投射出他深湛的眼眸,那向来朗阔的眉宇从来不曾如现在扭得那么紧。弯下身捧起水猛力一拍,俊秀的脸庞在水声哗然中溅湿得彻底,而混乱的心绪仍旧得不到一丝清明。
两本护照上的出生年月日,如轰天巨雷般敲击着脑袋,交替浮现,挥之不去的,是那孩子天真可爱的笑,和那女子黯然濡湿的眼。
四岁的小娃、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子?算算便是十七岁就生下孩子的未婚单亲妈妈,在距离他如此靠近的一个角落,以着他未曾想象过的方式生活。
十七岁,也不过还是个孩子,想想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曾经是多么愚蠢而荒唐的少年。一心一意对一个女孩示好、献殷勤,得到的却只是礼貌上的距离。三年之后,才发现原来那人喜欢的是被全校女生封为吉他王子的大哥,便自觉彷若已被全世界遗弃。
软瘫无力地跌入那绵柔的大床中,今夜的他已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即将天亮之际,才昏昏沉沉地陷进梦里。
隔日中午叫醒他的铃声,是小仓医疗仪器株式会社宫崎社长的秘书来电,询问他明晚游艇晚宴是否出席。虽然他模稜两可地笑着回应,但其实,自从他昨晚在急诊打了通电话给宫崎先生的特助,让他帮个小忙,他就知道这场晚宴已经躲不掉了。
桌上的两张邀请卡从第一天进饭店,便被他给扔在桌上,他起身坐到桌前,盯着那两张卡片上所印的神奈川新闻花火大会字样,一张属名给他,一张则是给二叔。但二叔是万非不得已绝不搭乘飞机的人,当然不会为此特来一趟东瀛,唯一能赴约的,便剩他了。
发呆许久,拿起手机,却不知不觉就打开了LINE的讯息,那个疯女人唐佳荠的三十八个简讯,他瞧都不想瞧一眼。跳过第一排之下,一个如阳光般的笑脸图像,却让他嘴角悄悄又绽起梨涡。
断断续续连叹下三口气,最后一次也同时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只见LINE上的一行字:“小语今天好一点了吗?”未知何时已经按了送出键。
去电客房服务叫了一碗拉面,囫囵吞下填个肚子,又随便毫无头绪地半坐卧在大床上,跳着台逛电视。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中,宋梓洛再度翻开那短短的讯上,仍旧只是显示已读不回。
大哥似乎说过,情绪混乱的时候,最好消解的方式,就是彻底地把体力耗尽,再好好睡上一觉。所以他抓了衣服,往健身房跑了一小时,又到露天泳池游了一小时,再到漩涡浴缸泡个澡。直至窗外日落昏黄的空中,一弯明月跃上暮天隐约可见,那短短的讯息上还是显示已读不回。
半天下来,他的心上竟像是不明就理地被挖了一个大窟窿。
而在远方窄小的商务饭店房间,小女孩刚刚睡醒,揉揉惺忪眼睛,抓着妈咪的手臂,像只无尾熊一样地依着,微微浅笑里,伴随一份慵懒的赖皮。
童亚澐摸摸她的额头,安心地泛起了笑意说:“肚子饿了吗?要不要起来吃点儿东西,我中午买了些炒面、布丁和果汁,妳要吃一些吗?”
一听到布丁,小女孩的眼睛发亮了起来,拼命点点头,吐着舌头,像只摇着尾巴的可爱小狗。看见妈咪弯下身,从小冰箱里拿出布丁的时候,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坐到床缘开心地晃着小脚丫。
这一趟东瀛行,除了第一天把安排的行程走完之外,就只剩下意外的急诊之旅,接下来,就只能窝在饭店两天养病,实在让童亚澐有些儿泄气。中午抱着昏睡的女儿到对街便利商店觅食,短短的十分钟也够让她力气耗尽。但……终归是遇到了,又有甚么办法,只要女儿平安无事,退了烧又恢复元气,或许明天状况再好一些,便可以稍微带她出去走走。
看着女孩儿开心地享用她的布丁大餐,她还在思忖着明天是否有哪些地方可以去,手机的一声叮咚,唤起她的注意。中午出去买餐的时候,那个人似乎传了一通简讯问小语的状况,当下无法立即回覆,回到饭店她竟就把这事都忘了。
手机上的一行字:“妳知道浴衣要怎么穿吗?”让她觉得有些狐疑,该不会是传错了讯息?